營地中燈火通明,前方正在絞殺倭軍,外面倭軍逃竄的腳步聲和尖叫聲驚到了宿鳥,撲啦啦的往大營后面飛。
十余火把把賈平安的周圍照的恍若白晝。
從大部半林潰敗的那一刻起,麻野的心就涼了一半。
她知曉隨后再也沒有任何手段能阻攔賈平安兵臨飛鳥城,隨后就是決定倭國興亡的一戰。
原先她覺得唐軍只有兩萬人,最多能打成僵持,可現在…
天皇和那些重臣們在干什么?
他們面對賈平安竟然手足無措。
倭將的跪下讓她想到了自己的心態。
最初時她希望能借助和賈平安的關系在倭國混個風生水起,可賈平安卻強令她寫了一些關于天皇的故事。
從此她就知曉這個男人心如鐵石。
她希望賈平安失敗,必要時她可以反正,說自己是在賈平安的身邊委曲求全。
甚至她可以在亂軍中殺了賈平安,隨后拿著他的頭顱去請功。
就像是先前倭將的堅持一樣,她覺得自己百折不撓。
可倭將的突然一跪,讓她不禁自省了一下。
若是大人翻臉,我可敢梗著脖子?
她搖搖頭。
“飛鳥如何?”
大人的話傳來,麻野一個激靈,趕緊翻譯過去。
可倭將卻會大唐話,徑直說道:“天皇令各處征募軍士,如今城中有大軍二十萬。”
歷史上倭國渡海去了遼東時,出動的大軍也有數萬,那是渡海。在本土作戰的話,征募數十萬大軍真的不費事。
“兵員由哪些人構成?”
剛才如堅貞女子般的倭將此刻溫順的就像是一條狗,“農戶居多,還有山里的野人。”
倭國在隋唐之前并無文字,純屬一個野人部落。所以才讓后世遐思所謂天皇的來歷…連文字都沒有,你哪想到的天皇?
“氣氛如何?”
賈平安神色平靜,甚至還仰頭欣賞著漫天星河。
倭將老老實實地道:“很慌張,不過隨即天皇出了錢財堆積在皇宮前,說是此戰之后任憑有功之人索取。”
“以利誘之,對于那些野人倒是有些作用。”
賈平安不知怎地,竟然覺得胸口那里憋得慌。
他又想到了許多事兒。
“告訴我。”賈平安微微低頭看著倭將,“誰安排你來的?”
倭將不敢和賈平安對視,“是大紫冠。”
“誰?”
麻野解釋道:“大紫冠是中臣鐮足的官銜。”
賈平安擺擺手。
倭將突然叩首,額頭瘋狂的叩擊著地面,發出噗噗噗的聲音。
徐小魚就在他的后面戒備,伸手抓住了他的頭發,用力往后拉了一下。
倭將仰頭,竟然是涕淚橫流,喊道:“我不想進京觀里,我不想…大人,求大人饒我一命,我從此便為大人出生入死…”
“留下吧,好歹能有個奴仆。”
崔建的話讓賈平安心中微動,他看了麻野一眼。
“也好,你叫什么名字?”
“河內魚。”
賈平安臉頰抽搐,覺得這名字真的…太特么的貼切了。
麻野心中一凜,在賈平安看過來時,那笑容中就少了幾分嫵媚,多了幾分恭謹。
前世時賈平安曾無比信任一個朋友,在一件重要的事上拜托了他,禮物,錢財都給了,請他代為疏通…而另一個朋友也能辦成此事,賈平安想著既然委托了這個朋友,那就別多事了,顯得看不起人。
朋友的關系足以辦成此事。
但最后朋友卻遺憾的告訴他,事兒沒辦成,還被人呵斥了一通。
他覺得自己牽累了朋友,于是請他喝酒,席間絕口不提此事。
他真的是個好人,一切都往好處想。
但第二日他宿醉醒來接到了電話…
——那事兒你的競爭對手成了。
為啥?
賈平安懵逼。
朋友把控著這件事兒,為什么我沒成,那人卻成了?
電話是一個往日不遠不近的普通朋友打來的。
——人家請了大寶劍一條龍,我親眼見到他拎著一個包進了你朋友的辦公室,出來時兩手空空,卻笑得矜持。
原來如此嗎?
從此賈平安辦事兒就喜歡多尋幾條路,哪怕是最親的親戚他也不會深信不疑。
這個社會終究是利己的!
天真的人要么活的很慘,要么死的很慘。
麻野在他的身邊許久了,看似恭謹。可賈平安卻不信任這個女人,連一根毛都不信。
引入河內魚就是他尋的第二條路。
制衡!
學校里教授的學識大多是用于考試,真正用得上的學識是你走入社會后學的。
考試只是用于分揀!
這一切都是他在社會中學會的,代價就是被毒打。
前方傳來了喊殺聲,賈平安懶洋洋的道:“丟幾個回去。”
“夜襲失敗了。”
中臣鐮足低頭進了殿內,給天智送上了這個壞消息。
“如何敗的?”
天智覺得自己漸漸麻木,聽到壞消息后竟然心無波瀾。
“賈平安早有準備。”
“哦!”
茶杯粉碎。
天智第一次沖著自己的好友咆哮,“朕把安危托付給了你,你信誓旦旦的說一定能擊敗賈平安。多久了?多久了?你自信滿滿的謀劃在賈平安的手中變成了笑話,你要多久才能勝他一次?多久?!”
中臣鐮足緩緩跪下。
頭頂能看到最近新增的白發。
“他要來了!”
天智近乎于呻吟的聲音回蕩在殿內。
賈平安已經在路上了。
河內魚很恭謹,賈平安上馬時他就跪在阿寶的身邊,若非是阿寶不喜歡這樣,沖著他撅蹄子,賈平安也想試試踩著人的脊背上馬的感覺。
行軍時他就走在阿寶的前方,若是遇到石塊就搬走,若是有坑就閃開,提醒賈平安一聲。
“太恭謹了。”
劉仁軌都覺得不可思議,“長安的權貴們都尋不到這等恭謹的奴仆。”
“這只是一面。”
倭人才將恭謹了多少年,就開始對這塊大陸生出了野心,隨即派出大軍登岸,開始在遼東攪風攪雨。
“若是白江口之戰大唐敗了會如何?”
劉仁軌一怔。
“不會敗!”
老劉的自信賈平安覺得有自己的一半了,“我說如果。”
“聯軍會深入,隨后大戰開始。”
“白江口大敗之后倭人就很恭謹,派出使者來長安致歉,和孫子似的。可老劉你信不信,若是大唐就此不管,當倭人覺著中原衰微后,就會再度登岸,傾國之戰開始…”
“傾國之戰?”
“對!”
白江口戰敗后,倭國隨即派出使者來修好,隨后源源不斷的派出遣唐使…他們想干什么?
他們想學習對手的一切,隨后強大自己。而強大后他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這個先生致命一擊。
宋代時他們一邊派人來借種,一邊襲擾沿海地區。到了大明時,他們覺得自己足夠強壯了,于是浮海而來,大軍在半島登陸…
倭人在數百年間早已有了自己的戰略想法: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東方;欲征服東方,必先征服朝鮮…
可笑的是許多人還在鼓吹什么友好。
從漢唐延綿下去的中倭關系中帶著血,每當中原衰微時,每當倭國覺著自己足夠強大時,他們的目光就會轉向中原,隨后就是冒險。
失敗了我回去修煉,下次再來…
大唐時白江口一戰把他們打怕了,回去修煉了數百年。
大明時他們覺得自己很強大,而大明是帝國余輝,但依舊被毒打了一頓。
到了近代,人人拖著豬尾巴的蠻清活成了僵尸,讓他們冒險成功了。
他們可以失敗無數次,但只要成功一次,他們就會把骨子里的獸性和暴戾全數傾瀉在這塊讓他們各種羨慕嫉妒恨的土地上。
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畜生看到他們的行徑都會自愧不如。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李敬業懶洋洋的道:“兄長,這個河內魚真的不錯,要不就帶回家去吧。”
賈平安淡淡的道:“我家中不養獸類。”
“那阿福呢?”
“阿福是一家人。”
兄長又傻了,李敬業:“…”
一路上不時能遇到敵軍的斥候。
“大總管,前方斬殺敵軍斥候數十人。”
“知道了。”
賈平安沒有半點動容。
他們遇到了村子。
低矮的房子看著就像是野人居住的地方,歷史上他們的遣唐使源源不斷的從大唐帶來了學識和文化,于是各種大唐的建筑在這片土地上開始復制。
那些村民早就跑了。
抓到了一個留守的蠢貨后,一番詢問才知曉緣故。
“他們說大總管會吃人,每日定然要吃百人才滿足。”
“耶耶要吃人也不會吃倭人。”
賈平安笑了笑。
靠近飛鳥時,敵軍的斥候越來越密集,人數也越來越多。
“輪番去。”
賈平安來了個輪戰,看著麾下打地鼠般的砍殺著倭人,他不禁覺得心曠神怡。
他仇視我們!
一直在裝孫子的河內魚偷瞥了一眼,心中轉動著各種念頭。
隨后他感受到了一道犀利的目光,他看了一眼麻野,瞇眼笑了笑。
二人并在了一起。
麻野低聲道:“你的前倨后恭丟盡了臉面。”
河內魚保持著謙卑的笑意,“你這個賤人竟然還有臉回來?”
“我為何沒臉?”
“你在帶路!”
你是帶路黨!
麻野的臉上多了得意,旋即冷漠。
“你沒有侍寢。”
河內魚看了她一眼,“主人看不上你。”
麻野瞬間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野貓蹦了起來,劈手就是一巴掌。
河內魚輕松躲過。
麻野下面悄無聲息的來了一記撩陰腿。
河內魚并腿扭腰。
麻野一肘,河內魚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發力…
二人的動作停下了,因為前方的徐小魚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當能看到飛鳥城時,賈平安納悶的道:“這就是都城?”
娘的,不說是超過長安城,好歹你得有些規模吧?
能看得出飛鳥城重新修筑過的痕跡,那些夯土很新。
“很厚!”
劉仁軌這一路都在和身上的紅包包作斗爭,此刻終于好了些,“看來倭人知曉了咱們火器的厲害,臨時把城墻加厚了,如此這一條路就走不通了。”
“我不著急。”
賈平安笑的很是和氣。
王方翼說道:“速戰速決的好。”
賈平安搖頭,崔建干咳一聲:“咱們不差糧草。”
那十萬大軍被絞殺的僅存數千,堆積如山的糧草就成了大軍的戰利品,此刻那些戰俘正在辛苦搬運中。
王方翼,“…”
是哈!
現在我們不著急了!
賈平安策馬緩緩向飛鳥城而去。
城頭上的軍士發現了賈平安,尖叫了起來,“唐軍來了!”
各種聲音都在示警。
鐺鐺鐺!
咚咚咚!
有人敲鼓,有人敲打銅板,有人跳腳尖叫。
“這儀式隆重了些,我受之有愧。”
賈平安微微一笑,在射程外讓阿寶止步。
身后的旗手也勒馬止步。
城頭亂作一團。
“上城頭!”
將領們在瘋狂踢打著麾下,把他們趕上城頭去。
數騎瘋狂的往皇宮方向狂奔而去!
“唐軍來了!”
巨大的聲浪已經傳到了皇宮之中,正在和臣子議事的天智深吸一口氣,神色平靜的道:“賈平安來了,也好。”
臣子們默然。
唯有中臣鐮足走出來。
“陛下,生死在此一舉了。”
天智點頭,“你去坐鎮,你不行了…朕再去。”
“陛下!”
群臣熱血沸騰。
中臣鐮足帶著幾個重臣往城頭去。
“唐軍確定就是兩萬人。”
來報信的騎兵很是篤定的道。
“騎兵多少?”
“百余人。”
這和前期潰敗的軍士帶回來的消息一致。
登上城頭后,中臣鐮足就看到了一騎。
“那是…”
他瞇眼看著那面大旗。
城頭很嘈雜,他上來之后就更熱鬧了,不斷有人在嘀咕。
中臣鐮足覺著自己身處鬧市,不,鬧市都沒有這般吵鬧。
“安靜!”
他身邊的重臣怒吼道。
嘈雜依舊如故。
那個重臣看著大旗…
倭國用的文字就是大唐的文字,在此之前他們就是野人,文字…不存在的。
華夏文字源遠流長,由形象文字一步步的發展而來,其間無數智者嘔心瀝血,才有了時至今日的文字。
而倭國堪稱是不勞而獲。
整個倭國的上層都以會漢字為榮,以會大唐話為榮。但凡會其中一項的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大有后世演講不時蹦出一個英語詞匯的那種優越感。
我會上等人的語言,你們不會。
重臣看著那面大旗,下意識的喊道:“是賈平安!”
瞬間城頭安靜了下來。
剛才比菜市場還吵的城頭,此刻連掉根針都能聽得到。
那面賈字旗下,年輕的將領意態閑適的看著城頭,恍如在欣賞一處古跡。
中臣鐮足喃喃的道:“他這是把我們當做是死人了嗎?”
賈平安確實是把他們當做是死人,“兵力不少,但有些慌亂…咦!鎮定下來了?”
城頭安靜了下來,賈平安覺得有些無趣。
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安靜了下來,說明倭軍的素質還不錯。
他永遠都想不到那些倭人是聽到了他的名號后瞬間安靜了下來。
“為何…”
城頭有人在呼喊。
“那人是誰?”
麻野和河內魚齊齊上前,河內魚的眼神好,說道:“是大紫冠。”
中臣鐮足?
賈平安對此人有些興趣。
“為何興兵?”
中臣鐮足大聲喊道。
“大唐話說的不錯。”
賈平安瞇眼看著中臣鐮足。
“他能如何解釋?”身邊的重臣低聲道:“我請教過遣唐使,中原最講究的便是師出有名,也就是不能無緣無故的去攻打他國…若是他無法回答,便是無道,我軍士氣大振,而唐軍士氣大跌。”
中臣鐮足用贊賞的眼神看著他,“很好。”
重臣心中一喜,“有道伐無道,必勝。”
中臣鐮足頷首。
“賈平安能如何回答?白江口之戰?那是大唐貪婪所致。”
中臣鐮足沉聲道:“準備應對!”
重臣點頭,信心十足的道:“保證讓他羞愧而歸。”
賈平安抬頭,中臣鐮足凝神聽著。
整個城頭無數人都在安靜等待著他的答案。
賈平安會如何回答?
他幾乎沒有思索,手中拎著個小油紙袋,打開…
陽光很好。
光線充足,視線很好。
中臣鐮足看到了一些粉末。
什么東西?
“這是遣唐使帶去的毒藥,竟然想給陛下下毒,無恥!”
中臣鐮足目瞪口呆。
毒藥?
那些粉末是毒藥?
那些倭人都在看著中臣鐮足。
遣唐使何等的重要,除去極少數上層人物能知曉始末之外,城頭上的這些棒槌都不了解此事的運作機制。
毒藥?
我們難道真的讓遣唐使去長安下毒?
“這是污蔑!”
中臣鐮足從未見過這等無恥之人,憤怒的道,“這是栽贓!”
可沒用。
油紙包就丟在地上,幾只螞蟻爬上去,在那些粉末上轉動。一只螞蟻回去,晚些一群螞蟻絡繹不絕的出現了。螞蟻們叼著粉末,一個個的往回走,路上遇到伙伴就用觸須觸碰一下。
這些螞蟻一直到了自己的巢穴內,把那些粉末儲存起來。
炒面的味道不錯,這個初夏看來不用挨餓了。
無恥!
中臣鐮足陰郁的看著賈平安。
噗噗噗!
腳步聲整齊而來。
人一上萬,無邊無沿。
兩萬人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陣列…
正朝著飛鳥城而來。
“是唐軍!”
噗噗噗!
城頭的倭人安靜的看著唐軍在逼近。
噗噗噗!
巨大的陣列正在逼近城池。
賈平安舉起手。
“止步…”
恍如炸雷般的嘶吼聲中,陣列止步。
陣列無聲。
賈平安再度舉手。
“他要做什么?”
“長途跋涉之后立即攻城嗎?”
“這個瘋子!”
嗆啷!
無數拔刀聲中,那些唐軍用刀背拍擊著自己的盾牌。
“呯呯呯!”
“降不降?!”
“呯呯呯!”
“降不降?!”
中臣鐮足看看左右。
一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