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所里,鄭遠東跌坐著。
窗外漸漸暝暗,落日消失在天邊。風,一陣陣吹動著窗欞。
叩叩叩!
有人敲門。
“進來。”
鄭遠東的聲音毫無生氣。
門被推開,鄭遠東家中伺候的男仆袁進進來。
“袁進,你且去吧。”
袁進欠身,“從四年前你到了相公的身邊之時,相公便知曉你的來意。”
轟隆!
鄭遠東霍然站了起來,眼神警惕,目光掃過墻壁上掛著的橫刀。
袁進仿佛沒看到,他平靜的道:“你的一舉一動皆在相公的掌控之中。五日前相公把我叫了去,讓我轉告你…告訴遠東,好好活著。”
鄭遠東的臉頰微微顫動。
“相公!”
他雙手捂臉,痛哭失聲。
“相公!”
這一刻再無什么哪一派。
長孫無忌能被先帝許為自己的第一功臣,不管是文治武功皆非是泛泛。鄭遠東在他的身邊數年,他既然早就察覺了,為何不疏遠?
唯有一種可能。
長孫無忌想通過他,把自己的言行傳給皇帝。
老夫無愧于心!
鄭遠東就這么坐到了天明。
他雙目紅腫,眼神茫然。
“我接著要做什么?”
長孫無忌沒了,他的職務是長孫無忌私人的幕僚,自然也就沒了。
可天下之大,我該去何處?
他走出家門,茫然在街上游走。
“鄭先生!”
“鄭先生!”
鄭遠東茫然回頭。
不知何時他竟然來到了鐵頭酒肆。
這人怎么失魂落魄的?許多多站在酒肆的外面,皺眉看著他。
鄭遠東步履蹣跚的進了酒肆。
“要飲酒嗎?”
許多多又開始了練字。
鄭遠東搖頭,然后點頭,自嘲道:“興許我該喝個爛醉如泥,如此…方能忘卻了那些悲傷和煩惱。”
“悲傷?”許多多很是好奇。在她的眼中,鄭遠東就是個…怎么說呢!喜歡暗搓搓的炫耀自己的文采,炫耀自己的高瞻遠矚。他怎么會遇到了這等事兒?
“是,不過卻不是親人,但我卻格外的悲傷。”
“那就喝酒吧。”
許多多開始練字。
“酒是能令人忘憂之物。不過醉后醒來,這人卻是會越發的悲傷。”
鄭遠東笑道:“那也不錯,至少能忘卻一夜也好。”
悲傷殺人,令人痛不欲生。
他也不要菜,就這么舉杯痛飲。
第一年長孫無忌對他尋常,第二年便好了許多,更是經常把他留在身邊,辦事也不避諱他。
那時候他還洋洋得意,覺著自己手段高超,竟然能瞞過先帝的重臣…
可時至昨日他才知曉,原來這一切只是夢幻。長孫無忌早就知曉了他的身份,可依舊留著他。否則只需一個意外,就能讓他消失在這個世間。
好好活著!
鄭遠東猛地干了杯中酒,閉上眼睛,淚水從眼中噴薄而出。
許多多停筆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悲傷呢…便要哭出聲來。當年阿耶被人捅死了之后,我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差點哭瞎了,隨后就舒服了許多。”
鄭遠東舉袖擦去淚水,聲音沙啞的問道:“為何?”
許多多一邊寫字,一邊平靜的說道:“因為我知曉阿耶去的時候,定然最擔心的是我。我若是悲痛欲絕,從此渾渾噩噩,阿耶的在天之靈定然會心急如焚。”
鄭遠東吸吸鼻子,“若是人死如燈滅呢?”
許多多歪頭看著他,突然微笑,笑容…若是賈平安來了,定然說這笑容格外的治愈。
“若是人死如燈滅,那就該是逝者已矣,生者還得繼續努力的活著。”
鄭遠東呆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他拱手道:“多謝。”
許多多搖搖頭。
鄭遠東看著這個酒肆,突然問道:“你這里可缺人手?”
許多多點頭,“缺,有些兄弟被我勸著成家立業,做了正事。如今酒肆里差人手。外面的事情也差人手。”
她繼續練字。
“我…我能幫忙。不,我能做事。”
賈平安去尋鄭遠東撲了個空,家里的東西一樣不缺,也看不到破壞的痕跡。
“這人難道是老老實實地被帶走了?”
老鄭,你莫要怪我…我不是忘記了你,而是想著等長孫無忌去了之后再來,如此不招惹耳目。
他想到了許多多,鄭遠東以前最喜歡去那里,也不知他失蹤后許多多會如何。
那妹紙…其實也不錯啊!
賈平安到了鐵頭酒肆,一進去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老鄭?”
眼前的鄭遠東穿著伙計的衣裳在擦案幾,干的很起勁…案幾上有一塊頑固的污漬,他正在鍥而不舍的擦拭。
鄭遠東抬頭,笑道:“武陽公,久違了。”
許多多依舊在邊上練字,鄭遠東在干活…
晚些,二人在角落坐下。
“長孫無忌去的很從容,一杯毒酒下去,頃刻間便去了。”
賈平安覺得這樣也不錯…記得原先的歷史上他是被發配去了黔州。李義府派了袁公瑜去黔州審訊長孫無忌,隨即便自縊了。
這是逼迫他自縊的吧?
權力斗爭從來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鄭遠東點頭,“相公從不乏勇氣。”
你的控制芯片這是…把皇帝那邊的徹底扔掉了?
做臥底做到翻臉的程度,堪稱是前無古人。
“臨去前,他一一和兒孫告別。最后說,本想茍活一陣子,但卻擔心先帝會笑話他,于是便要了毒酒。當時抓捕他的人就在外面看著,未曾阻攔。”
賈平安看著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鄭遠東低頭看看身上的衣裳,笑道:“我此后就是鐵頭酒肆的伙計了,武陽公下次記得來光顧生意。”
賈平安很是詫異,“你若是回到陛下那邊,少說能做個主事。”
從臥底變成了主事,這個誘惑大不大?
超級大!
沈遠東神色平靜。
“不去!”
賈平安看了許多多一眼。
“你們這…也好。”
賈平安出了平康坊,沈丘在外面等他。
“咱正好尋你有事。鄭遠東就在里面?”
皇帝…這是知曉我和鄭遠東之間的狼狽為奸了?
賈平安瞬間脊背汗濕。
賈平安壓住心中的不安,點點頭。
這是什么一個意思?
李治要滅口?所謂飛鳥盡,良弓藏。鄭遠東這個臥底的使命結束了,為了封口,李治令沈丘痛下殺手。
“陛下并未準備滅口。”
沈丘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只是眼神不大對,竟然帶著譏誚之意。
“陛下令他出任禮部主事,咱這便去尋他。”
賈平安干咳一聲,“老沈,不必去了。”
“什么意思?”沈丘瞇眼。
“他身心俱疲,只想平靜度日。”
沈丘搖搖頭,問道:“武陽公為何與鄭遠東攪和到了一起?”
賈平安笑道:“緣分,這都是緣分。”
“緣分?”沈丘大有深意的道:“咱曾聽高僧說法,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便是天注定,有人對面不相識,有人卻跋涉千里而來,從此成為至交。”
這話怎么有些像是后世網上的那些口水話呢?
——聽聞遠方有你,動身跋涉千里。
還有什么…我吹過你吹過的風,這樣算不算相擁。
“你那個高僧…”
“你莫要褻瀆高僧。”沈丘不滿的道:“是玄奘法師。對了,今日陛下要去大慈恩寺,玄奘法師將會為陛下說法,皇后叫你去。”
阿姐得知自己和皇帝的臥底竟然攪在了一起,怕是想弄死他的心都有了。
賈平安此刻才知曉,原來自己和鄭遠東的交往就在李治的視線中。幸而他的言行并無差錯,問心無愧,這才放了他一馬。
不管是長孫無忌還是皇帝,都對鄭遠東和他的那些把戲哂然一笑而已。
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燈。
去了大慈恩寺,阿姐弄不好能踹死他。
怎么避過這一劫?
說病了?
沈丘就在這,他忠心耿耿,定然會實話實說。
要不…
“老沈,我肚子疼。”賈平安捂著肚子,一臉痛苦之色。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影帝上身,絕對的滿分。
呵呵!
沈丘幸災樂禍的道:“皇后說了,但凡不去…來人!”
一群百騎出現了,有人的手中竟然拿著繩子,神色古怪的看著賈平安。
“但凡不去,便拿下,綁著去。”
大慈恩寺是皇帝當年為了文德皇后監造的,堪稱是皇家的御用寺廟。
賈平安到時,帝后正在聽玄奘說法,大概率聽了許久了。
大堂內擺放了些蒲團,玄奘坐在對面,身后有一群僧人侍立。
李治看了賈平安一眼,隨即繼續聽玄奘說法。
武媚的眼危險的瞇著…指指側面的蒲團。
我命休矣!
賈平安老老實實地坐在側面,沖著阿姐笑了笑。
二皮臉!
武媚冷著臉。
“…心中不寧,可念誦心經,每日念誦不輟,有不可思議的感應…”
玄奘的聲音不高不低,而且很平和,壓根聽不出多少情緒來。
隨后便是念誦經文。
數十僧人齊聲念誦玄奘法師翻譯的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李治垂眸,嘴唇微微顫動。
武媚卻低聲念誦了出來。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
賈平安不會,無聊至極的看著那些僧人。
玄奘并未念誦,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晚些念誦完畢,李治感謝了玄奘,并賞賜了不少東西。
臨走時他突然問道:“法師為何不再懇求去少林寺了?”
玄奘不喜歡長安城中的氛圍,一心只想去嵩山少林寺翻譯經文。那里離他的家鄉偃師緱氏也很近。
李治很是好奇他為何偃旗息鼓了…玄奘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否則也不會發下宏愿去天竺取經。那一路歷經了無數艱難險阻,但他卻從不退縮,披荊斬棘到達了天竺。
這樣的人為何退縮了?
玄奘平靜的道:“生便是死,死便是生。”
李治點點頭,武媚把賈平安拉到了邊上,一陣劈頭蓋臉的呵斥。
“你和那個鄭遠東何時相識?”
“半年前…”
“嗯!”
你覺著老娘好哄?武媚鳳眼含煞。
賈平安老老實實地道:“三年多以前吧。”
武媚咬牙切齒的道:“你這是作死。陛下的人你竟然…宮中有個地方堵塞了,明日你去疏通。三日,不通…便痛!”
“阿姐饒命。”
那些排水溝臭烘烘的,里面千奇百怪的東西都有。有的東西見到就想作嘔。
賈平安面如土色。
隨后帝后離去。
“武陽公近來如何?”
玄奘送走了帝后,回身問道。
“吃喝,沒玩樂。順帶做了些好事。”
賈平安覺得自己的本質就是個好人。
玄奘指指里面,和賈平安進了大慈恩寺。
靜室中,玄奘和他相對而坐,神色輕松的道:“自從見到阿姐之后,我每月都去信一封,阿姐也有書信給貧僧…武陽公可覺著僧人不該眷戀紅塵俗世。”
“僧人也是人。”
僧人也是父母生養的。
“看你意猶未盡,可道來貧僧聽聽。”
邊上的一個僧人詫異的看了玄奘一眼,“法師,他不是方外人,還年輕。”
聽這么一個年輕人說方外和俗世之間的抉擇,還不如去翻譯經文才是正經。
玄奘搖搖頭。
賈平安想了想,前世今生一起在腦海里混合著…
“僧人追求解脫,如何解脫?便是斬斷對紅塵俗世的眷戀,斬斷各等欲望的誘惑…可人就是人,就算是做了神靈,你也得有父母親人,也得懷念那十月懷胎的恩情,懷念那咿咿呀呀時父母親人的愛,那種毫無保留的愛,才是人一生中最值得珍視的。”
玄奘微微點頭。
僧人皺眉,“不斬斷這些,如何能有成就?”
佛門也有大道。
賈平安突然笑了,“和尚卻忘記了…追求什么成就本就是一件虛無之事,也是欲望的體現。你身具欲望,出什么家?成什么佛?”
僧人一愣,“可我等追求的乃是至高無上的成就,超脫了紅塵俗世…”
你的辯才真心不夠好啊!
“譬如說在豬羊的眼中,人類追求的可是大道?”
僧人笑道:“豬羊無知無識…”
“可在神靈的眼中,人類也是無知無識。這等所謂的大道,實則也是一種世俗。”
后世物欲橫流,賈平安所見到的方外人大多更像是生意人。
武陽公竟然這般善辯?僧人無言以對,面紅耳赤的道:“這話…這話…”
“善哉,善哉!”
玄奘含笑道:“每次和武陽公交談,貧僧總是受益良多。你我眼中的大道,在他人的眼中不過是小道,是個笑話。”
賈平安說道:“其實,修煉來修煉去,不過是謹守本心罷了。心安寧便是方外,心亂如麻,哪怕是在深山老林中亦是鬧市。”
既然出家,還爭奪不休,還爭辯不休…那出個什么家?
僧人突然贊道:“心安寧便是方外,貧僧卻是貪嗔了。武陽公竟然這般有靈性…法師,可能收他為弟子?”
他艷羨的看了賈平安一眼。
做玄奘的弟子是全天下僧人的夢想,但玄奘卻很是謹慎。
出家?
怎么可能?
賈平安瞬間想到了妻兒,想到了高陽和賈老三…還有那些人…阿姐,李敬業…
這便是紅塵牽絆。
玄奘搖頭,“貧僧十歲便隨著兄長去了洛陽,心思純凈,這才能剛猛精進。武陽公若是愿意…”
賈平安趕緊婉拒,“家中已有了妻兒,卻不好出家。”
僧人舉了幾個例子,皆是拋家棄子出家,最后成為一代名僧的事兒。
這樣做,把妻兒親人當做是了什么?
賈平安婉拒,隨即告辭。
身后,僧人遺憾的道:“武陽公果真是靈性十足,可惜卻貪戀紅塵。”
玄奘淡淡的道:“此等人未來必然是出將入相,大好前程。貧僧第一次見到他時,便覺著他靈性十足,和周圍人等有些格格不入,恍如遺世而獨立。看似言笑晏晏,可卻疏離。今日再見他,卻已然融入一體,可喜可賀。”
回到家,賈平安急匆匆的道:“蘇荷,趕緊給我尋一身舊衣裳來,要快穿破的。”
蘇荷正摟著兜兜給她講故事,聞言問道:“夫君,你要去種地?”
種地也好啊!
可那活沒法說。
“阿耶,帶我去。”
兜兜跑過來,抱著他的大腿央求。
“臭烘烘的,你經不得。”
“我能!”
兜兜態度堅定。
“我閨女竟然這般堅定?如此你可去給阿寶那里清掃一番,清掃干凈了我便帶你去。”
兜兜歡呼,隨即一溜煙就跑了。
賈昱問道:“阿耶,聽聞死了個大奸臣?”
“誰說的?”
“坊正說的,說是大奸臣謀反,被陛下明察秋毫,明鏡高懸…給察覺了。”
這是造勢,李治未必想那么做,可長孫無忌畢竟是他的親舅舅,既然對他下了狠手,就得找個借口,否則史冊上怎么寫?
——帝迫無忌飲鴆自盡!
這便是黑歷史!
賈平安去了前院。
杜賀帶著一干人正圍著馬圈,馬圈里傳來了阿寶不安的聲音,仿佛是遇到了魔頭。
“小娘子,這里臭,還是趕緊出來吧。”
“我不出,阿寶,你抬腿,我要掃下面。”
王老二一臉心疼,“小娘子,你出來,那個…小魚,你去掃。”
兜兜叉腰,“不要,我就要自己掃。”
可一個孩子怎么掃?
賈平安含笑看著兜兜笨拙的清掃馬圈,阿寶在不斷挪動。
邊上的小馬駒蹭啊蹭,把腦袋往兜兜的臉上蹭。
很有愛的一幕。
“這是作孽喲!”
王大娘抱著兒子來串門,見到粉雕玉琢的兜兜在清掃馬圈,一群護衛在邊上圍觀,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你等還能坐視兜兜干這等活?”
杜賀尷尬的道:“小娘子說和郎君打賭呢!”
連段出糧都很是不滿的道:“小娘子這般晶瑩剔透的人兒,就該養尊處優,郎君…這是兒戲。”
再持續下去賈平安就要引發眾怒了。
“咳咳!”
他干咳兩聲,兜兜抬頭,臉上竟然有污漬,歡喜的道:“阿耶,我掃干凈啦!”
第二日,賈平安帶著兜兜出門,賈昱的眼中多了艷羨之色。
“下次帶你!”
賈平安揉揉他的腦袋,把兜兜抱上馬背,隨后上馬。
“走,咱爺倆進宮。”
“走!”
兜兜興高采烈的,一路東張西望。
“小賈!”
李大爺策馬過來,看了一眼兜兜,“怪道老夫說怎地你今日不對,臃腫了,原來是帶了個小娃娃。小兜兜,可還記得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