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之后,一片狼藉。
“去救火!”
都單看著燒成一片的營地,面色鐵青。
有人雙目赤紅,“傉薩,我愿領軍去追擊,不殺了賈平安…絕不回來。”
周圍的將領看著都單,那股子悲憤幾欲噴薄而出。
士氣低落了,若是置之不理,用不了多久,大軍就會軍心渙散,不等敵軍來攻就散了。
這等事兒歷史上發生過許多次,都單知曉自己必須要出手…
他看著眾人,突然蹲了下去,哽咽了起來。
才將大敗,統軍大將竟然哭了起來,這算是怎么回事。沒了信心?沒了信心那大伙兒還拼殺什么,哪里好活就去哪里,實在是不行,就上山做賊,總是能尋到一條活路。
都單嚎哭幾聲,麾下將領干巴巴的勸了幾句,就都蹲在地上發呆。
周圍的火燒的旺盛,可大伙兒都覺得從骨髓里迸發出來的寒意。
都單緩緩抬頭,須發賁張,“大莫離支把十余萬大軍交給了我,我若是把你等全數折在了此處,我心何安?罷了,我這便帶你等去降了大唐,好歹留得一命。”
高麗不是那等軟弱的國家,十幾萬人投降,那是做夢!
所以都單的話反而激起了麾下的怒火。他們怒不可遏,有人放聲怒吼,有人用短刀在臉上割一道口子,雙目發紅,發誓一定要報仇雪恨。
成了!
都單起身,蒼涼的聲音回蕩在夜空之中。
“我發誓,若是不能讓唐軍付出代價,我將…死不瞑目!”
老將不怕死,但卻怕死不瞑目。不管你前半生是如何的戰功赫赫,也只能跪了。這便是晚節不保。當初老程就差點晚節不保,幸而賈平安出手挽救了他。
賈平安帶著麾下一路奔逃。
娘的,快天亮了,等天一亮,他這六千人還不夠都單一口吞的。
一路逃出了十余里,賈平安這才令麾下歇息,隨后自己去了邊上大笑。他沒法不笑,六千人夜襲,高麗人少說死了萬余人,這個戰果堪稱是輝煌。而且高麗人還損失了不少帳篷,今夜都單的大軍有難了,不知該如何宿營。
他笑夠了,麾下才敢靠近。
“我不是魔鬼,為何這般畏懼?”
賈平安覺得這些棒槌越發的蠢了。
元萬頃一陣干笑,“總管,你的臉…”
賈平安伸手摸了一把臉,血痂隨即碎了,紛紛落下來,一股子血腥味讓人作嘔。
這不是原因。
“為何怕我?”
賈平安再問道。
元萬頃再指指他的甲衣上,賈平安低頭,臥槽,不知何時竟然黏上了一只人眼。夠惡心人的。
“滾!”
賈平安干嘔了一下,趕緊把甲衣解了,隨后一陣干洗,把自己洗的越發的惡心,最后干脆把甲衣穿上,眼不見為凈。
他知曉麾下的敬畏來自于何處,來自于他的指揮若定。帶著大伙兒在十余萬敵軍的中間翻江倒海,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在這個時代,能把麾下帶出去,再把大部分人帶回來,這便是名將。后來的薛仁貴廝殺就很有特點,不是大勝就是大敗,這便是穩不住,沒法和李勣等人相提并論。而賈平安數次帶著麾下卷進了敵軍中間,卻能把他們安然無恙的帶出來,這便是本事。
看看元萬頃,眼神幾乎就是崇拜。這一戰他一開始就是個累贅,只敢跟在賈平安的身后撿人頭。親眼目睹了這次廝殺的全過程,也親眼目睹了賈平安指揮的全過程。幾次唐軍幾乎就要被高麗人給截住了,可隨著賈平安冷靜的命令,唐軍幾度轉危為安。
這特娘的就是本事啊!
誰敢不服賈平安,元萬頃就能弄死誰。
看看那些將領,賈平安穿好了甲衣出來后,個個都是兩眼放光,贊不絕口,仿佛賈師傅就是絕世美女。
“給大總管報捷。”
賈平安打個哈欠,昨晚一夜未睡,他實在是熬不住了。把斥候撒出去后,他尋個能曬太陽的地方倒頭就睡。
全軍除去斥候和放哨的人之外,全數睡了,一時間鼾聲大作。
“敵襲!”
一聲喊后,全軍爬了起來,賈平安罵罵咧咧的道:“誰特娘的來偷襲,豈不知耶耶便是偷襲的祖宗?”
都單不可能,他若是敢追殺,賈平安就敢回頭殺他的個回馬槍,把士氣低落的高麗人殺他個崩潰。
附近還有誰?賈平安起身,甚至還伸個懶腰。
“是咱們的人!”
警報解除,但旋即更大的警報來了。
“大總管來了。”
李勣黑著臉來了,一來就令人扎營,賈平安也令人去把自己軍中的東西取來,自己就被帶進了帳篷里。
“六千人突襲十余萬,你以為自己是無敵大將?呸!老夫看你便是吹牛無敵。這里是高麗,并非是突厥,若是不小心,回過頭就能吞了你!”
李勣噴了賈平安滿臉口水,“老夫接到了你的消息時,只恨當時沒留個掣肘你的人在,否則哪里容你這般猖狂。也不知道你這廝是如何神的,僥幸也好,不僥幸也罷,下次在如此,老夫便一刀把你給剁了。”
他噴了許久,賈平安卻在心神放松之下,竟然站著打瞌睡。
這一陣子他真的沒睡好,十多萬大軍的壓力全在他的肩頭,所以先前才會曬著太陽大睡特睡。
李勣皺眉看著他,低聲吩咐道:“把老夫的鋪蓋拿來,讓他在此睡下。”
帥帳變成了賈師傅的臥室,李勣和一群人站在外面議事。
“昨夜武陽侯突襲敵軍大營,用火藥包開道,讓敵軍混亂不堪。隨即他領軍掩殺,敵軍少說死傷上萬,堪稱是大勝。只是可憐都單這位老將老于軍伍,卻被他戲弄與股掌之間,老夫甚是欣慰…你等如何?”
李勣的目光溫潤,可卻有不容拒絕的堅定。他下定決心,遼東之戰后就為賈平安造勢。賈平安不算年輕了,至少在這個時代他已經是完全的成熟了。
“大總管言之有理,老夫看武陽侯以后怕是要一飛沖天了。”契苾何力一臉贊嘆,對于他而言,宦途就已經到頭了。但看著這樣的年輕人一飛沖天,那種見證奇跡的感覺依舊讓他唏噓不已。
“小賈…好!”
高侃簡單一個好字,卻殊為不易。他本是個嚴正的性子,別說是夸贊人,能不噴你就算是開眼了。
“好!”李勣看到無人有異議,心滿意足的令人準備飯食。從得了賈平安去突襲高麗人的消息后,他這一路基本上就沒怎么吃早飯。
那個小畜生,回頭醒來再好好收拾他。
這一覺睡到了中午,賈平安躺在帳篷里,茫然聽著外面的李勣在說話。
“…都單不撤頗為聰明,十多萬大軍,一旦撤離,后果不堪設想。昨夜的突襲讓他們死傷慘重,士氣大跌,都單若是敢撤,老夫便能率軍一路追殺…”
當年征伐突厥時,李靖統軍,麾下將星閃耀,李勣就在其中。是夜,蘇定方突襲成功,隨即大軍掩殺,一路殺的人頭滾滾,東突厥就此灰飛煙滅。
“令諸將士整軍備戰。”
李勣的聲音很平和,但聽的人卻心神凜然。
這是要決戰了。
“老夫僅僅留了一萬人在烏骨戍守,蘇定方留了五千余人在國內城,和武陽侯留守的兵力合二為一,大軍傾巢出動,若是不能一戰滅了都單,老夫恥于為人!”
眾將轟然應諾。
李勣隨即分配任務,他隨口而出,仿佛是信口開河,可這便是老將的做派。在路上時他就想好了各種應對預案,此刻只是針鋒相對的做出修改,就能壓制敵軍。
他最后吩咐道:“去一個使者,告訴都單,老夫等著他!”
“我去!”
賈平安出來了。
“滾!”
賈平安懨懨的回去了。
李勣罵道:“多大的人了,不知道自己多招人恨?若是被都單拿到了你,什么兩軍交鋒不斬來使,都單拼了老命也要弄死你!”
李敬業沒資格在這里議事,在外圍嘿嘿笑。李勣看了他一眼:“李敬業去。”
李敬業面如土色,賈平安又出來了,“萬萬不可。大總管,昨夜敬業沖殺在前,堪稱是勇冠三軍,若是被都單拿獲,那廝定然會殺人滅口,回頭就說敬業沒去。”
這兩個小畜生!
李勣眸色幽幽,“如此老夫去?”
李敬業苦著臉,“阿翁…大總管,下官愿意去。”
臥槽!
賈平安猛地想到了老李在后世的一些傳言,說是他為了弄死女婿,縱火燒山還是什么。不論真假,現在老李這話就有送李敬業去死的嫌疑。
“心不甘,情不愿,難道老夫指派不動你了嗎?”
李勣冷笑,賈平安趕緊上前擋在李敬業的身前,拱手道:“大總管,李敬業在軍中堪稱是兢兢業業,就算是要讓他去死,也得死個明白吧?若是不能,下官請命前去!”
他目光炯炯,竟然把往日對李勣的尊重給拋開了。
李敬業在他的身后鉆了出來,漲紅著臉說道:“大總管說了便是,我這便去了。”
“去個屁!”
賈平安一把拽住了他,喝道:“我在此,何時輪到你了?就算是要送死,也得是我去!”
李勣看著他們二人,突然擺擺手,“去吧。”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二人昂首挺胸,剛轉身,李勣皺眉,“去哪?還不趕緊回去?準備整軍備戰。”
使者呢?
賈平安回到自己的軍中,和李敬業在帳篷里嘀咕了一陣。
“阿翁今日看著古怪,我懷疑他是出征久了沒有女人,火氣上升。所以要小心。”
不愧是大唐第一莽,一開口就把自家祖父給編排的讓人無語。
“不是。”賈平安覺得老李不是這樣的人,若是要坑死親孫兒,他只需不動聲色的令李敬業率領一支斥候出擊就是了,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可這事兒…它就不對!
賈平安冥思苦想,想了許久,突然一拍大腿,李敬業哎喲一聲,“兄長,你為何拍我的大腿?”
“我明白了。”
賈平安突然明白了李勣的用意,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李敬業,“敬業,你這只雞好肥。”
大軍出征,接近十萬人的軍隊,將領多如牛毛,無論是契苾何力還是高侃,這些都是久負盛名的悍將。李勣威望很高,但也得要虛張聲勢的殺只雞,讓諸將心生凜然。
殺雞儆猴,李勣用自家孫兒來作伐,誰敢不聽話?
當日,大軍前行十里,與敵軍對峙。
賈平安的麾下陸陸續續的回來了,三萬大軍啊…娘的,隨后兩萬人被老李給弄了回去,賈平安去據理力爭,李勣只是一句話:“你覺著高侃等人不及你?”
有了這句話之后,賈平安就沒法出聲了。
當夜就此宿營,兩軍的斥候一直在保持接觸,一旦發現對方前出,馬上就動刀子。鮮血在初夏的草地上肆意流淌著。
李敬業躺在帳篷里睡的人事不省,鼾聲如雷。
他是被征辟從軍的官員,所以和另一人一頂帳篷,堪稱是豪華雙人間。
帳外突然多了人說話的聲音,聲音很低,但還是被同帳篷的黃曦聽到了。他悄然摸住了橫刀,剛坐起來,帳篷就被人掀開了,很輕柔的動作。
“噓!”
李勣微笑著,借助著外面的微光,仔細看著孫兒。
憨實,皮實,一戰殺的高麗人魂飛魄散。
黃曦趕緊披著衣裳告退。
李勣走了進來,想著這個孫兒的前途,不禁笑了起來,很是輕柔的微笑。
這個孫兒終究是有些憨直,以后最好從軍。但他是英國公,孫兒若是從軍的話,就有些犯忌諱。想想薛萬徹也是憨直,如今就在西南領軍,發誓再也不回長安了。
這樣的結局也算是不錯,不過他是老夫的孫兒,不該如此。有人說老夫心狠手辣,可再心狠手辣,老夫也無法對孫兒下手。今日的殺雞儆猴,也不知小賈看出來了沒有,若是沒有,回頭還得給這個憨憨解釋,否則他一旦生了氣,上了沙場悍不畏死的沖殺怎么辦?
別人悍不畏死李勣只有歡喜的份,可孫兒悍不畏死他卻有些心顫。這也是他把孫兒丟在賈平安麾下的緣故,眼不見心不煩,否則還怎么廝殺?
他緩緩坐了下來,帳篷內有些悶熱,他鄭重莫名的在懷里一陣摸,竟然摸出了一個小蒲扇。這還是當年的老部下此次跟隨他出征,臨行前從家鄉弄了幾把蒲扇。李勣一直沒舍得扇,今日算是開齋了。
帳外,黃曦已經被帶到了別的地方去歇息。
李勣輕輕扇動蒲扇,帳內涼風習習。李敬業睡的四仰八叉的,像極了小時候。李勣不禁微微一笑,然后輕輕拿脈。他的醫術高超,拿脈的手段更是獨步一時。一番診看后,滿意的放開,隨后靜靜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李勣猛地醒來,才發現自己竟然打盹到了這個時候。他一驚,低聲問道:“什么時辰了?”
帳外的親兵低聲道:“大總管,丑時了。”
李勣起身,可他畢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這一下竟然沒起來,腰桿酸痛的倒吸一口涼氣。他緩緩活動了一下身體,隨后撐著地面爬起來,最后看一眼孫兒,低聲道:“這一戰莫要沖殺在前,要小心些,別往前…”
他走出了帳篷,看著前方,瞬間就變成了那個威嚴的主帥。
黎明時分,賈平安已經吃了早飯,看著天邊的晨曦,自信的道:“一戰拿下高麗半壁!”
而在敵軍大營中,都單也已經用了早飯。他正在披甲。
他伸開雙手,任由親兵為自己披上甲衣。甲衣厚重,可都單卻很輕松。大戰如他所愿的來了,不論勝敗,他都將再無遺憾。
披甲完畢,親兵恭謹的行禮,“傉薩此戰必勝!”
都單淡淡的道:“不,是高麗必勝!”
他走出了帳篷,說道:“召集諸將!”
將領們來了,靜靜的看著他。
晨曦中,都單厲喝道:“大莫離支把你等交給了我,既然如此,我便把你們帶回去。兩條路,一條便是埋骨此處,從此成為孤魂野鬼。另一條路,我將帶著你們一往無前,一直殺到長安去。你等想走哪一條,我都陪著你們!”
周圍的將士們默然,隨即喝道:“去長安!去長安!”
傳聞中長安是天下最大的城池,遍地都是珍寶,遍地都是糧食和美人。只要進了長安城,那還擔心什么?徑直去搶就是了,搶的盆滿缽滿,再點一把火燒了那個世間最大的城池,把廢墟留作是軍功的見證。
歡呼聲中,都單上馬,一路在大聲鼓舞士氣。大軍隨后集結出營,浩浩蕩蕩而去。
唐軍也出營了,雙方距離一里地停下,這個距離能確保弓弩無法傷及自己,又有足夠的距離去應對。
嗚嗚嗚!
牛角號聲中,雙方列陣。浩浩蕩蕩的陣列一眼看不到邊。
都單在中軍不斷發布命令。早上他問過了糧草的情況,雖然昨夜的突擊造成的傷亡‘不算很大’,但要命的是糧草被燒了些。十多萬大軍出擊,人吃馬嚼的,每天需要的糧草都是個天文數字,所以他必須要出擊。
他拔出了長刀,奮力喊道:“高麗必勝!”
高麗人嘶吼著。
“高麗必勝!”
“出擊!”
步卒的陣列無邊無際,讓人心中震顫。
都單沖著這些步卒頷首為禮。
對面,李勣淡淡的道:“小陣仗!”。但他還是看了左翼的賈平安那里一眼,就在前方,孫兒李敬業一臉興奮的拎著陌刀在等待敵軍的到來。
這個傻憨憨的孫兒啊!
李勣的眼神陡然凌厲,舉手…
弩手們開始操作了。
“放箭!”
巨大的黑云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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