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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為什么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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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滄平送蘇渭的宅子坐落在花籽巷的最深處,高墻碧瓦,庭院深深。

  主人卻只取了一隅居住。

  竹籬瓦舍,簡陋得接近寒酸。

  如同屋宅的表里不一,蘇渭這個人,也與他的名字相去甚遠。

  ——蘇吳形勝,渭水風流。

  有著這樣風雅名字的蘇渭本人卻是個鐵塔般高壯的粗黑漢子。

  主客落座,有家仆上來看茶。茶壺是粗陶的,碗也是,唯那茶煮得香釅。穆典可吹著茶湯不說話,蘇渭先開了口,

  “四小姐的信,我看過了。您擔心穆門中人會加害于您,其實大可不必。穆盟主寫信再三申令,穆門人不得對您出手,非但如此,還要防著江湖中人尋仇,四小姐如今又得良爺相護,會有誰嫌自己命長,以卵擊石呢?”

  穆典可眉色陰沉——穆盟主!他改口倒快。

  往常她與人晤談,坐而不言,是真的懶得說話,也有意做高深的意思。今日卻不是,是怕開口會失態,到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你為什么會叛?”

  穆典可壓著嗓子冷聲說道,一雙含煙眸子里殺意與寒意交織,更多是疑惑,“我查過你,你是河西遺孤,無族無親,無妻無子。不愛女色,不貪錢財,無一偏嗜。穆滄平到底用什么打動了你?”

  “理想。”蘇渭說道,“天下清明的理想。”

  穆典可嗤笑一聲,“那你應該跟著他去造反呀。”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面對穆典可的尖刻,蘇渭怕平靜應道,“如今朝廷腐壞,此乃多年戰亂之積弊,非一家之過。劉姓皇室氣數未盡,強起爭端無益。狂戰火一起,諸家爭雄,異族覬覦,不過百姓受苦。”

  “還真是憂國憂民。”穆典可冷笑道,“水淹四縣也是為百姓計?”

  蘇渭沉默片刻,道:“長江河堤修繕款項皆入官員私囊,連年失修,逢今春暴雨,決堤是早晚之事,決在荒村野地,比在富城重鎮好。”

  穆典可被惡心到了,“真想給你一面鏡子,讓你看看自己這副虛假的嘴臉。”

  “穆滄平有能力。”蘇渭終于改了口,不想進一步激怒穆典可,但他接下來的話還是讓穆典可憤怒了,“他在,江湖不亂。”

  穆典可抓起面前的茶碗,狠狠摔到地上,眼神兇狠地瞪著蘇渭。

  “四小姐其實也知道的,對吧?殺了穆滄平,讓誰來做這個盟主,都不會比他做得更好——對這個江湖,對維護眼下的太平局面。我從未忘記金家,我也恨他入骨,可是金家已經沒了。”

  “所以你就和他聯手,要斷掉金家最后一絲血脈?”

  “總要有人犧牲。”蘇渭表情堅硬如鐵,“四小姐,在你看來,英雄地死去,跟狼藉地活著,哪個更好?你希望金雁塵像現在這樣活著嗎——一手摧毀祖輩建立起來的榮耀,禍國殃民,人人喊打?”

  “對,我要他活著。”穆典可說道,“我不像你,心中只有冰冷虛偽的理想,沒有人情。”

  “我的確是個惡人。”蘇渭說道。

  如果他像穆典可這樣年輕,也許也會像她一樣,熱血沖動,為金家的不平冤屈不顧一切,不惜生死。

  可是他老了。

  漂移世間多年,他見過太多黑白兩面的人,經歷太多利弊共生、功過難辨的復雜事,學會了權衡,也學會了舍棄。

  穆滄平是個好人嗎?決然不是。

  他心狠手辣,殺人無數,是天底下第一號無恩無義之輩。

  可他全然是壞的嗎?

  也不是。

  他勾結朝臣與后宮,玩弄權術,迫害了很多人,然而他又用這種不光彩的手段為天下生民謀了許多福祉;他戀棧高位,大肆鏟除異己,可是消亡在他手上的邪教佞派更多;一把利劍,染無辜人的血,也殺大奸巨惡。

  像穆滄平這樣的人,已經沒有辦法單純用“好”與“壞”,“善”或“惡”這樣的字眼來評價他。在這個亂世里,這種人會比那些忠直正義,潔身自愛之人更有用。

  這些話在蘇渭心里,并沒有說出來,但明顯穆典可是懂得的,所以她才會那么憤怒。

  此時天已全然地黑了,幾盞風燈掛在檐下,不定地搖晃著。

  穆典可看著風燈,眼睛是紅的,但憤怒在慢慢消退。她終是平靜下來。

  “我從來沒什么理想。從前是來不及有,后來是不配有。”她倦然說道,“我也學不會你們那一套之將功利的鐵血法則。我只知道,恩必報,債必償,做了什么事,就要付出什么代價。”

  “蘇渭,”她直呼老人的名字,“你知道我要殺你吧?”

  穆滄平蠱惑人心的本領一向強,她已經沒有多余的耐心去跟這個狂熱的追隨分子講道理,只想毀掉他。

  “知道。”蘇渭答得很平靜。

  “那你呢,你想殺我嗎?或者說,在你們眼里,我死了跟活著,哪個更有用?”

  “活著有用。”

  穆典可突兀笑了一下,“那看來我是找對人了。”她眼含譏誚地看著蘇渭,“但是我這個人,不是那么好養活的。我得跟穆滄平一樣,得殺人見血,白骨滋養,才能好好地活,你會幫我對吧?”

  “四小姐已經殺了程朱顏和屠玄背了。”蘇渭真誠地說道:“再多,就傷到自己了。”

  再多,逼急的人會反擊;再多,穆滄平可能就容不下她了。

  “回到我信中跟你討論的問題了。”穆典可道:“他們一定會來找你,說服你跟他們聯手,等我死了,這口黑鍋就得你來扛;或者你也可以做我的內應,為你‘從未忘記’的金家做最后一件事。”

  蘇渭沒答,穆典可也不急,倚在椅背上靜靜環顧室內的陳設。

  廳堂布置得很簡陋,因而窗臺上那盆剛結苞的曇花格外顯眼。

  “你喜歡曇花嗎?”她說道,“真虛偽啊。”

  蘇渭一直緊繃的面皮動了一下,有些難堪。

  “一共九個。”估摸著蘇渭想得差不多了,穆典可開口道:“除去程朱顏和屠玄背,還剩七個。穆滄平我也不指望你,我也沒那本事。但除去這幾個老朽,對你來說不難——也不影響你們的清平大計!”

  蘇渭聽出穆典可的挖苦,但并沒有在意。

  小姑娘雖然年輕,識人斷事是真厲害。

  如果情勢允許,他也是想殺掉那些人的,但現在…現在他沒有選擇了。

  穆典可眾目睽睽下走進蘇宅,動她是動不得的。但穆典可今天從這里走出去,明天再干出點什么事,難保不算到他頭上。

  他是金家舊人,自入洛陽的那一天起,臉上就寫著“不忠”二字。一次是不忠,兩次也是不忠。

  穆門并未真正地接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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