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君臣之間的對峙在織影或有意或無意的推動之下,已然成為一灘渾水。
面對天帝置疑的目光,縱然是眾神眼中深得帝上愛重的信臣,此刻也無法不為自己的言行做出相應的解釋。
如果失去這份信任,她與旁人有什么兩樣?
所以蕪嵐更加不能忍受這樣的目光,哪怕只是一時的猜忌,于她而言,也是莫大的恥辱與傷痛。
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盡量忽略織影的存在,調試到一個普通臣子的位置,忍著有人旁觀的羞辱把姿態放得卑謙:“啟稟天帝,司云殿中設有罪神所遺古怪陣法,臣確為卿云所傷,當是陣法之故,令臣傷愈,但臣所稟云族之事未敢有一字虛言,萬望天帝明察!”
對于蕪嵐這套做派,天帝一向受用。
但再度聽見“罪神”二字,心中煩惡卻只增不減,甚而有些厭倦:“這等陳年舊事,提它作甚!”
蕪嵐神情一滯,準備好的話就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
若在以往,每每她提起洛霞,天帝必會對洛霞以及背后的云族大加貶斥,屆時她再寬慰一二表明忠誠,旁的事便可輕輕揭過。
這次,怎么不一樣了?
織影見天帝支肘撐著桌面,一手捏緊眉心,兩側鼻翼張合不停,心想是時候開口了。
她面色凜然,不慌不亂地搬出自己的人證:“蕪嵐上神領兵圍我司云殿,傷我殿中掌印,此事旁人不知,你花神殿一干兵眾最是清楚,應該不需要我再多加贅述了。”
“你…”
不待蕪嵐反駁,織影又道:“臣不忍教天帝陛下為難,但也不能有負族人們的愛戴與信重。”
及此,她單膝觸地,聲音朗朗如月下泉流,目光昭昭如白景照水。
“卿云自請辭去司云殿主神之位,待四海平定八荒歸服,卿云再來紫宸殿,與蕪嵐上神一論今日之事。”
不得不說,她祭出的這招拖字訣正中天帝下懷。
頭痛欲裂的天帝只盼盡早揭過這一篇,再速召藥王來給自己清神。
他捏了捏眉心,片刻后沉聲道:“卿心懷大義,本座甚慰,然司云殿不可無主,天界亦不可無卿,況此事非卿之過。”
隨后轉過視線,語氣一肅:“蕪嵐,你擅離職守,打傷同僚,本座罰你往刑律殿領二十四道天雷,你可服?”
蕪嵐目瞪口呆,百思不解。
她明明已經揭發織影心思不純,天帝也對織影產生懷疑,怎么到了最后,受懲罰的人反倒變成她了?
“嗯?”
上方傳來日暮樓鼓一樣悶沉的一聲。
事君至今,蕪嵐十分清楚,天帝這是不耐煩了。
她心中仍是不平,但以眼下情景,也只能暫時先咽下這口氣,遂斂了心思,低身行禮:“臣,領旨。”
織影察覺到一道陰鷙的目光隨之剜過后背,她眉梢輕輕一挑,沒有多余的動作。
處置完蕪嵐,天帝讓織影起身:“卿云,此事到此為止,你且返回積石山,莫要辜負本座對你的諸般期望。”
“臣明白。”
緊接著天帝又補了句:“若無大事,不可再如今次這般自作主張擅回天宮。”
織影暗暗撇嘴,口中恭敬應“是”。
事畢,天帝忙擺手趕人。
織影轉身之際,目光拂過蕪嵐,對方臉色十分難看,像恨不得將她扒皮拆骨充作花泥。
她鎮定自若地移開目光,兩人前后出紫宸殿。
“總有一天,我會揭穿你的真面目,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背后傳來蕪嵐幽冷的聲音。
織影腳下一頓,淡淡道:“神族隕滅自然身歸混沌,何須葬身之地?不勞蕪嵐上神費心。”
“你!”
蕪嵐臉色鐵青,奈何織影已然消失在云海之中,于是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憤憤然走了與織影相反的方向,半途發現不是去刑律殿的路,又滿懷郁悶地折了回去。
等蕪嵐滿面殺氣走到刑律殿,織影已將紫宸殿的事與云族諸人簡單說明。
眾人皆是解氣,心滿意足而去,司織和澹生被織影留下,華灼也想聽聽,但瞧自家主上的面色,只得忍住好奇,聽話退下。
沒一會兒,恢復原貌的露臺上就只剩下織影三人。
天外云卷云舒,織影憑欄而望,口中道:“今日我教訓了蕪嵐,又放出話去,他們見到蕪嵐受罰,接下來幾日想必不敢輕易招惹司云殿。”
雖然關于紫宸殿上發生的事,織影僅以寥寥數語描述,但司織清楚,以天帝狹隘多疑的心性,再加上蕪嵐對云族的嫉恨,必然不會如這幾句話一般輕松。
她對織影的一切關心,始于算計,織影卻以維護相報。
司織慚愧又動容,遂深深一拜:“多謝主上!”
還未拜實,就被一股力量托著起身。
“你還有傷在身,就不用講究這些了,我都明白。”
待她立穩,織影取了張輿圖交給她:“天帝遲早會查出今日之事的疏漏,屆時我遠在海外,無法護得司云殿周全。明日辰巳之交,你便與彌生召集族人,通過正殿寢宮的陣法去我標記的地方,待山海平定,你們再回來。”
司織點了點頭,當初拒絕新天界的拉攏,是為了等似錦回來,由她做決定,而現在…
時過境遷,這個冰冷的天界已經再沒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然而故土難離,她從化形之日起就一直待在司云殿,這里承載了她和先主神、以及族人們太多的喜怒哀樂,驟然說要離開,難免生出些傷感的情緒,此時得知織影不與他們一起,她便下定決心。
把輿圖仔細收好,司織正色道:“主上放心,明日一早我就讓澹生和瓊明他們安排下去。”
織影也是這么想的。
今日就告知他們,人多嘴雜的,難免走漏風聲。
明日一早正好,神族之人都會修習袖里乾坤,也不用再額外收拾什么,這點時間足夠他們完成心理過渡,以平靜的心態面對遷徙了。
這時,司織把話接下去:“送走族人們,我會布置好司云殿,不會教人發現。”
“你要留下?”織影微愕。
司織頷首。
織影并不贊同:“后面一應諸事我都已安排妥當,你不必掛心司云殿,和族人一起走吧。”
司織堅持:“我有負先主神囑托,不能再辜負主上。”
“我的囑托是讓你照顧好自己和云族,而不是死守一個無關緊要的司云殿。”織影嚴肅地說。
司織再要說話,她緊跟著又道:“再者,你代主神執掌云印上萬年,他們對你的信賴不下于我,到了那里,有你做他們的主心骨,我也會放心不少…”
眼看著她對司織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告,侍立在側的澹生心想,主上又在騙人了,她根本就沒想過跟他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