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偶然瞥見織影顫動雙睫下眼波流轉,曲覓倒真以為這三萬六千多個日夜已經沖淡她對那個饒情意,畢竟這些年,她幾乎再未提及紅塵那兩月的時光以及時光中那個始終相伴的人。
但見織影凝望那時刻逸散著灼熱氣息的源泉,溫煦的陽光點亮了雙眼,也暖化了唇彎:“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曲覓秀長眉毛挑動了下。
近段時日,九重猶如被架在蒸籠上,熱得有些過了頭,各方心照不宣地沒有查證。
蓋因此事與碧海扶桑林不無關系,但碧海扶桑林是東華帝君的地界兒,百年前帝君已交出神籍寶箓,關閉紫府大門,連帶著碧海與蒼靈墟也一道升了屏障。
誰有這個膽子去叩帝君的大門?
久而久之,也便由著兒這么一日日炎熱下去,權當在人間過了個夏,眾神明里沒再多有怨詞,私下卻對于碧海扶桑林閉關的金烏諸般猜議。
三足烏與尋常神族有些不同,是個從太陽里飛出來的物種,可以三足烏凝聚著純厚強烈的日之精華,故而專精太陽真火一道。
古之羲和孕育十日,被當今太陽神一族奉為始祖,后來大羿射九日,留下現今獨照地六合的一個,三足烏一支便開始稀絕起來,近千年唯一化形的還是金烏這個無神不知的“煞神”,未免令人有些唏噓,這也算是東君遲遲未向他下手的原因之一。xwww.xm.x
現在回想起來,曲覓倒覺得金烏處境頗為艱難,心底生出的同情。
然而,有的人生就不適合旁人同情。x<ahreftarget_blank
仿似高掛于九的太陽驟然隕落,四下溫度急劇攀升,滾滾熱炎如驚濤駭浪般咆哮而來,瘋狂肆虐腳下這座白云鑄就的宮殿,視野里的潔白被炙烤蒸發,雕欄玉徹成灰,安謐的空間被撕裂,動蕩不安。
曲覓感覺自己臂被誰拽了一把,抬眼就目睹前一刻滯留的石亭已變得焦黑,寸寸粉化,適逢一層余興未盡的熱浪決然撲來,頓時黑灰簌簌,嗆人鼻喉。
身側一陣冰冷疾風前掠,將灰煙凝凍,像是下了一場暗色的霜。
霜花落盡,露出一張俊逸沉肅的面孔,細看之下,周身神澤強勁磅礴,隱與身側的織影相媲。
他竟已成為上神!
現如今上仙升上神的劫數,跟溪流一樣拐個彎兒就能遇上,渡就渡么?
曲覓還在驚嘆不已,織影已款步而出,雪白裙角熱情拂過地面,帶著霜粒相繼滾動,發出微脆的輕響,遠不似語氣中那般生硬:“才出關就這么大火氣,若非閃得快,我也跟著亭子化了灰。”
“出關無人相迎,本君心中不大痛快,失手殃及上神寢殿,實屬意外,想必上神能夠體諒本君的心情。”他以牙還牙,眼中陰霾隨字句愈發深重,金色的瞳孔卻益發燦亮,甚而蓋過身后的耀日。
“本上神倒是無妨,稍后帝召見,神君莫再失手將凌霄宮給燒了,屆時帝可不一定似本上神這般體諒。”
曲覓位于織影身后,雖僅見她松挽的長發 ,但看金烏陰沉得快要滴水的臉,能想象得出她必然端著一個不怎么令人愉快的神情。
眼見兩人話中戰火愈盛,曲覓頗覺不妙,為免引火燒身,她還是避開為好。
打定主意,她上前對兩壤:“你們且敘舊,我去外面瞧瞧。”
這兩人沒理她,猶在用眼鋒廝殺,她不禁扶額,恍然覺悟自己今日實不該出現在這兒,遂立馬抽身遠離“戰場”,由著這兩個繼續針尖對麥芒。
偌大的觀景臺乍然沒了石亭,顯出幾分空蕩。
時隔百年,金烏細細端詳面前的女子。
她還是喜著單調白衣,懶于梳妝,眼下約摸睡醒未久,側頰還有壓出來的拇指大一點印痕未消,頭發松松垮垮,綰發的簪子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面龐也愈發白得透明,猶如冰雪捏就。
也有一些不同。
比如氣勢,比如眼神,這種讓他討厭的淡漠的眼神。
他不禁嘴角一彎,帶起三分譏誚:“什么時候這般敬奉帝了?”
織影隨口道:“帝為界之主,我等身為臣民自當敬奉。”
金烏撇嘴:“言不由衷。”
這般克制的舉動落在金烏眼里無一不是疏離,他微瞇著眼,唇際留有余笑:“怎么不敢過來了?”
織影輕輕搖頭:“你歸來的陣勢過于引人注目,巡察神使即刻便至。”
已有數道氣息進入她的神識范圍,想來除了巡察神使,還有在暗中盯著他的東君,曲覓明著給他們空間敘舊,實則已在外間守候,以免有人上來殺個措手不及。就算他對曲覓不甚了解,聽不出這話外之意,但她的話已經如此明顯,他還不明白?
金烏擰起眉毛:“你擔心我會連累你和云族?”
織影恨不得狠敲他腦殼。
這個家伙閉關是連帶腦回路一道關了么!怎么一出關,這不靠譜的想法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
眼下是敘舊的時候么?在眾神眼里他們認識么?
好吧,他一出關就“失手”把她的影殿燒了,想不認識都難,而且如此轟動,要不是她及時在觀景臺周圍設下結界,盡量減少影響擴散,恐怕不少族人都將來此圍觀這個罪魁禍首。
沒等她再次明,金烏面帶歉然:“今次是我考慮不周,將你陷入兩難境地。”
兩個人之間,最要不得的就是誤會。
織影忙開口與他澄清:“笨蛋,我怕的不是這個…”眸光微閃,她陡然轉了語調,“既然你毀了我的亭子,就依著我的規矩,與我打一場吧,贏了我就饒了你!”
金烏萬般莫解,冰刀霜刃已撲頭蓋臉地來。
他一路退避,頃刻已披霜戴雪,也覺出她出手間勢頭雖勁,卻全無殺意。
又一輪冰刃迎面打來,他旋身而避,恰巧看見巡察神使與東君幾個相攜往這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