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駕著太陽車剛馳過司云殿,昨日早早得了織影吩咐的澹生仙侍就疾步入殿去請她。
他一徑跑到觀景臺,轉進亭子里,看見自家神女還趴在石桌上呼呼大睡。
但素來老實巴交,以神女吩咐為鐵令的澹生還是決定喊醒她,他兩手放到嘴邊作喇叭狀,扯著嗓子叫道:“神女,該去司云殿應卯啦!”
織影正夢見自己喝藕湯呢,才拿起勺子,就聽見外面傳來陣陣雷鳴,她剛轉頭看向窗外,一道霹靂就打在她頭上。
一睜眼,她就看見一個眉眼尋常,眉尾一顆小痣的少年。
織影還沒來得及說話,這少年一嗓子就將她震翻在地,桌子上的爐子罐子皆遭了池魚之殃,摔在地上化作云霧四散。
她捂著耳朵吼道:“停!”
澹生立刻聽話地閉上嘴巴,垂眸立在原地。
織影從地上爬起來,帶著微塵的手輕輕拍了拍澹生的肩膀,和善地笑道:“澹生啊,你做得很好,但是呢…”
得了自家神女夸獎的澹生很是歡喜,嘴角揚起大大的弧度,如果他有尾巴,此刻一定搖得歡暢。
可一聽到“但是”,他的眼睛就瞠大了,生怕自家神女不高興。
織影收回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委屈道:“下回可以不用叫得這么大聲,本神女的耳朵都快被你這吼聲震壞嘍!”
澹生立時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都是澹生的錯,神女責罰澹生吧!澹生絕無怨言!”
織影抽了抽嘴角,她只是給個建議,犯得著嗎?
她將澹生拉起來,一邊奇怪道:“誰說我要責罰你了?明日小聲一些就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神女耳朵若是壞了,澹生萬死難辭其咎。”澹生固執地搖頭,兩根眉毛都快皺到一塊兒去了。
織影輕聲安撫道:“放心,不用你萬死。”見澹生抬眸看過來,她接著來了一句,“你修為和本神女一樣,都不到家,死一次就夠了。”
澹生立時沮喪起來,卻聽織影開懷大笑道:“我開個玩笑罷了,不用怕。我不會讓你們死的,你們死了,誰給我鋪床疊被,說話解悶兒啊?”
原來是個玩笑,神女也太不穩重了。
織影不知道自己被自家小仙侍給小小地鄙視了一回,她給自己幻了身整潔的衣裳,重新用帶子綁了發尾,卻看見澹生欲言又止。
織影問他:“怎么了?”
既然她問起,澹生自然要答:“神女還是將頭發收拾一下吧!影殿是神女的寢殿,隨意些無妨,只是司云殿是云族各部處理公務的地方,還是肅整些的好。”
織影這幾個月來幾乎是衣不解帶地學習法術禮儀,對于儀表,只要看得過去就行。但今日是上任的第一天,留個好印象,大家日后好相處。
念及此處,她很快就做了決定,拆了發帶,沖發髻梳得服帖齊整的澹生招了招手:“你過來給我梳頭。”
“啊?”澹生以為自己聽錯了,難得疑問了句。
織影回頭重復了一遍:“給我梳頭。時辰不早了,你手腳快些,別教我第一天就遲到。”
澹生反應過來,自己沒聽錯,略微遲疑,隨后立馬就跟在織影后頭,幻了把玉梳麻溜地給她梳了個簡單大方的凌虛髻。
織影隨口又夸了澹生一句,惹得澹生紅了臉,喜慶得很。織影看著心里輕快,隨手召來一朵云跳上去,就飛去了司云殿。
司云殿很大,這是織影對這座殿宇的第一印象。
站在殿外可以看到六根三人合抱的片云紋浮雕立柱擎著攀天的飛檐屋頂,霞映霧繞,華光粼粼。
里面鋪著光潔瑩白的云磚,不見絲毫云氣,卻處處皆是云的飄逸圣潔。殿內設有一應辦公用具,雷云紋的桌案上各擺著一套筆墨紙硯,還有圍著文房四寶,堆得如山高的折子。
織影來時,四個神女正坐在桌案前執筆而書,她資歷最淺,故而排在最末。
在執勤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織影來到桌案前坐下,上首那位神女正挺直了脊背,提筆批閱一道厚厚的折子,腦袋埋在疊得高高的折子里。
織影看著有些唏噓,小聲問道:“姐姐,你這是幾天的折子?”
那位神女聽到聲音抬頭轉過來,織影認出她是錦部的繡茵。
繡茵有些不耐煩地看過來,語中含著一絲浮躁:“當日的折子自然是當日就批完,再去織云布天。”
說著就盯著織影面前猶如山脈般連綿不斷的折子譏誚地笑起來:“妹妹天資甚高,這區區一小桌折子,想必不在話下。”
織影如遭雷劈地怔在原地,木木地轉過頭看著比她還高的折子,當日批完,還要織云?!
可為什么她的折子比其余四名神女的多好幾倍?!這這這,同級該當同勞,這不科學!
織影不禁哀號:“批完這些折子,手還要不要了!”
埋在折子山里奮筆疾書的曲覓趁著往硯池里滴清水的功夫對她說道:“織影,待我批完這些,便過去幫你,只是這后面的事唯有你自己多費心了。”
織影剛要說謝,曲覓下首的虹部羽拂就嗤笑道:“曲覓姐姐,還是算了吧,您自己就有批不完的折子,還要尋仙侍仙娥整理歸置,為了幫她疏忽了音部云務,那可不值當!”
“住口!云族同氣連枝,進退與共,你若再說出諸如此言,自己去司織大人那里領罰!”曲覓當即一眼睨過去,眼神如刀,冷著臉沉聲訓斥。
羽拂紅著臉,氣得呼哧呼哧的,偏又沒有曲覓資歷深,修為高,得司織大人喜歡,只好將氣撒在折子上。
織影心里卻有了主意,一拂手將桌案上的所有折子收進袖里乾坤,跟曲覓打了聲招呼就回了影殿。
“澹生澹生!”織影一落地就急急喊道。
正在后殿掃地上雜云的澹生聽見自家神女的叫喊,立時扔了掃把趕過去,眼前的景象令他幾乎驚掉了下巴。
滿地的折子在殿中央堆成了人高的小山,山頂還依稀縈繞著一朵白云,一路蜿蜒向下,他發現自己腳下還踩了一本指厚的折子。
忙不迭地往后跳,看著折子上灰撲撲的腳印,澹生心里一陣心虛。
他左張右望,都沒看見自家神女的蹤影,不由撓著腦袋疑惑出聲:“莫不是我得了神女夸贊,嘚瑟得發了白日夢?”
織影聽見這一句,不由拍了拍額頭,她這小仙侍怎么這么不著調兒?
盯著眼前將她完全擋住的折子,她無奈地提醒一句:“我在折子后面。”
澹生聞言,探著腦袋轉到后面,果見自家神女站在折子山后扶額,好似很頭疼的樣子。
“神女不是去司云殿應卯上值么?怎么這樣快就回來了?”澹生很奇怪。
織影搖了搖頭,指著面前這一大堆,吩咐澹生道:“將這些折子按地域分類,你一人不行,就多叫幾個和你一起干,要快!若在辰正前干完,本神女每人賞一瓶仙露!”
大手一揮,織影就看著澹生一溜煙兒地往外跑,嘴里高聲叫著幾個仙侍的名字。
她笑了笑,在她原來的世界,是財帛動人心,在這里是仙露動人心。
織影喜歡吃,肚子里的饞蟲也叫囂得厲害,偏偏這里除了丹藥仙露,什么都沒有,丹藥又苦死人,她只好纏著曲覓教她如何做仙露,聊勝于無。
曲覓微微一笑,說只要她學會化云凝露,就答應教她,織影自然答應,既能學會一樣法術,又能安撫一下自己口腹之欲,何樂而不為?
不過半日,她就練得隨心所欲,曲覓滿意地點頭,就將煉制仙露的方法告訴她。織影這才發現,做仙露需要化云凝露,感恩曲覓用心良苦,更加用心去做。
還好她在做吃的這方面天賦不錯,尋著習練法術的空隙做了幾次就成了,且比曲覓做的,色更艷,味更香。
聽曲覓說這是她真身的功勞,她才懶得管這些,只要舌頭不受委屈就行。
仙露蘊含著純粹的靈氣,能夠滋長靈力,對這群靈力低微的仙侍仙娥來說,無疑是最迫切需要的。
織影斜倚在主座上,看著幾個小仙侍搬來幾副桌椅,在折子山和桌椅間來回穿梭,不到一個時辰,就將一堆令織影看得眼暈的折子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碼在幾張桌子上。
她過去在幾張桌子上隨手翻了幾本,滿意地勾起唇角,賞了每人兩瓶仙露,就坐在桌案前開始批閱。
幾個小仙侍捧著仙露歡天喜地地出去了,唯有澹生留下來,拿起墨碇安靜地給織影研墨。
織影沖他笑笑,就低頭應付手里的折子。
不死國的國民最省心,只有出生的,沒有死亡的,她只需將云朵用化影術織成影子就行了;聶耳國的人有大耳朵,要多弄幾斗云;毛民國的毛發太細,要仔細一些…
最讓人費心的是凡界,生死各半,多勝牛毛,生者新織,死者濁影引入冼云池淘滌,數量動輒上萬。織影看著手里的白紙黑字,執筆的手有些發顫。
澹生看見,語帶關懷:“神女可是批得累了?”
織影一抹額角的汗,僵硬地提了提嘴角,頷首道:“是啊,這么多折子,累死了…”
織影欲哭無淚:她今晚要熬到幾時?幾時才能在夢里飽飽口福?
放下墨碇,澹生閃去后殿沏了杯仙露茶給她。
織影捧著熱乎乎的茶杯,手上疲乏舒緩許多,她用茶蓋撥著浮在仙露上的幾朵霜花問道:“你不用仙露增長靈力嗎?”她聞出了仙露的味道,正是她做的那種。
澹生搖頭:“澹生天資魯鈍,喝了仙露也是白費好東西,不如沖了茶給神女解乏。”說著又瞟了蓋碗幾眼。
織影莞爾一笑,心里暖融融的,對他道:“下次煮白水。”
“神女可是不喜歡澹生沖的茶。”澹生又驚惶起來。
織影喝了一大口,四肢百骸的經脈受到滋潤,自發運轉起來吸收靈氣。
她將茶杯放得遠遠的,提筆繼續批折子,一邊呵氣如蘭,語氣幽幽道:“我怕喝著仙露茶,會想吃蛋糕,耽誤了云務就不好了。”
澹生捧著茶杯疑惑道:“蛋糕是什么?”
“你沒吃過的好東西。”織影朝他眨眨眼,清澈的眼眸里撲閃著慧黠的光。
又想起什么,問道:“澹生,你知道哪里有海嗎?”
澹生雖不知道她問這個做什么,但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距離司云殿最近的是東海,從旸谷往東兩千里就到了。”
織影點點頭,最后一筆落下,折子上藕湯成形,她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