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影想,倘若兩個世界之間有節點,母親寄來對她的思念,她也收不到了。
只因那日昆侖山,東華帝君一句話輕松地抹殺了顧影的存在。她現在,是天界司云殿的影部神女——織影。
她難得詩興大發,作了一句不怎么押韻的詩:云開霧散影不顧,織就錦書寄無處。
既無名,寄無處,己無歸。
※※※※※
從昆侖山出來,織影跟在司織后頭回返司云殿。
司云殿外,雎略叫住暈暈乎乎的織影,他斟酌著言辭,道:“吾名雎略,若你得空,便來空桑山尋我。”
織影一愣,旋即就緊張起來:“你要走?可我還有事情沒有…”
“嗯?”
織影看著他,不知道為什么,又說不下去了,好像跟他說了之后,自己就會失去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似的。
見她良久不語,雎略想了想,駢指點在眉心,一枚隱著鋒芒的小劍隨著指尖被引出,挽了一個美麗的劍花,直直沒入織影眉心。
織影揉了揉眉心,感覺一股氣流從眉心涌進了腦海某個地方,正好奇那枚小劍是什么構造時,雎略已經向司織告辭離去。
司織將她領進司云殿,說了一些在天界必須要遵循的鐵令,織影只胡亂地一通點頭,期期艾艾地說道:“我做云的時候,曾經看到一個地方,那里有高樓大廈…”
織影斟酌著言辭把現代所看見的那些說給司織聽,最后問道:“我覺得那個地方挺有趣的,卻不知道具體在哪里,司織大人主理司云殿,見多識廣,可不可以和我說說?”
司織思索片刻,道:“天界之下是百層虛空,百層虛空之下便是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你說的那個地方的人連修煉也不會,應當是一個靈氣稀薄的小世界。”
聽到這話,織影精神一振,興奮道:“那怎樣可以去到哪里呢?”
司織頗為奇怪地看著她,但還是出于對小輩的照顧,再次解答:“修到上神,便可在天地之間自由來去。不過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待你修得上神階品,那個小世界歷經滄海桑田,應該已經被大世界吞噬了。”
“什么?!”
織影騰地站起來,然而很快就有一種翻天覆地的眩暈感沖上腦海,使她重重地跌回了椅子里。
司織被她一驚一乍弄得莫名其妙,想問個究竟,卻無奈司云殿事務眾多,已有仙侍來請,便讓曲覓來給她講講有關天界的一些事。
織影沒有留她,也沒有心思去留。
回不去了。
她的腦海被這四個字填滿。
織影看著桌子上盛著玉白蓮子的荷花碟,淚腺大動。
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再也吃不到母親做的紅棗蓮子羹了,再也,回不去了…
不!這里一定是夢!第幾重來著?
管他第幾重呢,反正她能醒,對,一定能醒!
既然這個夢讓她做一個什么影部神女,她就做好了!看這個夢到底要她干些什么!
曲覓過來時,織影正面對盛著碧綠蓮子的荷花看得入神。
她掩唇笑了笑,走過去落座她身側問道:“你可是餓了?”
織影聽到聲音,忙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她原本不覺得什么,但看著面前的蓮子荷花,紅綠相映,鮮艷誘人,再加上曲覓這么一說,肚子立馬抗議起來。
她臉上發燙,但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面子和肚子,還是肚子比較重要。
曲覓輕搖頭,指著開得正芳的荷花說:“神族不食凡物,這些都是用云彩幻化出來裝點宮殿的。你若是餓了,我這里還有些辟谷丹,你先用著,等你學會了辟谷,就不會覺得餓了。”
說著,從袖子里取出一個白悠悠的小瓶子給她。
織影有些不敢相信面前逼真的蓮子是變出來的,伸手去摸。
她的指尖一碰到,蓮子就變成一團閃著碧光的云朵四散,她再戳托著蓮子的荷花,荷花又化作一捧粉色云彩。
織影瞪大了眼睛看向曲覓,驚訝道:“都是假的?”見曲覓點頭,她又追問,“你們不吃東西嗎?”
曲覓托起被織影戳回原形的粉云在手中把玩,原本聚散變幻的云彩被她捏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引得織影陣陣驚奇。
她笑了笑,耐心解釋道:“神族吃了凡食,會產生濁氣,損傷神體,故而我們都是不吃東西的。
“當然,也不是不能吃凡食,只是吃了過后必須要花很大功夫祛除體內的濁氣,所以漸漸地,大家覺得麻煩,天界就沒有凡食了。”
“什么?!”織影騰地站了起來,帶倒了桌邊的香爐,香爐落地,立時化作云彩消散無形。
曲覓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手上一重,粉云被她掐散,淋了她一手的水。
她往手上吹了口氣,手上立刻變得干燥,抬頭眨眨眼,曲覓不解道:“你怎么了?”
織影抓住她的胳膊幾近咆哮:“這么說,這里還不如醫院!醫院飯菜雖然寡淡無味,好歹也是吃的!你們這里…”
她垂下眸子,不自覺地往后退,眼珠慌亂地轉,口中喃喃:“回去,對!我要回去!”說著拔腿就往外跑。
身后是曲覓的叫喊:“別跑啊!你要回哪兒?”
織影剛跑到門口,聽到這話霎時頓住腳步。
是啊,去哪兒?已經過了大半日,那個家,還在嗎?母親,還在嗎?
眼睛里發澀,腳下的云彩霧蒙蒙的。
見織影停住,曲覓連忙跑過來。
看見她低垂著眼,呆呆的,濃密的睫毛將眼睛蓋住,投下扇形的陰影,一頭青絲懶散地披在肩頭,幾縷額發落拓地垂至鼻尖。
像只被人驅逐的小獸。曲覓這樣想。
心里生出憐惜,于是曲覓拉著她的手輕聲哄道:“別說這樣的傻話了,云聚不易,生出靈智就更難。咱們修行幾萬年才得以修成人形,你還想回去過身不由己,飄蕩不定的日子?”
織影想起那隨風飄搖,不知歲月的日子,初時新奇,后來逐漸乏味,無聊得發瘋,撥浪鼓似地搖頭。
見言之有效,曲覓一鼓作氣:“我會制仙露,你若想吃,我天天做與你吃好不好?若是膩了,我再琢磨琢磨,多做幾種。”
本以為她會省事地點頭,卻見她抬起頭來,眼睫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像雨后的梨花,聲音喑啞地問自己:“只有仙露嗎?可不可以來點兒干的?”
曲覓呆了一呆,“噗嗤”一聲笑出來,連連應聲:“好好好!”
然后陪著她回到影殿,將天界諸事,各族巨細,詳盡地說與她聽。
從日正到月升,曲覓說得嘴都干了,就讓織影先歇下,養養元氣,明日她再來。
織影餓得很,就倒了一顆曲覓給她的辟谷丹吃,胃里很快生出飽腹感,嘴里卻泛起苦味兒。
她捏著瓶子撇撇嘴,天上的藥一樣的苦,四下里找水來緩緩苦味兒,卻沒看見水壺。
想起先時被曲覓捏碎的粉云,她依樣畫葫蘆地捏碎了飄在窗口的一小團云,結果被撲臉澆了個正著。
清朗朗地傳來一陣肆意的笑聲:“你這個小丫頭怎么這么笨?不會幻只杯子出來接著么?”
織影拿衣袖囫圇揩了揩臉,朝窗外望去。
少年一條腿曲踏墻頭支著手肘,另一條隨便地垂在墻壁上,正興味盎然地笑看著她。月光灑在臉上,為本就神采飛揚的面容添上一份清貴。
她認得他。
他是在昆侖山為他解圍的那個人。
“你等會兒!”織影沖他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然后拉上了窗子。
她拉開門出來時,那少年已站在門口,笑嘻嘻地看著她,露出一口锃亮的白牙。
織影眼角抽搐:好像路飛額…
你還不會變化么?
小金烏其實很想問這個。
剛才她拋出一句話就關了窗,他很不高興,帝君都沒對他這樣無禮過,所以他開了天眼看她要做什么,然后就看見…
她臉紅得像顆蜜桃似的,隨手扯了半幅簾子將頭發擦干,又擦了擦眼睛,掃一眼殿內,好像在找什么東西,但沒找著,張開爪子抓了幾下頭發,就出來了。
此刻她臉已經不紅了,頭發半濕,睫毛還黏在一起,收拾了也沒什么效果,可能跟她沒照鏡子有關,實在是…狼狽得很,不比剛才落湯雞的模樣強多少。
“喂!你發什么呆呀?你來這里做什么?”織影站了一會兒,他卻看著她不說話,還露出嫌棄的表情,委實不討喜,就扯了嗓子喊他。
小金烏回過神,瞇眼道:“你叫誰?誰叫喂?”
織影嘴里嘟囔:“誰知道你叫什么?”
小金烏一噎,板著臉哼了一聲:“我是小金烏。”然后盯著她的頭發,嘴里憋著笑,“云族的人都跟你一樣,每天頂著個落湯雞似的頭發出來見人啊?”
織影摸了摸頭發,出來倉促,還沒干,大綹大綹地糾結在一起。
她在雎略面前已經把能丟的不能丟的臉都丟盡了,此刻已經快要麻木了,她破罐子破摔地看著小金烏道:“你想笑就笑吧!憋著不難受嗎?”
于是小金烏很不厚道地采納了她的建議大笑起來,織影無所謂地坐在臺階上,無聊地看著夜空,等他笑完。
墻頭上懸著摩天輪一樣大的月亮,像要把圍墻碾碎,來接她回家。
笑了半天沒人回應,小金烏覺得很沒意思,也在臺階坐下,聽見織影感慨道:“你們這兒的月亮好大啊!”
小金烏嗤之以鼻:“這有什么稀奇的,不遠處就是碧華宮,你在這里看自然大!”
曲覓說過,碧華宮里住的是月神一族。
“你住在紫府?”他跟在東王公身邊,織影覺得東王公對他就像長輩對待不聽話的后輩一樣。
小金烏搖頭,糾正道:“我住在炎光殿,帝君見我天資聰穎,將來大有作為,就收了我做親傳弟子。”說到后面就眉飛色舞起來。
織影訕笑兩聲,心道:天資聰穎有可能,大有作為的水分可就大了,沒擰之前,誰知道海綿里面藏了多少水!
她還記得白日里聽見的:“帝君說你虎爪逃生…”
“我那是才飛升沒幾日,等我修到他那個年紀,一準兒剝了他的虎皮!”小金烏一下跳起來,一點兒也容不得別人貶他。
偏他面前的是織影,織影似笑非笑道:“等你到他那個年紀,他也會拔了你的鳥毛。”
小金烏受了刺激,手里“嘭”一聲揚起一團火焰,將他的臉映得火紅。
織影嚇得后退。
十五歲后,除了親友,她很少會見到別的人,所以性格還是那樣隨性,口無遮攔的,有什么就說什么,察言觀色什么的,她聽都沒聽說過。
“你…你趕緊把火滅嘍!”織影指著他的手慌忙喊道,又往后退了幾步。
小金烏得意地笑,小丫頭就是膽小,還敢那樣說他,不給點顏色瞧瞧,怎么對得起他的身份?
他有意給膽大妄為的織影一個教訓,陰惻惻地笑,往前踱了兩步,他滿意地看見織影臉色更加惶恐害怕,小臉比霜雪還要白。
心里不禁有一絲不忍,想著她認了錯,他就好心地用太陽真火把她頭發烘干,告訴她怎么用變幻之術。
“只要你說我天賦異稟,會是太陽神一族最強的神,將天界所有神族都比下去。本神君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勉強原諒你的口不擇言!”小金烏揚起下巴慷慨大方地對織影說道。
織影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忙不迭照著他說的做:“我天賦異稟,會是太陽神一族最強的神,將天界所有神族都比下去!”一邊說一邊腳步不停地往后退。
小金烏正自我陶醉,將這話在腦海里溜了幾圈兒,忽然眉間一蹙,發現這小丫頭照抄照搬,說的根本不是他要的那個意思。
臭丫頭,玩兒他呢!
他剛一眼瞪過去。
少女望著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哪有半點兒懼意?
心頭怒火叢生,手里兩團火球脫掌而出。
就在這時,少女素手一揚,一場瓢潑大雨將他澆了個透心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