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做個有頭腦的鬼
先前在心中一直猜度、不敢承認的事情，在別人口中說出后變得板上釘釘而不得不去接受。
環顧四周，腳下的依舊是崎嶇顛簸的黃土路，可是兩側生出火紅之花。她知道，那正是只在陰間生長，花葉永不相見，代表死亡和遺憾的彼岸花。
眼下急迫，來不及想明前因后果。
“不知閣下是誰，吾等本是無心闖入此境，還望得您指點。”
此言合情理，亦不失禮節，尤其從玉郎君口中說出，不卑不亢。
“小女只是陰間一名無足輕重的鬼差，不配被極東之境青…”
“原來是鬼差大人，失敬。”
鬼差嗎？無論是過往學識還是常世看的話本，這個詞都不生疏。先前只聽說過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至于其他鬼差是何模樣，只有好奇的份。
眼下竟然能見到活的鬼差，凌若心中有些激動。
接收心念的小雪又忍不住吐槽，“主人，鬼差怎么可能是活的呢？”
凌若直接無視貓兒，而是朝著玉郎君的面向仔細尋覓。此事決不可喜形于色，要拿捏著神情，否則會顯得失禮又無知。
然而前方除卻火照般的紅毯，空無一物。
少女不甘心，暗自施展感知之法，除卻看到身旁幾位，根本沒有其它力量。
難不成是對方有意遮掩？
為此，又生出幾分沮喪。
“無知小輩，常世通靈對本大鬼是無效的。”
說話對象改變后，鬼差的三分謙恭全散，只剩頤指氣使。
聞言，少女張目四望，難不成自稱鬼差的人在對她說話嗎？可是那人怎會知道自己施展感知之法？
“你知曉感知之法？”
“本鬼不知什么感知之法。”
與人交流難，沒想到與鬼交流亦然。城隍爺教習的感知之法是一種將萬物呈現在眼前的方法，依靠施展者自身對各種能量的感知力。
換言之，是換了一種看世間的方式，理應不會被除自己之外的人察覺才是。
而且早先在八神肆館與冀北陽初遇時，常世修士感知靈力的方法與她有所出入。即便是小老頭，也不清楚她施展的術法究竟源于哪里。
當然，凌若遵循諾言，并未將城隍爺供出去。
面對眾多疑問，少女天真的詢問，“那通靈是？”
“小友。”
正欲等待解答，卻聽到玉郎君壓低聲音在喚她。
“此情不妙，汝且準備逃離。”
方才兩位不還正恭恭敬敬的你問我答，怎么忽然就要準備逃命了呢。雖然心中無數疑問，可是能讓玉郎君說出此話，等會絕對會有什么棘手麻煩。
凌若盡可能不露聲色，以眼角余光掃向四周。前后道路沒有盡頭，更沒有遮擋物可以躲避。兩邊無岸，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逃，怎么逃？
“你的身上似乎沾染某種熟悉的——氣息。唔，還有你…”
“至于你呢，此世被保護的太過完好，只嘗人世冷暖，卻不知情愛。”說完兀自笑了幾聲。
在場眾人，一半心知肚明，一半滿頭霧水。
說話鬼差沒有身形，連它正在討論的對象是誰都不知道。
凌若沒有心情跟它完猜謎游戲，只想著帶眾人逃離。
剛才一股腦的跟著地魔獸沖下地底，想必根本沒有經過鬼門關，否則她們不會這般輕易的進入陰間。
黃泉路盡頭怕是走不到的，只能另覓他法。兩旁的彼岸花倒是讓她想起幾則傳聞，關于彼岸花的生長地，有傳是在黃泉路旁，亦有傳在忘川兩岸。
還有關于孟婆的位置更是眾說紛紜，常言總說若想輪回轉世，必過奈何橋。欲上奈何橋，必喝孟婆湯。
可有傳聞說孟婆立于還魂崖上。
思來想去，怕是孟婆在一個地方站久了也會累，偶爾四處走動？
當這個想法冒出的瞬間，覺得自己未免太閑了。而且傳說之所以被稱為傳說，是因為經過百世流傳，許多事早已無從考察，難免會有出入。
何況真正見過地府的人，又怎樣將此地的景色告知世人呢？
不具身形的鬼差仍舊在審視在場眾人，對此心中許多不解。先前每次見玉郎君，總是漾著氣定神閑，幾乎從未見過他慌張的模樣。然而剛才…
磚頭朝黃泉路望去，幽長的看不到盡頭。想要脫離此地，恐怕只能考慮忘川河。
所謂忘川河，便是橫在黃泉路與冥府的界河。古籍有言，“行十余里，至一水，廣不數尺，流而西南。河曰忘川，源出地府。”
黃泉路不止十里，忘川河也沒在兩旁。
正欲嘆氣，似乎聽到從幽邃地底傳來“咕嚕嚕，咕嚕嚕”的冒泡聲。
“小雪，代我查探彼岸花下方是何。”
“倒是你們兩個死后不得超生的野鬼，緣何出現在此地游蕩！”
聞聲，眾人心覺不妙。
難道玉郎君方才就是擔心這一幕的發生，才一直敦促她帶人逃離？
話鋒忽然，眾人，尤其是絮姐和螭娘全然沒有料到事情會朝著這個方向發展。
轉眼間，身上多了兩道青金色鎖鏈。便是剛才用來束縛凌若的那條。
“額啊！”
兩人面露痛苦，兩條鎖鏈不斷緊箍，本就微弱的淡青色被一絲一絲剝離，再汲取。
“奪魂索…額啊…小丫頭我姐妹二人怕是無法…陪你繼續走下去了。”
聞聲，少女面容不變，徑直走上前去徒手將兩條鎖鏈拽了下來。“說什么廢話，我同意了嗎？”
不待二人喘息，頭頂忽然又多處兩朵青色鬼火。
凌若忽生煩悶，心想這鬼差幺蛾子真多。還沒吐槽，就被對方指名。
“陽世之人莫要接連放肆，待解決完這兩條孤魂，尚且要處理你。不在常世好好活著去享盡陽壽，竟然膽大妄為擅闖冥府。若不懲治一番，傳了出去怕是有辱十殿閻王威名。”
“既然閣下在心中設想過我等離開的結果，那便更不能有負您的期望。”
陰陽兩世互不相犯，從剛才的奪魂索便猜測鬼差對她這陽世人沒什么辦法。可是絮姐和螭娘已死過一次，確歸陰間管轄，若被鬼差抓到，她未必能保二人周全。
所幸貓兒打探及時，在得知彼岸花下便是忘川河時，覺得勝算多了一些。
“玉郎君可知與我們對話的鬼差究竟是誰？”
“這片花毯的主人。”
司掌陰間彼岸花的鬼差，莫不是…花鬼曼殊？如此正好，它只存在于有花之地。
“為今之計，眾人跳河。”
貓兒和兩位非人女子皆是惶恐，“主人，忘川河內盡是蛇蟲且腥臭無比，您確定…要跳嗎？”
絮姐也是一臉不情愿，“我和螭娘如今連鬼都算不上，若就這樣跳下去，怕是有去無回。”
并非沒有考量此種情況，可是身處之地是陰間，而非冥島，不是她說的算。
“有氣帳護體，或可擋上片刻，等會便有勞玉郎君與晚輩一同施展了。”
“如此，不夠。”
“少貞師兄？”
“凌若師妹或有不知，但凡沾過忘川水，便會深陷其中，千年不得投胎。”
聞聲，少女轉頭看向其余眾人，師父朝她點了點頭，“忘川之水對常人影響不大，可已死之人確難逃出禁錮。”
此時，小雪又將方才打探的情景心念傳給凌若。
血黃色的河水之中，盡是毒蛇和蛆蟲，看上去污濁不堪。其表面不斷向上翻涌氣泡，猶如滾騰的沸水。在那氣泡之中時不時伸出掙扎的枯骨，抓向陰間的天際，仿佛希冀有誰可以帶它離開。
“嗯…”沉吟片刻少女終于下定決心，“忘川河，不跳了，但是忘川岸還得去。”
絮姐面露疑惑，玉郎君低聲催促，“先走，其余以后再說。”
凌若心領神會，“全都過來，抓著我。”
“男女授…”
“先別管了，玉郎君不介意就行。”不等少貞師兄說完，少女便給他堵了回去。
小老頭和玉郎君自然是料到她的打算，十分配合。絮姐和螭娘雖不明所以，但是心中知曉這是凌若為了她二人特地啟用的法子。
以意念繪制丹青，再渡之靈力傳達，即為意念傳送。
不過眨眼功夫，眾人已經來到一片平地，此處正是忘川河岸，與冥府遙遙相對。若想過去，需過奈何橋。
凌若松開絮姐和螭娘，朝四下望去感慨道，“終于有點地府的樣子了。”
在這里尚未看到鬼差，盡是度過黃泉的鬼。如此，心中生出疑問，方才在黃泉路逛蕩那般久，為何一個游魂都沒看到？
眾生在死后需先入鬼門關，隨后一切便由鬼差轄管。每個游魂的手腳皆被綁上鐵鏈，無法逃跑。許多剛剛離世之人求生欲望強烈，不愿前行，便哀嚎痛哭。
縱是如此，在整個陰間黃泉路是唯一的轉機。因為走在這條路上的，是魂非鬼，陽世親人若有門路，尚可買壽搶魂。
可是剛才凌若他們一路走來，除了永無盡頭的黃土，和險些奪魂花鬼，一個游魂都沒見到。
未經鬼門關竟然直接走上通往地府的路，如今想來也是神奇又令人后怕。在場除卻玉郎君，凌若、云中子和少貞皆是血肉之身，若真的繼續走下去，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去。
至于絮姐和螭娘，兩位故去多年，魂魄殘缺不全。如果被鬼差抓到，境遇只弊無利。
好在暫時逃離彼岸花生長之地，即便花鬼喚來鬼差捉拿，地府這般廣袤無垠，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他們的所在。
接下來該如何走，她還沒有想好。
當時莽撞，為追查地魔獸不顧一切就跳下地底，卻不知竟然是從生到死，由陽及陰。
地魔獸究竟為誰飼養，黃泉路的結界是誰施展，還有那聲勸阻她不要繼續前行的老婆婆又是誰？
腦袋亂成一團，不知該從哪里繼續。
看著不斷前行的游魂，它們真的知道前面等著他們的是什么嗎？
都說剛剛死去的人，魂魄不穩，記憶不全。迷迷糊糊的跟這鬼差走完黃泉路，才發現自己真正的離開人間，離開陽世的親人。
“你說，我們以這樣的形態留在世間，究竟是對是錯？”
正在放空的凌若，忽然聽到絮姐的提問，不由一怔。
都說觸景生情，若是沒有強烈的執念和遭逢姥姥，她們兩位或許也是眾多游魂中的一員。
“呵，小丫頭我還沒死過，怎會知道呢。”
絮姐著實未料到凌若會如此回答，愣了片刻，有些尷尬道，“也是。”
“不過，世間萬事哪有絕對的對錯呢？你覺得對便是對，你覺得錯便是錯。”
“模棱兩可。”
“執念那么深，又怎么能安心輪回投胎呢。若放不下，就再給自己一些時間。反正鬼差那么忙，漏幾個魂也不會那么快追到的。”
“你這丫頭說話…真是很奇怪，我以為你會勸我放下執念。不瞞你說，忘川岸已經是第二次來，再往前不遠就是奈何。可是當接過孟婆手中的迷魂湯時，我猶豫了。”
凌若輕笑出聲，“陽世發生何事，我不知。不過害你而死的人，定是個混賬東西。讓你寧肯放棄轉世投胎，也要回去復仇。”
絮姐面露愁容，不禁伸手撫摸著自己那張慘白的臉嘆氣道，“為了擺脫地府追兵，逃了許久許久。等尋到那人時，他陽壽已盡，而且是安享晚年。我…呵呵，如今我也不知道那些執念，是不是該放下。”
“惡人竟能靜靜地活到壽元耗盡？”
雖說未知全貌，不予置評。可是這事兒中間縱使七轉八折，也躲不了他害死絮姐這個果。
人間已有諸多不公，難道死后還不能獲得個公正？
“終歸已經是個叛逆的鬼，干脆叛逆到底吧。”
聽凌若冷不丁冒出一句，絮姐著實沒反應過來，“叛逆的…鬼？”
“你看他們。”少女指著從黃泉路盡頭緩緩飄來的游魂，“它們原是形狀不一各自不同的皮囊，可是如今趨之若鶩都趕往奈何橋上。”
“死后往生，有何不對嗎？”
少女搖搖頭，“生命的終點或許并不是死亡，這些跨過鬼門關，走完黃泉路，躲過野鬼村的游魂在生前就人云亦云，死后也不思考便鬼云亦鬼，想也不想就跟著喝下迷魂湯，可它們當真想過為何要投胎嗎？”
聽到鬼云亦鬼四個字，絮姐笑出了聲。
“別笑，我可是很認真的在思考你的問題。”
“或許生前太苦，希望下一世能有個安寧。”
聞言，少女長眉輕輕揚起，“活著時總看過話本吧，誰與你說下一世定能許以安寧？看似美好，實則虛無。依我看，定是黃泉路上的鬼差怕之后生變，提前給游魂灌輸的。”
看著凌若煞有介事的模樣，絮姐剛才沉重的心情輕松不少。于是指著自己道，“所以，姑奶奶我是有頭腦的鬼，脫離低級理想的鬼咯？”
“那是，至少你知曉自己想要什么，是個有頭腦的鬼。”
說著，兩人開懷大笑。笑聲傳過整個忘川岸，令那些迷茫的游魂也不禁駐足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