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怎知我會從外面回來?”
在外頭站了這么久,凌若才想起小老頭似乎早知她的行蹤一般,提前來這等候。
小老頭撫著長須,神色肅穆。
“方才,可是遇到夢魘了?”
聞聲,凌若心中驚詫,難道剛才叫聲太大,吵到了師父?
少女點點頭,“嗯,老毛病,只是近日頻繁了些。”
先前急著找師父回稟近日見聞,是因為心有所牽。如今卻也無所謂了,那個讓她心急火燎的人將要離去,自然也少了著急的理由。
這個時辰,睡也是睡不得,干脆待在師父房中,與往常一樣坐在桌前沏茶品茗。
皇陵經歷無非死尸、陣法、機關,好在有驚無險,凌若沒有細說。唯獨在意石室內的青銅人像,不只是因為此處乃是圣女的指引,連她也認為那人是破解某個環節的關鍵。
小老頭在一旁聽著,面色沒有什么波瀾,但是當凌若提及素清派門人,眸光微閃。
“徒兒可否確定,那位被縛于銅像內的是素清派弟子?”
“嗯…”被這么一問,還真的有些遲疑了。少女仔細回想,盡可能的將當日細節盡數描述出來,從衣著到劍法,再到掐訣念咒的姿態。
“而且…在他瘋魔期間,似乎聽到過一個名字。”
是叫什么來著…少女絞盡腦汁,虧得平日最愛探聽坊間軼聞,對細枝末節的消息很是敏感。
“隱約之中似乎提及過廣桑?”少女小聲嘀咕,又仔細重復了一遍當日素清派修士說的話,他說:師弟,你不該走邪魔外道,是師兄平日忽視了你…廣桑,你!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在心中默了一遍后,確定的對師父說道,“對,就是廣桑,師父您知道此人嗎?”
聞言,小老頭脊背登時挺直,不發一言,神情驟然凝重。
凌若之前也見過師父嚴肅的模樣,卻從未遇到過今日之色。
“師父…難道您認識他?”
說罷,凌若忽然想起修士言語中提及此人是他師弟,也一并告訴小老頭。而他,似乎早知此人一般,對著凌若點點頭道,“我知。”
“此事關系到多年前一樁秘史,如今知曉的只剩當年幸存下來的幾個門派,為師便是其中之一。”
小老頭這句話徹底調動起凌若的好奇,早些時候在與他老人家談及塘溪縣異變時,似乎聽他提起過幾十年前也曾誅殺過死尸,難不成是與此事有關?
凌若擺出一副愿聞其詳的模樣乖巧的坐在桌前給師父遞茶。
“不知師父說的‘此事’,究竟是何事?”
小老頭接過茶杯,在鼻間輕嗅,水氣氤氳徐徐上升,再而迎面撲來,一如五十多年前那股溫暖靈息。
“除魔大業。”小老頭頓了頓,看著凌若詢問著,“徒兒如今在八神肆館也待了些時日,大概已經有人與你提起過這四字了吧。”
不僅別人提起,似乎師父早先也有粗略提及。
“是。”凌若坦承,“冀北陽曾與徒兒聊過師父您老人家在除魔大業中的豐功偉績,只是除的是什么魔,當年又有多激烈,恕徒兒年幼,不知。”
大概腦子被門擠了才會說后面那句,不過小老頭并沒在意,只是淡定的點點頭。
“嗯,知曉此事已經足矣。”
于是端起茶杯放在嘴邊畷了一口,將往事徐徐道來。
“所謂除魔大業,實則與素清派門內事務有些關系。當年素清派內曾有一位丹陽長老,德隆望尊,聲名威震八方四海。麾下數名弟子,廣真與廣桑便是他的左膀右臂。”
廣桑…她知道,不就是青銅人像口中喊得名字?
“這位廣真,難不成就是…”
“嗯,廣真是丹陽長老坐下大弟子,乃是他羽化登仙后的衣缽傳人。至于另一位,廣桑,則是與他從小一同長大的師弟。”
可是…回想起當日在石室內看到的青銅人像痛苦的樣子,他是要殺掉廣桑啊。
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么?
“丹陽長老借著二人下山歷練的時機,派他們去暗查某個江湖教派。”
下山歷練聽起來很有趣的樣子,可是凌若并沒羨慕,畢竟自己常年在外歷練…
“所以,除魔大業難道與這個教派有關嗎?”凌若一旁追問道。
小老頭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是,也不是。”
“師父您就別賣關子啦,快跟徒兒說說。”少女急忙為師父的茶杯填滿水,笑意盈盈的推到跟前。
舉杯畷飲后——
“除的魔,一個是教派不假,而另一個卻是廣桑,也就是他的師弟。”
“噯?!”
這個結果顯然超出少女預料,“他們不是關系很好嗎,怎么會反目成仇?”
從那日在石室內聽到的自言自語來說,凌若也能猜到二人關系的走向,只是重新聽師父講一遍,還是不能理解自小一同長大親如兄弟的二人,緣何有那般下場。
“背叛。”
簡明二字,凌若心融神會。
試問,素清派弟子哪個不是修為了得?石室內的青銅人像亦然,若如師父所言,此人若真是丹陽長老最得意弟子,尋常人絕對傷他不得。除非…遭到背叛。
看來,一切悲劇的源頭,都在這位廣桑了。
所謂人心難測。
可是她也無法擅自評定究竟誰對誰錯,若非歷經某種遭遇,又何須由仙墮魔。
至于那個教派,凌若年幼,自是不知。可是能讓素清派挪眼關注的,怕是在當年沒少作妖吧。
“師父可否與徒兒說說那個江湖教派的事情?”
小老頭放下茶杯,對著少女輕輕頷首,“正有此意。”
“往事不堪回首,若是細細道來怕是東方魚肚白也說不清楚。為師便長話短說,你有何不懂,再來詢問便是。”
凌若點點頭,“是,徒兒洗耳恭聽。”
此派名為欲仙,只是后世皆以邪派二字概之。
至于邪派二字由來,則是因為欲仙一派的作為遭到正邪兩道不齒,便由常年行走江湖的俠士修士約定俗成的給了個別稱。
“它到底是做了何事,能被正邪兩派同時對立啊…”
聞聲,凌若不禁感慨,這得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情能同時得罪黑白兩道呢?
聽小老頭說,欲仙派是一個新起小派,人丁單薄,寂寂無名。不過,走的尋仙路,問的是長生道,本是沒有什么問題。只可惜當屆掌門野心勃勃,為了短期內增進修為,嘗試了非常之法。
要知道尋常修煉,若想有所精進,必須有強大的心念與意志,依靠堅韌不拔,不懼漫長歲月。
而且在修煉路上,天道酬勤并不適用于每個人,有的人窮其一生也只能在遠處觀望,連門檻都邁不進去。而有的人走走逛逛,玩兒似的就可練就一身蓋世功法。
你說這世間公平嗎,當然不公平,而這種不公平,恰恰是一種公平。
有得,自然有失。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那些看似紈绔胡鬧就位列仙班的人在背后都付出過什么,又犧牲過什么。
至于天賦異稟者,當然也有,卻只是鳳毛麟角。
然,欲仙派掌門卻是看不得這些表面風光。
人性之初,究竟是否有善惡,是千古難辨的論題。
只是,性情猶如未染素布,而所處的環境便是染缸,左右都會沾染一些顏料。素布在一旁放久了,會變色。人,妒忌久了,便失了本心,凈想著邪門歪道,投機取巧尋找捷徑。
“尋找捷徑?”聽到這里,凌若忽然想起白天在醉仙居冀北陽提及的剖丹。便也好奇修煉之路除了用力練功,能有什么巧可偷呢?
小老頭撫著長須在一旁揶揄,“怎么,我徒兒這是也想學邪派掌門不成?”
聽似玩笑,實則話中有話威嚴無比。凌若趕忙正色回道,“徒兒不敢,只是今日聽到有人提及剖丹一事,對所謂的尋仙問道有了不同的理解罷了。”
“嗯。”
小老頭沉吟片刻,“你記住為師今日的話,縱是修為一生都不再長進,為師亦希望徒兒是一個快樂的人,不要被世俗眼中的功利侵染,墮入邪途。”說罷,還煞有介事的捋了捋胡須,比平日看著更良師益友仙風道骨。
雖然小老頭此刻心中想的是:我隨便說說,徒兒修為不可能停滯不前的。
凌若正色,順勢站起躬身拜禮,“徒兒謹遵師命。”
再說這所謂的歧途,“倒是與剖丹有些相似。”小老頭捋了捋胡須,繼續為凌若細細解釋。
剖丹是將已達金丹期修士體內結的丹拋下來據為己有,與此同時便是擁有了對方的修為。那么,被剖丹之人便如同廢人,此生與修仙無緣。但是這體內之丹也分三六九等,和修道者是否有天資如出一轍。
至于欲仙邪派,他們的方法當是比此法更為血腥殘忍,乃是使用身具功法的修仙者之血肉喂養將死之人,長年累月的喂食,便成了非人非鬼的魔怪,且嗜殺成性,屠戮血腥。
“可是,這些修仙者為何會同意把自己變成魔怪餌食呢?”少女心中滿是疑問。
聽聞師父的意思,這欲仙在創派之初不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人丁單薄,門人怕是不足五名。忽有一日,聲名鵲起,引得千百之眾趨之若鶩,此后便是日益壯大起來。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引來眾人呢?”
“魂器。”
聞言,凌若不知所以,素聞修士向來追逐仙器法寶,可這魂器又是個什么東西?
看出徒弟不解,小老頭一旁解釋,“魂器只是邪派吸引人來的噱頭,聽聞能以自身血息煉制出專屬于自己的法寶,旁人驅使不得。然,真正煉制之法無人知曉。”
如此說來,小雪不也是自己的“魂器”?凌若不由失笑,若真如此,她的這個定然是這世間最好用的魂器。
“如師父所言,煉制之法無人知曉,既是不能煉制,當初追隨加入邪派的人還能罷休?”
“這便是問題所在,新人門徒加入邪派以后便杳無音信。只是新人無足輕重,在江湖上沒有地位,是生是死也沒人關注。反倒是煉制魂器聲勢浩大,令邪派的江湖地位一日千里。”
“所以就引來更多資質更好的修士?”
小老頭點點頭,“是了。”
凌若又開始將鬢旁長發捏在指尖玩弄,“可是光聽煉制二字,就覺此道非正,怎還會有人去呢?”
“所謂正道,本就是人的定義。可是,究竟何為正,何為邪誰又說得清呢?”
“也是…”凌若若有所思,不過聽到師父這個答案,她心中其實是有些欣喜的。
“修道之法千差萬別,只要不傷天害理,非是作惡多端,又有何人可置喙?”
“那么,后來又是因為何事才有的后來的除魔大業呢?”凌若又發一問,請師父繼續講下去。
寂寂無名的渺小門派能一躍成為江湖中人爭相追逐的焦點,自然也會引來當時位于最高點的素清派的關注。
“所以…才有了銅像中那位素清派弟子的探查。”
“你可以這么理解,早在他探查之前,已經發生多起仙門弟子失蹤事件。”
“仙門弟子失蹤…豈非和現在如出一轍?!”聽聞這幾個字,凌若心中不覺大驚。
小老頭沒有否定,而是淡然的點了點頭,“是,所以如今眾門派風聲鶴唳并非沒有緣由。”
“所以,爾后便是廣真前輩下山歷練探查時,遭到廣桑背叛的事吧?”按照時間推算,大致如此了,只是凌若真的想不明白二人情如親兄弟,怎會反目成仇。
小老頭也無從解答,只能說各門各派都有那么一堆爛事兒。
想探聽陳年舊事的念頭就被這樣打消。
不過在遭到背叛前,廣真定然是查到了什么,才會被滅口,凌若這樣認為。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曉修煉仙法最忌求快,欲速則不達。這邪派能在短短幾年之內吸納千萬門徒,又在這個當口接連發生失蹤之事,明眼人都能察覺到是這個教派有問題。
可是還有一個疑問,既然欲仙派內出了問題,為何門內弟子不逃走呢,為何要任人魚肉?
凌若根據師父敘說的舊事,理著之間邏輯,情不自禁的嘟囔出聲。
小老頭吊銷著眼瞅著她,半是打趣道:“不如你親自去問問他們?”
“去哪問…?”凌若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師父的調侃,一臉認真的詢問著。
“若真的想要問清前因后果,怕是要去地府走一趟。”說這句話時,小老頭卻忽然正色。
地府?那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她活得好好的,可還不想死呢。雖說自骯雅洞后,小老頭先前的光輝形象早已崩塌,但他老人家平日很少開玩笑,地府一事恐怕不是無意提及。
凌若不喜擅自揣度,便安靜的端起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