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了半天不見回應,談墨自己揉揉腦袋站起來。
“小和尚?憫心?”
空蕩蕩的浮屠塔內都是她聲音的余韻。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紅繩幫著的天神珠,重新靠坐在塔內的巨柱上,鉆了進去。
憫心果然在天神珠內。
只是看情形似乎不太好。
出塵的五官上蹙在一起,鬢角的汗珠順著光亮的腦殼往下落。
他似乎在做什么很可怕的夢,腥紅的眼角都逼出幾分濕潤。
“憫心?”
談墨搖了搖他,依舊沒能把他從睡夢里喚醒,只好先退了出來。
她還在擔心之前那幅浮雕,進去之前沒看到上面講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這次還在不在?
本已經做好面對一片空白光滑塔壁的準備,但當她靠近后,卻忍不住踉蹌了一下。
浮雕并沒有消失,甚至她都不知道比起她進去之前有沒有變化。
原來這浮雕氛圍好幾段,每一段上面都有四張并列的浮雕。
第一段上分別是一個世家被屠戮,小孩子藏在家中密室,偷吃了一顆紫褐色帶金光的珠子,然后面容扭曲,小小地蜷縮著。
旁邊緊挨著的是密室外的殺戮,和一個女人貪婪的嘴臉。
第三張所畫的該分別是一個仙門的洞府,洞府內一貧如洗,野草叢生。
而第四張只看見黑漆漆的地方,所有的東西都模模糊糊地只露出個形狀,看不真切具體的內容。
談墨認出來了,這是器庫,孤眠之前被珍藏的地方。
第二段上,同樣是四張并列的浮雕,不過這次情景確實大不相同。
孩子捂著黑洞洞滲著血絲的雙眼,耳朵是不服帖的紅腫,結合環境看應該還是在那世家的舊址。
挨著的是一墻之外,沒有耳朵的女人,眼神癲狂,掐著惡毒的訣,而距離她不遠地方,一雙眼珠和耳朵在空中越過了樹梢。
第三張倒是和第一段中的不盡相同,沒什么差別,只是門口的石頭閃著光亮。
最后一張是器庫解開了面紗,孤眠在最中間的位置,安靜陳列。
原來,孤眠的真身是這般模樣。
比她在識海所感受到的更加華麗,也更加耀眼,難怪當時隨嬰露出貪婪的神色,這樣一把刀放在那,任誰見了都是難免心生貪念。
談墨不知道自己在浮雕里到底度過了多少年,只是現如今想起,不免覺得是大夢一場的恍惚。
也不知道尤冕最后如何了。
她著急繼續往旁邊看。
到了第三段,孤眠醒來,尤冕結契,偷偷修煉,而最后一張赫然又變成了一間洞府,談墨驚訝地嘴巴微張,原來之前那一貧如洗的地方,竟是魚蓮原本的洞府么?
只是這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曾經荒蕪的住處變得金玉滿堂,奇珍堆砌,這就是尤冕雙眼和耳朵的力量么?
那最后一段,又是什么呢?
談墨有點猶豫了,想看又不敢看,怕結果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樣。
她希望尤冕過得好,不管還有沒有孤眠。
可看到第四段的第一幅,她心就涼了半截。
當時尤冕是這樣的神情在看著她收拾那些弟子么?
似嘲似諷。
她從未看到過尤冕對她露出過這樣的表情,更沒有在他神識里感知過這樣的情緒。
原來,他從未用真正的自己面對過她?
談墨苦笑。
看他屠戮師門,看他為禍人間,意識混沌只剩殺念的孤眠是那樣的冰冷,霸氣,煞氣沖天。
可是尤冕依舊不快樂,在他看不見地方偷偷神色悲苦。
緊接著是最后這一張,只是這張浮雕被分割成了兩塊,左上角部分,尤冕兵解。
尤冕的臉上似哭似笑,似悲似泣的神態分不清是驚恐,憤怒,還是無奈,只是那種意難平卻那么突兀地撞進人心底。
右下角,樹木從濃密到稀疏,留下一串孤獨的腳印,尤冕一身玄衣,頭戴蓑笠,身上是藏不住的荒涼和頹敗,手中捏著一截青竹,朝著前方荒蕪的戈壁,禹禹獨行…
為什么會這樣?
尤冕不應該是好好修煉,然后飛升成仙么?
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這浮雕才并未消失?
那她進去一場,其中這么多年,又有什么意義?
談墨覺得心里堵得發悶,呆呆地坐在浮雕下,一動不動。
片刻后,談墨抬頭,緩緩將手再次朝著浮雕伸出去。
手指觸摸到一片金屬質地的溫涼,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她沒能再進去,浮雕里的景象紋絲不動。
“我…”談墨氣急敗壞,站在浮雕前走來走去,最后忍不住還是爆了句粗口,“這他媽什么見鬼的考驗!”
她談墨生氣了,照這樣的法子往外走,只怕她一輩子也別想出去!
朝著浮雕就是一腳泄憤。
“啊!”
除了踢折了自己的腳腕,并無任何用處,這回談墨是連氣都生不起來了。
小和尚沒出來,她就是一個人,這回徹底不管什么規則了,談墨轉頭就朝上面沖。
但是浮屠塔就跟和她有仇似的,并沒有設置任何關卡阻攔她。
談墨回頭望望那片空白的墻壁,又看看二樓的浮雕,抬頭朝著塔頂豎了根手指。
看著情形,每層她只要破一個浮雕便可,這見鬼的東西竟然連個提醒都沒有!
浮屠塔外,阿大擦了擦額頭的汗,望著浮屠塔出神。
一蒲扇從背后扇過來,強勁的風直接把阿大摔個大馬趴,他有些委屈地回頭看禾一大師。
“看什么看!多看兩眼我能掉塊肉?弱雞崽子!”
阿大,“…摔傷了,今天不做飯。”
禾一臉色驟變,“哎呦,你這孩子,可是摔哪了?來,前輩幫你看看,是這么?還是這?”
阿大將他肥肥的手從自己隱秘的位置挪開,憋屈道,“沒有!那里沒摔壞!”
禾一似乎還覺得挺可惜,“沒摔壞啊…哎,將來不知道又要禍禍哪家女修了!”
阿大,“不會!”
禾一,“不會么?既然也用不到,留著不留著豈非沒區別?不如我幫你徹底絕了后患如何!”
阿大跳起來跑好遠,“不做太監!”
禾一大師不依不饒,“別啊,你看我可是難得這么好心!去除這念想,你修道之途絕對能更專注,做菜說不定也能更加用心,真的不考慮?”
阿大額頭青筋直跳,強行轉換話題,“談墨進去快二十年了,為什么還沒出來?”
禾一搖扇的手頓了下,干笑,“啊,那個啊!應該明年就出來了!”
阿大覺得禾一大師說的話,可信度一半一半。
別的出家人從不大誑語,可是這位立地成佛的殺神和尚卻是滿嘴跑馬車。
“去年你也是這么說的!”
禾一搖扇的速度快了些,笑容愈加和藹,“這樣么?那說不定后面,肯定就能出來了!”
“前年你也是這么說的!”
禾一扇子不搖了,牙疼似的頂了頂腮幫,沒好氣地說,“個人有個人緣法!你怎么就知道浮屠塔不把她放出來?說不定是她自己覺得里面比較好,不愿意出來呢!”
“不可能!”阿大否認的斬釘截鐵。
禾一瞇眼,“你就這么肯定?有時候人吶,連自己都未必了解自己。”
阿大一根筋,“她不會。”
她不會放下那么多人,沉溺在里面。
而起這么多年,浮屠塔內再沒要求送過吃的,盡管他現在的廚藝已經今非昔比,可是出了禾一,他竟然找不到來吃他飯的人。
談墨進去了多少年,他便在此等了多少年。
禾一大師曾問,“你喜歡那丫頭?”
阿大搖頭。
“那你為何一直守著她?”
阿大沉默半晌,道,“她是談墨。”
任何時候,沒放棄過身邊人的談墨。
她會一邊嫌棄,一邊給他和陸予松準備試煉的法衣武器。
還會在被掌門折騰得遍體鱗傷時,耗盡修為和法力救助那些連師門都已經放棄的弟子。
一路走來,她雖然看上去嬉皮笑臉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可是所有人都被她放在了心上。
畢俠他們這些年都曾來過,只是進不來浮屠塔,但是所有人都沒忘了她。
她也不會忘了自己,若是能出來,她定然在拼勁全力。
阿大不會表達,但是他就是相信,如果是談墨,一定能從這浮屠塔里出來。
禾一也不勸他,很認真地問,“今天吃什么!”
阿大心中有氣,小聲嘀咕,“粑粑。”
盡管聲音特別小,可禾一聽到了,蒲扇猛漲幾倍,朝著阿大輕輕一揮,他就在空中翻了幾個圈,沒一會兒地上就出了個人坑。
尋常修士這么砸一下,不死也得脫層皮,但是阿大就跟沒事兒人似的,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道,“很難填的。”
禾一哼了聲,蒲扇脫手,將剛剛爬起來的阿大再度砸回地底。
阿大,“…”
時間一晃又十年,禾一搖著蒲扇從浮屠塔門口晃到阿大做飯的茅草屋,趁其不備,飛起一腳。
禾一,“…”
阿大若無其事地轉身,“大師,你怎么了?抱著腿做什么?”
禾一迅速把腿放下,還在地上跺了跺,“沒什么,腿有點抽筋!”
阿大,“哦!”
禾一,“…阿大,你這體修修到第幾層了?”
阿大專心地坐著形狀可愛的點心,答道,“快金身了吧!跟金丹初期可以打,沒試過。”
禾一嘴角抽了抽,“哦,那你到時候下手輕點試試吧。”
金丹初期?
你是不是小瞧了本座親自指點下你的進步了?
現如今莫說是金丹期,怕是元嬰初期,打你也要費一番功夫。
不過禾一大師沒告訴他,畢竟這小子總是沉默地膨脹。
萬一知道了自己的厲害,一激動跑出去找人切磋去了,那誰給他做吃的?
他捏著手中的蒲扇,正在考慮要不要再給這小子加點難度,浮屠塔忽然亮起刺眼的白光。
“這是——”
“談墨要出來了么?”
禾一大師沒理他,立即飛身回到浮屠塔跟前,嚴陣以待。
沒過一會兒,禾幾帶著慧恩大師到了。
相伯琮和祝盜升也憑空出現。
幾人同時給禾一行禮,禾一擺手,“這下子麻煩了!不知道出來的是什么東西!”
相伯琮瞪了慧恩一眼,“自然是我合虛的弟子!”
慧恩捻著佛珠直呼佛號,沒跟他計較,轉身問禾一,“禾一大師,這浮屠塔…若是她已經入魔,你可還能將她鎮壓回塔里?”
禾一冷哼,“我哪知道?自我鎮守這浮屠塔起,就從沒有人進去還能出來的!”
阿大聞言,顧不上禮儀尊卑,問,“出不來,何意?”
相伯琮看著他,也收起了自己不正經的神色,淡聲道,“這浮屠塔能渡人,亦能將人逼瘋。從來都是外面的人在尋齊材料后將里面的人換出來,還從未聽說過有人能從里面將浮屠塔破開。傳聞,這浮屠塔乃是天地熔爐之一,從此間出來,若為魔則禍蒼生,若為人則濟天下!”
阿大眼睛睜的碩大,當下也不問了,只是瞇起眼睛抬頭,想看看談墨到底出來沒有,也想看看她如今是人是魔。
若是人,他們一起回師門。
若是魔…
阿大偷偷審視了一圈,估摸著從這幾位眼皮子底下把人帶走的可能。
浮屠塔內,談墨正在呸呸吐口水。
一個身形修長的和尚伸出玉白的手指在她胳膊上一托,將人從地上拉起來,“姐姐,這次可還順利?”
身材窈窕,紅衣加身的談墨不停地擦拭著自己的嘴巴,苦著臉抱怨,“可別提了,這次直接變成了一直貔貅,憋死我了!”
紫褐色衲衣的和尚面色古怪地看她,“貔貅…那姐姐為什么要揉嘴?”
提起這個,紅衣女子更怒了,“還不是因為一個熊孩子!我帶他出厄運叢林,他居然喂我一罐子辣椒水!小…呃,憫心,你知道貔貅這種東西現在外面還有么?我發現它們真是寶貝,說不定肚子里就有幾千,上萬年前的寶貝,咱們也去抓一只。”
清雋的光頭和尚正是憫心,他低笑一聲,道,“那許是沒有了!”
紅衣的談墨失望地哦了一聲,長嘆,“你說我這些年都苦熬了個啥?當過花,當過草,當過石頭,當過河流,最過分的是居然還當過流浪漢!!!當然我不是說流浪漢不好,但是我一個女的,站著出恭總是覺得很別扭啊!”
憫心白皙如瓷,精絕雋永的俊臉上閃過一抹緋紅,輕咳了下,提醒道,“姐姐,最后一關過了,咱們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