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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章 小心死靈書

  十幾年前,玄燭郡天府酒樓包間,兩個孩子跟一個中年大叔點了大桌菜。

  “我說我難得一次大發慈悲請你們吃頓好的,你們兄弟兩怎么還一副死媽臉,跟吃貢品似的,還有月陽你小子拿飯盒出來干嘛?”

  小一點的孩子:“好吃,帶回去給妹妹。她長牙了,能吃肉。”

  大一點的孩子:“老師,我們的確死了媽啊。”

  大叔奇道:“哎?那你們妹妹咋來的?“

  “小姨生的。小姨兩個月前被打死了。”

  大叔:“哦…但關我屁事啊,我花大錢請你們吃飯,你們連句好話都不說就算了,連張好臉都不給,你說我以后還會請你們吃飯嗎?臭小子還有月陽,你們兩個記好了,血淚這種東西,拿出來讓別人吃一次,別人會覺得新奇,讓別人吃兩次三次四次,那就別怪別人厭惡你了。如果你們以后想得到別人的歡迎,別人的幫助,別人的喜愛,那就不能讓別人覺得你們‘慘’。”

  大叔:“有錢人才能借到錢,因為大家知道他們還得起;不缺愛的人才會得到愛,因為大家知道他們懂得愛;不慘的人才能過得幸福,因為大家都愿意錦上添花。”

  大叔喝了一杯酒:“你們兩個可別不上心,你們知道為什么高祖千百年來都被譽為第一圣人嗎?”

  大孩子:“不是因為他創立了輝耀嗎?”

  大叔:“不僅如此!你們在玄燭這么久,偶爾也見過斯嘉蒂商人嗎?斯嘉蒂雖然只是一個海外小國,但歷史卻不比輝耀來得短,然而斯嘉蒂至今仍未統一,更別提百世傳頌的圣人了。”

  大叔:“高祖之所以偉大,是因為高祖將精神力普及給所有人!所謂精神力,即心靈的力量,愿望的力量!這便是輝耀千百年來英杰輩出的原因!”

  大叔:“只要你的意志足夠堅定,精神力就會幫助你實現你的愿望;但反過來,如果你的意志薄弱,整天自怨自艾,精神力也會加速你的墮落讓你陷入泥潭變成一灘爛泥!”

  大孩子搖搖頭:“老師你騙人命運無常禍福難料,跟精神意志有什么關系?難道意志堅定就可以改變世事嗎?”

  大叔笑了:“世事的確不會被精神意志改變但精神意志可以讓你不被世事改變。我在炎京的時候,見過不知多少俊杰英才有的趁勢而起,如同上天垂青;有的遭遇打擊便一蹶不振從此一生平凡;有的一時沉寂但堅信自己會成功最終東山再起。”

  大叔:“第一種人那是命運眷顧,無話可說;但第二種人跟第三種人的區別,便在于他們意志是否堅定。假如你們是大官,想找一位聰明人當手下你們是想找整天借酒消愁不修邊幅的青年還是更青睞一位主動自薦到你面前的端莊學子?”

  兩孩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過大孩子馬上問道:“但萬一第三種人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跟第二種人一樣只能過上平凡人生呢?”

  “杠,就知道杠。”大叔拍了一下他腦袋,笑罵道:“你們給我記好了心里有希望的人,絕不會一直失敗。如果真的無論如何都沒有成功做什么事都被命運折磨,那他死的時候也可以自豪地對天空大罵‘賊老天,你草不死我下輩子我們繼續玩’——這種人你覺得平凡嗎?”

  “說這么多結果不還是看命,跟精神意志毫無關系。”

  “哎喲臭小子還不服氣?我跟你說,好的未必會實現,但你如果心里一直牽掛著壞的,那就必然會發生。”

  “真的?”

  “你老師我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大叔說道:“我小時候太窮了,所以我一直都覺得自己不會有錢。結果你看我現在都當大官了,然而窮還是超越了想象,化為了我的現實…”

  “老師你少去幾次香雪海就不會那么窮了。”

  “你年紀小不懂,這叫做應酬。”大叔微笑道:

  “總而言之,常懷希望,多笑笑吧。你長大后估計有為師的幾分美色,不好好利用可就浪費了。”

  “臭小子,你知不知有一句話,叫做失敗乃成功之母?”

  “知道。”

  “你看我打牌輸給你了,我喊你一聲兒子不過分吧?”

  “你如果愿意打扮成香雪海頭牌的樣子,我也不介意喊你一聲娘。”

  “臭小子你怎么三句不離香雪海?是不是春心萌動?剛好我要去香雪海見荊青蚨,你要不一起來?”

  “不去,我不喜歡荊青蚨。”

  “我倒是挺喜歡他,他是個真小人,可惜他是個壞人。”

  男孩露出意外的眼神,“難道老師你覺得自己是好人?”

  中年大叔搖搖頭:“我不覺得自己是好人,但那就意味著我喜歡跟壞人交往嗎?玄燭郡這個處處藏污納垢的地方,為什么大家都喜歡聽《說烈傳》這種贊頌忠義禮智的書?所謂道德,所謂正義,這些美好的東西,就算自己無法擁有,也會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而且,你以為我跟荊青蚨討論什么陰謀詭計嗎?難道辣手無情的‘黑荊棘’,就不配擁有‘白蓮花’般的夢想嗎?”

  男孩:“所以你們要討論什么?”

  中年大叔:“討論怎么做個好人。”

  “血飲八稻流你都學會了,四衛的事你也清楚了,剩下的你一時半會也學不完,回去玄燭慢慢自學也沒問題。”

  “我沒什么可教你的了。”

  炎京,深冬時節,一處宅院,少年恭敬地朝竹椅上的中年人鞠躬:“辛苦老師。”

  “不辛苦,我活該的,誰叫我突然好為人師,收了你這個臭小子當學生呢。”中年人說道:“可能你上輩子是我爹,這輩子找我討債了。”

  他頓了頓:“哦?沒有趁機喊我兒子?有趣,我還以為你早就被血飲八稻流改造成絕情絕性的性子。對了,這個你也拿走。”

  他拿出一串鑲嵌著藍寶石的項鏈:“你不是想要很久了嗎?喏,拿了趕緊滾。”

  少年接過項鏈:“根據四衛規定,這不可以私自饋贈的吧…”

  “托我的福,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四衛的東陽行走。”中年人說道:“不過這只是意思意思,在你徹底控制琴家之前,可別想著用行走的身份指揮其他人,蛇吞象只會被撐死。”

  “我明白。”少年說道:“但我拿走了,老師你…”

  “我自然是要高升了,從此吃喝不愁逍遙自在,奈瑟之心對我沒用。”

  “我聽聞…”

  “走吧,你不能留在炎京。”

  沉默良久,少年問道:“有什么事要囑托我嗎?譬如跟荊青蚨的約定?”

  “隨便吧,你如果想跟荊青蚨合作,可別指望他會看在我的面子上…說不定他已經忘了我了。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就用你的方式去達成,不需要走我的路子。”

  “至于其他的,也沒什么…啊對了,你以后惹事了闖禍了,可別報我的名頭,不是我不愿意保你,只是我也得罪了不少人,你報我名字出來,只會被毒打得更狠。”

  “另外就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來皇院讀書。那是一座很好很好的學院,你肯定能會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

  少年:“不可能,我掌握琴家之后不可能有時間去炎京求學,最多就是讓弟弟和妹妹去。”

  “真遺憾。”

  又是良久的沉默。

  少年:“老師,明明你有經天緯地之能,為什么——”

  “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厲害。”中年人笑道:“我勉強算是一個智者,能看到歷史車輪的方向。然而控制車輪,甚至阻擋車輪,那是圣人才有的本事,我沒有這個能力。”

  “我只相信,天意難違。”

  少年驀地跪在雪地上,挨著中年人的大腿,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向來性情寡淡的他流出兩行清淚:“老師…”

  “認識你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你撒嬌,臭小子…”中年人輕輕揉著少年的頭發:“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有一股氣,一股我沒有的氣,一股‘人定勝天’的氣。”

  “在玄燭浪蕩多年,還好有你這個學生,我也不算是空度人生了。”

  “老,老師,我會繼續,繼續你的——”

  “繼續我的事業?沒有必要。我的經驗不足道哉,如果過于依賴經驗,反而會落入‘無知’的窠臼。經驗的意義不在于重復,而在于改進,創新。”

  “用你的方式,實現你的夢想。只要記住,常懷希望,敬畏天意,就算是沒有浪費我的多番教誨了。”

  等少年哭夠了,中年人將他扶起來,看著他的花臉忍不住笑道:“果然,血淚喂別人第一次吃,總是能感到新奇。好了,擦干凈臉,不要露出軟弱和凄涼,回玄燭吧。”

  少年仍沒有動彈,中年人無奈地搖搖頭,牽著他離開宅院,一邊走一邊說道:

  “別撒嬌了,你已經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人,所以臭小子…不對…”

  “琴樂陰,已經沒人能欺負你了。”

  當樂語從記憶感情風暴里脫離出來,他幾乎覺得自己反過來被琴樂陰盜號了。

  跟千羽流不一樣,千羽流的記憶是一座圖書館,整齊細致;跟陰音隱不一樣,陰音隱的記憶是一座泥潭,只有表面的清水可以飲用,水下面全是沉淀的渾濁;跟荊正威也不一樣,荊正威的記憶是垃圾堆,只能挑挑揀揀。

  琴樂陰的記憶是一座遺跡。

  一開始樂語只是在遺跡外圍挑一些能用的東西湊合過活,但若是發掘期間遇到合適的契機,遺跡就會發生樂語無法理解的變化,譬如某塊石板突然冒出青眼白龍,譬如死去的圣甲蟲突然活化,譬如棺材突然揭蓋而起…

  但隨著冰血在血管里流淌,樂語迅速拿回身體的控制權。

  “血飲八稻流還會對記憶造成封鎖效果的嗎?這我倒是不知道。”忽然有聲音響起:“不過當初是你非要學這門的,不怪我啊。”

  樂語看向大總管,琴樂陰記憶里的老師,與面前的大總管完全契合上了。除去臉上的刀疤,大總管跟記憶里十多年前的秦孝幾乎完全一致,仿佛根本沒有衰老。

  “秦——”

  “還是叫我大總管吧。”他說道:“這是我現在的名字。”

  樂語深吸一口氣:“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你。”

  大總管搖搖頭:“我基本都不能回答你。”

  “為什么?”

  “因為不能,所以不能。”

  樂語問道:“那你當初真的死了嗎?”

  大總管沒有回答,靜靜看著他。然而沉默已經是答案——如果他沒死,大可以直接說沒死,只有另外一個答案才有沉默的價值。

  “你復活了。”

  沉默。

  “復活是有條件的,代價就是你為你的主人——救國紓難會的會長辦事。他甚至可以控制你的言行,所以你這些年才會音訊全無,不僅沒有接觸你的學生,甚至沒有回輝耀四衛。不然只要你有意愿,輝耀四衛肯定能接走你。”

  沉默。

  但樂語能從他的眼里看見一縷欣賞。

  “不過,你這次來白金塔,并非完全是出于任務吧?”樂語問道:“你是自愿來的。”

  大總管終于開口:“沒錯,是我主動請纓來的。按照我的級別,會長本來不想讓我來,然而這是我的夢想,會長還是答應了。”

  “能夠接觸圣劍輝耀的機會,我不可能錯過。”

  樂語看了看自己被洞穿的右手手背,大總管面露歉意:“抱歉,但不得不如此。”

  “沒所謂了。”樂語搖搖頭,他張開嘴,他心里還有千般疑問,然而他知道秦孝不會回答他。

  不知為何,樂語忽然想起執劍人的話。

  「剩下的時間,就不打擾你們了。」

  連執劍人都知道禮貌,樂語也不好意思占用這段最后的時間。他嘆了口氣,看向大總管問道:“你有什么話想跟我說?”

  大總管微微一怔,忽然定睛看著樂語。

  “正如我所料,你長大之后果然有我幾分美色。”他笑道:“就是發色的審美不太好,簡直跟你師祖——也就是茶校長差不多,太耀眼,太艷俗了…”

  哎是嗎?其實樂語心里覺得琴樂陰的紅發也挺好看的。

  “作為師生重逢的畫面,這一幕實在是出乎你我的預料,但命運無常,天意難違,正是我們的學術觀點,那么這一幕似乎又有點理所應當。”

  大總管說道:“我已經聽說你在東陽做的事了,你的課我雖然不能親自去聽,但也派人記下來看。”

  “我很高興,你用你的方式,實現了你的夢想。比起我這個失敗者,你已經比我成功多了,我甚至有點嫉妒——當年我可沒你這么好的條件啊。”

  “我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我的血快要流干了。”大總管看了看自己腰部流出來的腸子和黑血:“跟二號他們不一樣,我擁有更多的理智,但身體也更接近人。”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么好,反倒是想起之前在一份報紙上看過一句很好的話,我很喜歡,可以加入到我最喜歡的警世名言里。”

  樂語有股不好的預感。

  “常懷希望,敬畏天意。”大總管伸手,輕輕揉了揉琴樂陰的紅發:“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臭小子,我以你為榮。”

  話音剛落,樂語便看見大總管的皮膚忽然急速皺縮老化。他就像是在短短幾秒內忽然度過了幾十年的人生,整個人從中年突然進入了暮年。

  然而大總管的眼睛卻是越來越明亮,他滿懷熱烈地注視著樂語,嘴唇急速地做了幾個嘴型。

  忽然,他眼里的光亮熄滅,枯老的右手從樂語頭上垂下來,腦袋耷拉,臉上的微笑永遠凝滯,看上去就像一根枯萎的樹干。

  樂語沉默了三秒鐘,然后拿出大總管剛才按在自己手背上得枯黃碎紙,回憶大總管最后做出的嘴型,輕輕重復默讀出來:

  “小心死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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