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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輝耀很好,下次還來

  在琴樂陰的記憶里,秦孝并不像是傳聞中粗魯強壯的天際人。

  他溫文儒雅,就像親切的鄰家大叔,甚至有點話嘮,跟誰都能聊上半天。當琴樂陰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玄燭郡外城區教幾個小屁孩讀《輝耀賦》。

  看見琴樂陰身上不明顯的淤青,他也沒說什么,只是忽然將文化課改為戰法課,教幾個小屁孩如何在身高壓制下對大人造成有效傷害。那天他被小屁孩們扳倒了好幾次,還請大家吃綠豆湯。

  琴樂陰回去之后,就用他在街上學到的招數,第一次扳倒了自己的父親。

  他爹十分驚訝,然后用戰法將琴樂陰打得更慘。

  當琴樂陰臉青鼻腫地去找秦孝,秦孝似乎早有準備,喊了一個醫官過來幫琴樂陰治療,然后開始教他戰法。

  一個喜歡坑小孩子的間諜,這就是琴樂陰對秦孝的初始印象。

  “其實天際殺官造反這種事每隔幾年就發生一次,沒什么值得驚奇的。”拜獄說道:“炎京都將去天際當官的人當成是祭品,等天際人殺了祭品,自然就會偃旗息鼓。”

  “但那年不一樣。”

  樂語:“什么不一樣?”

  “政治局勢不一樣。”拜獄說道:“先皇想要改革弄活輝耀這盤死水,朝廷派系互相對峙但也不肯讓皇室侵吞他們的利益,所以天際就成為了一個突破口。”

  “炎京禁衛不能動,所以朝廷打算抽調七區精兵,組成新軍征辟天際。因為禁衛早已被朝廷百官污染滲透,先皇想要組建一支聽從自己命令并且具有戰力的部隊,外區聯合軍是最好的選擇。”

  “而朝廷各派系也沒有反對,雖然皇帝的心思大家都知道,這此舉卻是能削弱外區戰力,對外區豪族心懷擔憂的炎京世家自然愿意。而且新軍這份大餐,真的會由皇帝獨享嗎?大家各懷鬼胎,通過了這道政令。”

  “一時間,除天際外的其他七區皆派兵支援炎京,組成三萬新軍。有趣的一點是,先皇之所以有底氣組建新軍,秦孝功不可沒。”

  樂語有些愕然:“這跟秦孝有什么關系?”

  “他那些年對炎京的修修補補,讓國庫重新豐盈起來。而且聯通鐵路,修橋補路等方面,秦孝功不可沒。”

  “如果沒有他,新軍絕對不能組建得那么快,甚至不會通過這個提案。”

  拜獄笑了,但聲音里沒有任何笑意:“很可笑吧,正是因為他的努力,所以朝廷才有信心組建新軍,殲滅他的家鄉。”

  樂語忍不住問道:“其實鎮壓叛亂不就好了嗎?為什么非要發動殲滅?”

  殲滅,光從字眼上就能看出這個詞的殘酷——這意味著要殺光所有有反抗能力的成年人,只留兒童。

  輝耀很少會發動殲滅戰,除非是對蠻族作戰,但就算是對蠻族作戰也很少見,因為千百年來的防御堅守已經將蠻族打殘了。

  但在輝耀開國初期,殲滅戰這個詞倒是挺常見——畢竟輝耀八區不是充話費送的,比起勸化野人,輝耀人更愿意徹底肅清所有蠻夷。

  對于正規軍來說,就算蠻夷能躲在荒山野嶺,軍隊難以通行,但他們只需要派出登堂入室境武者組成的精銳小隊,就能將那些沒練過戰法的野人一勞永逸地解決干凈。

  拜獄抖了抖煙灰,說道:“如果鎮壓叛亂,根本不需要新軍,直接讓天際軍隊自己鎮壓就好,頂多就是費時費力了點,但畢竟是本地軍隊,效果更好。”

  “或許是組建新軍總得需要通過戰火來進行一番磨練,又或是朝廷對天際區的頻頻民變感到不耐煩了,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不想繼續以前的懷柔政策…當然,也有可能是大人物們的一時興起。”

  “反正,朝廷里又沒有天際籍的官員,毀滅一群跟自己無關但又經常鬧事的人,大家當然都不在意…除了他。”

  “直到秦孝在朝議上站出來,大家才知道他居然是天際人。”

  拜獄聳聳肩:“螻蟻豈能當車?所有與他相熟的好友,包括我都勸他別頑固不化,他怎么可能對抗得了朝廷強權?你一個孤兒在天際又沒家人,就算有,你接過來就是了,干嘛頂撞滿堂朱紫?”

  “大家都同意的事,你不同意,你算老幾?”

  “然后他就讓大家知道他算老幾。”

  “他動用了自己的人脈,他既能讓潤滑油令炎京這臺老銹機器運作起來,自然也有辦法讓這座機器失靈故障。雖然不敢明面上支持秦孝,但他的朋友——包括我——都拖慢了新軍出征的步伐。”

  “那時候不是鐵路脫軌,就是太陽燈故障沒人換,糧草、軍械、衣物,一切物資準備都拖拖拉拉的,成功延誤了新軍的速度。”

  “當然,這些事只是為了拖延時間,秦孝的真正目的,是尋找忠衛鈞座。”

  樂語一怔:“忠衛鈞座?”

  拜獄點頭:“據說,每一任忠衛鈞座都是與皇室有親密關系的人,只有忠衛鈞座可以直接影響朝廷決策。沒人知道他有沒有找到忠衛鈞座,但結果就是,殲滅戰取消,天際自行鎮壓叛亂,風光一時的秦孝被外派到東陽區。”

  “至于他在東陽做過什么,你比我更加清楚。”

  是的,樂語很清楚秦孝在東陽做過什么。

  他帶來水煙,直接毒害了銀血會整整一代。

  他與荊青蚨暗謀,試圖官商聯合摧毀銀血會。

  無論是樂語,還是琴樂陰,都認為秦孝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但現在,樂語對他有了新的認識。

  忽然,樂語心中一動,問道:“他怎么死的?”

  這既是樂語的問題,也是琴樂陰的問題。琴樂陰來炎京的諸多目的里,其中一個就是先調查秦孝的死因,然后為他報仇。

  “先皇認為秦孝是一個有才能的人,而且還是一個得罪了諸多派系的人才,他想召秦孝回來當孤臣。”拜獄輕聲說道:“但其他人畏懼他。”

  “畏懼?”

  拜獄呼出一縷輕煙:“秦孝在拖慢新軍時暴露的能力,讓滿朝文武都心生警惕。他憑一己之力,就能調動炎京所有部門,也就意味著如果皇帝直接清理掉朝廷所有大臣甚至整個內閣,秦孝都有能力讓朝廷繼續運作!”

  “而且,他沒有家族,沒有妻女,對皇權造成不了威脅,他會成為皇室最鋒利的刀,最堅固的盾!”

  “一個有心改革的皇帝,一個無牽無掛的人杰,誰不害怕,誰不畏懼?”

  “秦孝回京閑置了一年,輝耀四衛、朝廷派系、皇室也暗中交鋒了一年。我這種小人物,并不知道他們達成了什么利益交換,但結果就是,秦孝下獄,罪名為逆。“

  “逆?”

  “也就是收買人心,圖謀不軌。”

  樂語忍不住笑了:“這就是好人有好報?”

  “我當初去牢獄里見他,也是這樣問他。”拜獄也笑了:“你猜怎么著?他居然點點頭,說這就是好人有好報。”

  “如果不是之前建立的關系,他怎么可能拖慢新軍的步伐?如果不是他的勞苦功高,鈞座又怎么會愿意阻止朝廷決策?”

  “有付出就有收獲,好人就有好報,這很公平。”

  “他說最大的遺憾,就是得知這個消息太晚了。如果給他足夠的運作時間,他說不定能成為新軍元帥,將喪事辦成喜事…但就連鈞座都沒答應他的請求,因為皇帝不會將新軍交給一個與自己意見相左的人。”

  煙頭熄滅,拜獄渾然不覺,喃喃道:“畢竟是十年前的對話,很多內容我都忘了,但我還記得,我問他,有后悔嗎?”

  拜獄聲線一變,仿佛在復述某個人的話:「后悔是難免的,只求無愧于心。」

  「我本來就是一個平庸的人,能用生命消弭一場戰爭,已經很值了。我們留著命,不就是為了在某個時候為了某個理由豁出去嗎?」

  「哈哈,好久沒見拜獄你這個眼神了。一般在你用這種看傻子的眼神看我后,我就會說出我做這件好事會有什么好處…但很抱歉,這次真的沒有實質好處,非要說的話,我只能說我很高興。」

  「是啊,好人怎么會有好報,這世道哪有這么公平?好人有好報,只是統治者用來維護民間穩定的謊言,文人墨客用來剝削平民的詛咒…以及普通人樸素的愿望。」

  「我不想當英雄,只想當一個專家,能解決普通人麻煩,踏踏實實辦事的專家,但不知為何就走到這一步,可能這就是天意難違吧。」

  「嗯?哈哈,‘好人有好報’這個秘訣當然是騙你們的,你現在才發現嗎?」

  「至于為什么要這么做…那當然是因為我知道大家都是自私的人。或者說,哪有無私的人呢?」

  「但自私和無私并不是對立的,它們是可以互相包容的…既然大家都是自私的,那我就給你們理由,讓你們懷著利己的目的去做好事。效果也不錯,不是嗎?」

  「我做這么多事,當然是因為我想出人頭地,功成名就,權傾朝野,以及…我很愛國。」

  「你又用那種眼神看我了…確實,我一個天際孤兒,一個階下囚,一個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有什么資格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現在大家都喜歡當自私的人,當然這是因為世道的原因,只有當自私的人才能活下去,無私的人早就死光了…而且,愛國不應該是大人物的權利嗎,像孤兒、屠夫、工人這些底層,有什么資格愛國呢?」

  「我小時候也是這么想的,直到我在那個雨夜,遇到那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行走,耗盡最后一絲生命力,懇求我傳遞情報。」

  「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有些東西是凌駕于生命之上的。那位行走傳給我的,不僅僅是情報,還有他的意志。」

  「我將這份意志藏在心底,我越是長大,意志就越來越堅定。輝耀的文化,歷史,勤奮的人民,宏偉的建筑,一切一切都在我心里沉淀。但既然世道如此,我也只能適應世道,用自私的方法去做無私的事。」

  「我不忠于朝廷,不忠于四衛,不忠于皇室,只忠于輝耀。我希望這片土地以及活在上面的人能過得越來越好,不再被饑寒、戰爭、剝削所折磨。」

  「拜獄,你別哭了,真的很丑…還有,你無需因為感動而追隨我,你履行你的本分即可。這個世界不需要英雄,只需要專家,如果大家都各司其職,早就天下太平了。」

  「不要怨恨皇帝和鈞座,鈞座沒有義務繼續救我,而皇帝是個有野心的人,但他的野心可以令世道變得更好。我的死亡是難免的,或許因為我做了那么多好事,所以我才能多活幾年。」

  「我的那個學生,以后或許會來炎京,你照顧一下就可以…或許不需要你照顧,他也是個狠人。」

  「所以真的別哭了,你哭的我都想流淚了…雖然我說我有后悔,但如果能重來,我應該還是這個樣子。」

  「想做的事就要努力爭取,這樣就算失敗了,就可以盡情埋怨這個世界,而不必惱恨自己。」

  「我為我的正義而生,我為我的正義而死。」

  「輝耀很好,下次我還會來的。」

  拜獄說罷,臥室只剩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

  樂語忽然意識到,拜獄要求不要開燈,或許是預見到此時此刻。

  又過了好一會兒,拜獄才用一如往常的聲音說道:“我說這么多,并非是要求紅樂你繼承他的意志,而是想讓你知道過去的歷史。”

  “面對一場需要付出生命的游戲,你究竟做了怎樣的覺悟?在知道秦孝的下場后,你真的還愿意擠進這場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嗎?”

  樂語感覺到,拜獄很糾結。

  他既驚喜于琴樂陰跟秦孝有相同的特質,又害怕自己親手將秦孝唯一的學生送入死地,所以他在開戰前夕找到琴樂陰,說出自己隱瞞的一切,讓琴樂陰對他做出制裁——無論是答應還是拒絕,對他而言都是懲罰。

  就在樂語思考如何回答的時候,忽然外面傳來破碎的聲音。

  啪啪啪啪——

  窗外朦朧的燈光逐盞熄滅,剎那間整個臥室黑暗無光,仿佛置身于深淵之中!

  緊接著,他們便聽到房門響起‘吱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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