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么藥?”
“止痛藥。”
“有什么副作用嗎?”
“第一次吃了之后會死,以后就不會了。”
玄燭郡巡刑衛的地下監獄,最深處最骯臟的牢房里,渾身如無骨爛泥的中年人看著地上那顆褐色小藥丸,嘴唇蠕動:“我家有人可以活下來嗎?”
“經過調查,除了七位未年滿十歲的孩子實證沒有劣跡,其他人都得在公審大會上走一遭。”牧晴眉抱著雙手俯視著他:“該死的,都會死,該活的,終究會活下來。”
“我們不會因為要跟你做交易而放過任何一個需要審判的罪犯,也不會因此而威脅你的家人…這顆藥,就是讓你交出蘭家工藝的酬勞。”
“你若是愿意,我喊人過來記錄,順便為你準備一餐好飯;你若是不愿意,直接吃了就行——除非你為了茍且偷生短短幾天,愿意在公審大會上走一遭。”
聽到‘公審大會’這個詞,囚犯身體顫抖了一下。
他費力地側過腦袋,視線越過牧晴眉,看向那位不應該出現在骯臟牢房里的盛放白蓮:“望海宮,你能保證,讓我們蘭家香火不至于斷絕嗎?”
披著白薄頭紗的呼延絲蘿點頭,輕聲說道:“我保證。”
囚犯伸手拿過藥丸,端詳了足足幾分鐘,期間牢房里沒人說話,直到牧晴眉開始不耐煩了,他才說出一個地址:“…蘭家這百年的手藝,都記錄在那間地下室的秘本里。秘本有很多專用名詞,你們拿給工匠們看就行了,如果還有不懂…就問問還沒死的,三十歲以上的蘭家人。”
說罷,他就迫不及待地將藥丸吞進去。
牧晴眉輕輕一彈指,一道神槍霞光便貫穿了囚犯的腦子,在他連痛覺都還沒來得及感受之前就讓他失去意識。
她轉過頭,迎向呼延絲蘿驚訝的眼神,攤攤手:“我們哪有吃了就死的毒藥啊,這么好用我們早就用來下毒了。但他吃了藥,死得很快,體驗很好,沒有差評,這效果不也差不多嘛,我還付出了人工服務呢。”
呼延絲蘿噗嗤一聲笑了,伸手牽著牧晴眉離開,小聲說道:“謝謝你來陪我。”
“哎呀跟姐妹客氣啥呢,這點事算什么。”牧晴眉驕傲地拍了拍胸膛,又說道:“而且你也只是見得世面太少,像這種事算什么,過兩天我帶你去看看冥鴻拷問犯人,去靶場看看槍斃,你什么膽氣都練出來了…”
呼延絲蘿臉色黯淡:“蘭叔叔…他小時候跟我父親是好友,經常來我家做客,還專門給我定制了一輛小車,讓我在院子里開著玩…”
牧晴眉身形一滯,尷尬地撓撓頭:“那…那我是不是該給他留個全尸?”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他有現在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呼延絲蘿揉了揉發紅的眼睛,鼓起笑容道:“雖然我沒看過二當家拷問犯人,也沒去靶場看人槍斃,但這些日子每一場公審,我都沒有落下過。”
“能死得這么平靜,已經是對蘭叔叔莫大的仁慈了。他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連最后一頓飯都不愿意吃,直接就咽下藥丸。”
“活得卑鄙無恥,如果還死得心安理得,未免對那些被他們一輩子踩在腳下的人太不公平了。”
呼延絲蘿低聲道:“其實,我也該跟他們同一個下場…”
“別傻了!”牧晴眉猛地一拍呼延絲蘿的屁屁,后者驚呼一聲,“你跟每一個毛孔都能流出骯臟血液的資本家不一樣,你跟我們一樣都是正義的伙伴。”
“在你那一晚寧愿對鐵先生說謊也要保護我們的時候,我就認定你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妹妹了!”牧晴眉嘻嘻笑道:“別覺得自己跟那些人是同胞,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叫,叫‘出淤泥而不染’!他們是爛人,不等于你就是爛人!”
“但我從出生開始,吃的是美味珍饈,穿的是錦羅綢緞,出入都有仆人服侍,享盡富貴榮華。”
“在我開著蘭叔叔送的小車在院子里轉來轉去的時候,外面有幾百上千個跟我同齡的孩子在溫飽線上掙扎,其中就包括晴眉你。”
“你們流離失所的時候,我睡在溫暖舒適的床鋪里,有娘親為我讀故事書。”
“二當家親手殺死你們大哥的時候,爹爹兄長為我慶祝生辰,送禮的人踏破了我家門檻。”
“你日夜修煉戰法吃苦流汗的時候,我在和其他同齡女孩舉行茶會,討論什么衣服好看什么首飾漂亮。”
呼延絲蘿說這番話時很流暢,顯然她已經在過去無數個難眠之夜里,翻來覆去思索過很多遍:
“我以前對這一切都心安理得,因為這是父母對我的愛。但如果他們的愛是建立在罪惡之上,我所享受的一切都建立在你們的痛苦之上,那我跟他們又有什么區別?”
“晴眉你的手比我粗糙多了,因為我從來沒勞動過。如果說我父親至少對維護了玄燭郡的穩定,那我就是毫無貢獻的米蟲。以前的榮華富貴我一個都沒落下,但我現在卻腆著臉接受你們的保護——”
牧晴眉抱住了呼延絲蘿,呼延絲蘿聽到她的鼻息呼到自己的耳垂上,耳朵傳來的微癢感瞬間止住了呼延絲蘿的所有話語。
“沒有人生來就有原罪,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
“你那些洪水猛獸的情緒,雖然不至于,但我理解。人每每活到某個時候,就會開始討厭那個弱小的自己。”
呼延絲蘿伸手環住牧晴眉的腰,低頭靠著她的肩膀,輕聲道:“晴眉你也討厭過自己嗎?”
“當然有。”牧晴眉說道:“我第一次討厭自己,是當年冥鴻一身血回家的時候,跟我說大哥死了,我把他打得很慘。“
“實際上,我其實是希望他能將我好好教訓一頓,如果我當時年紀沒那么小,如果我戰法再強一點,如果我跟著他們去…說不定一切就有挽回的可能。”
“只是冥鴻真的太弱了,還不還手,我一不小心,差點把他打死了。”
“而我第二次討厭自己…是在那天晚上,我隔著海角門的廢墟,遠遠看著他跟我們說,‘保護好陰音隱’。”
“對自己的厭惡,都是源于自己的無能。”
“每一次討厭自己,都是一次長大。”
牧晴眉按住呼延絲蘿的肩膀,凝視她的雙眼:“恭喜你,你也變成一個骯臟的大人了。”
“但是…”
“如果你真的心存愧疚,就好好工作,為重生的玄燭郡添磚加瓦吧。”牧晴眉笑道:“也不要覺得這種情緒是不好意思的。你跟那些需要去公審大會走一遭的人相比,正是你內心道德法則所衍生出來的這份罪惡感,才令白夜愿意相信你。”
“只有抱著枕頭哭過的人,”她輕輕拭去呼延絲蘿眼角的淚跡:“才能學會什么叫溫柔。”
“如果你真的愧疚得想要做些什么補償的話…那我就收點利息吧!”
“啊?晴眉你別鬧!”
牧晴眉將呼延絲蘿轉了幾圈,頭埋在她懷里蹭來蹭去,一邊蹭一邊傻笑:“絲蘿你抱起來好舒服啊——這大好身軀不知道未來要便宜給哪個禽獸——還是先便宜我吧!”
“別鬧,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呼延絲蘿羞惱喊道:“快到門口了!”
牧晴眉將呼延絲蘿放下來,還細心幫她理了理胸口的皺褶,一本正經說道:
“望海宮你要注意儀態啊,萬一外面的人看見你衣衫不整地監獄里走出來,怕不是引爆所有目擊者的腦袋,然后明天小道消息就會傳遍玄燭郡,后天關于你的‘特色短文’就會塞滿報社的投稿郵箱,你可別增加我的工作量了…”
呼延絲蘿一臉氣惱地盯著牧晴眉,但牧晴眉一臉傻笑看著她,不一會兒呼延絲蘿自己也噗嗤一聲笑出來了。
“謝謝。”
“哎呀跟姐妹客氣啥啊!妹妹你大步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
牧晴眉忽然想起什么,笑道:“說起來,你覺得冥鴻怎么樣?”
“二當家?”呼延絲蘿一愣,說道:“是一個很好,很認真,很成熟的男性,玄燭郡需要他。”
牧晴眉眨眨眼睛:“真的嗎真的嗎?那你需不需要他?”
呼延絲蘿眼睛撲閃撲閃,輕輕哦了一聲,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小聲說道:“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唉”牧晴眉嘆了口氣:“二狗子啊二狗子,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有心無力,我已經盡力了”
呼延絲蘿掩住嘴笑了:“但二當家好像也有喜歡的人吧?我看他跟文虹大醫官…”
“這個嘛,我其實也問過文姐姐。但她的回答相當之…”牧晴眉想了好一會才吐出一個形容詞:“…精彩。”
“她怎么說的?”
“我問她怎么看待冥鴻,她說,就當做一條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狗看咯。”
呼延絲蘿眨眨眼睛:“啊這…”
“然后她又告訴我,狗其實很好的,放在家可以看門,帶出去可以嚇人,在床上喜歡舔人,不聽話也可以絕育…反正我搞不懂她怎么想。”
“…是很精彩。”
“等等!”牧晴眉忽然盯著呼延絲蘿:“你喜歡的人是誰?該不會是那個下落不明的人吧?”
呼延絲蘿搖搖頭:“不是。”
“那就好,”牧晴眉松了口氣,忽然說出一句意義不明的話:“我可當不了兩個人的抱枕…”
旋即她又一臉好奇地看著呼延絲蘿:“那你喜歡的是誰?”
“不告訴你。”
“他是不是很帥很好看笑起來很甜的類型?”
“嗯”呼延絲蘿歪著腦袋想了想:“她是很自戀的類型呢。”
“你喜歡的人好奇怪哦!”牧晴眉皺眉評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