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離在李府當中見到了數年不曾見到的云英兒,少女已十二歲多些,黑發垂髫,眉眼已經初步長開,有了清冷味道,身穿麻質白衣,腳踏芒鞋,懷中抱一柄古劍,劍身上有長庚自天地誕生時候發出的大道之音。
見到趙離的時候很是鎮定平常。
云英兒前世本就是依靠自己成就仙境的修士。
在那種沒有上乘傳承的情況下,能夠一步步走過萬年歲月,其心性之堅定遠非尋常修士所能比擬,若無意外,今生絕不會止步于前世的人仙境,必然破入地仙境,于人間不老,且是神仙有望。
對于少女來說,萬年歲月已經等過,短短六年時間并不算是不能接受。
之前之所以在嵐洲見到道人會有那么劇烈的反應,也是因為當初難安,不知今生是否有緣遇到,既然重入師門,短短數年分別,自然不會如同哪吒那樣反應這么大,能夠穩定住自己的情緒。
畢竟對于哪吒來說,原本神魔意識早已經粉碎消失。
他只是個真真正正的十來歲孩子。
道人在李府逗留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帶著兩個孩子游覽周圍風光的時候,順便去了一趟花果山,和齊天說明來意,抓起六耳的后頸皮,提溜著回到了李府,更名為袁洪,和哪吒一同修行八九玄功,也做彼此玩伴。
又讓齊天和周琰約好時間,每月來此三日傳授這兩個孩子玄功法門。
這一個多月還順便指點了云英兒的劍術修為,雖然單純劍術已經不再作為趙離本身的對敵手段,但是此刻他眼界已經極高,高屋建瓴之下,也能輕易看出云英兒劍術的漏洞,順便指點其方向。
一月之后,道人一身青袍,捆仙繩化作一根麻繩隨便系在腰帶上,外面道袍微微拂動,回頭看到哪吒和袁洪角力,將脾性同樣桀驁的六耳揍翻在地,彼此爭斗,當然,這種揍翻是凡人視角,對他們來說,一個是太古大兇滴血重生,一個是先天權柄脫胎,只是歸于玩鬧的程度。
云英兒則是抱劍修行劍氣。
李氏夫婦在談論些閑散事情,說今日吃些什么,說姬氏五祖欲要來拜訪仙長,再遠處,侍女仆從家臣,高墻之外是紅塵,道人嘆息一聲,回過頭來,看著紅塵之外,笑嘆一聲,道:
“走了,走了。”
往前一步,已經不知去往何處。
哪吒和六耳還在玩鬧,而云英兒卻本能睜開眼,往道人所住之處望了一眼,趙離的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今日下午,越發垂垂老矣的姬武前來拜訪的時候,才發現屋中早已無人。
遺憾嘆息自己恐怕真的沒有仙緣之時,卻見到屋中書桌上一張宣紙寫滿了文字,其上所寫,正是自戰仙回轉本源,嘗試走入地仙境界的可能性,上面寫著只是推測,能否可行,還要親自嘗試。
又有言道,萬事萬物都當有一線生機。
大道五十,遁去得一,戒之勉之。
笑聲罵聲閑談聲,盡紅塵聲,聲皆入耳;
天道仙道自在道,言逍遙道,道盡隨心。
蒼老年邁的姬武怔怔失神,繼而長嘆聲氣,震袖朝著東方拱手深深一禮,許久不曾起身。
趙離這一次卡在那種狀態上,只差臨門一腳,按照泰山府君和后土娘娘所說,是久在紅塵,需得要抬頭見天地,之后曾去眾山最高處看天地云海日出月落,蒼茫萬物琉璃景致,也曾孤舟出海,感天地一線,一念是我的意境。
花去了足足一年有余時間,卻仍舊是無所得。
只是胸中那種似有所感,要就此磅礴而出的感覺越發明晰,可卻始終是有什么東西阻攔在身前,讓他不能夠走出這最后一步,踏出臨門一腳,最后在以一葉渡海,飄搖到星海極遙遠之處時,見到一即將死去的星辰世界。
那曾經是一座巨大無比的星辰,其中孕育了一方小世界。
但是現在,漫長的歲月過去,星辰內部小世界的諸多生靈已經盡數死去,道人走入其中,步行于出現一道道猙獰裂痕的大地上,沉默許久,最后在殘桓斷壁當中,看到了或許是這一方世界最后的一粒種子,在這絕望死寂當中,這一粒種子居然還有最后的一絲絲生機。
道人邁步走出世界。
在距離這星辰萬里的虛空盤腿坐下,雙目微微閉上。
頭頂玄黃塔緩緩旋轉,垂落一道道流光帷幕,將星辰將死,一方世界寂滅散發出的波動阻攔住,大道金橋蔓延而出,定住虛空,道人白皙手掌籠在袖袍,陰陽二氣流轉不定,而清風則環繞周圍,將那灼熱氣息驅散。
趙離看著那世界寂滅,無悲無喜,往日所見紅塵翻滾,眾生喜樂,見到大日初生,浩瀚美景,見到群星起落,星海碧波都齊齊浮現,在眼前過去,最后這些一切都將要如同眼前這一方世界,歸于寂滅。
地水風火坍塌,大地出現裂痕,崩潰,風停止了流動,水早已經干涸。
雷霆落在大地上,湮滅一切生機。
組成星辰和世界的存在逐漸潰散消失。
這就是最終的寂滅。
生的反面,陰陽二氣之一,或者說最終這就會化作陰陽二氣,其聚則為萬物眾生,散則為陰陽混沌,世界的毀滅,仿佛很快,但是這卻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時間流逝,道人安靜看著這一幕發生,目送著曾也是無比繁榮的星辰世界歸于寂滅。
其本身為大道所感,氣機逐漸消弭失去。
指掌間陰陽二氣碰撞,偶爾會交纏在一起,化作一道混沌源初之氣。
往日的積累,追求,所見所感所知,在這最終寂滅之前,終于開始有所領悟,但是卻又始終隔絕半步,不知過去多久,那積蓄到最后一步的寂滅之意終于抵達了極限,星辰開始崩潰,一方世界的地水風火散去。
浩瀚的元氣收縮,繼而猛烈地爆發。
這是這棵星辰最為燦燦美好的時候,也是最后消失的一瞬。
道人雙眼被世界寂滅的壯闊景致所照亮。
在遙遠至極的世界外側,清冷淡漠的少年府君盤坐虛空,睜開雙眼,在他之前,漫長時間不曾鑄造成功的誅仙劍開始出現一道道流光,此劍在鞘中劇烈震顫嗡鳴,靈性瞬間凝聚。
誅仙劍,寂滅之意,剝奪此世之生。
曾經擷取道人一絲氣機入劍,而今氣機交感。
鎮地水風火,斬周天氣運。
即將鑄成。
“很好,又一個。”
范星闌伸出法決,將星海之上漂浮的靈材取到手中,擦了擦額頭汗水,感覺到溫度越來越大了,遠處一顆巨大的紅色星辰似乎比起數年前更大了些,讓他心中多少有些擔憂。
他們是在星海冒險的修士之中最為激進的。
外出尋找即將寂滅的星辰,在周圍能夠找到世界不斷崩潰時飛出的材料,等到星辰湮滅之后,還能夠找到為昂貴的星砂,不過第二種只能是機緣巧合,真的去等一個世界崩潰后撿拾星辰核心,誰有那么大的膽子?
一不小心就會被余波牽涉,直接魂飛魄散。
他擦了擦汗,估計著時間,對著旁邊的湛文曜道:
“文曜,咱們這一次出來多久了?”
湛文曜是個模樣粗狂的男子,皺了皺眉,然后嘆息道:
“記不住了啊,約莫一百多年了吧。”
“我們都在這里突破了,本來二十年就走,可誰也沒有想到會遇到這一顆星辰,這一次回去就能夠換上個上乘的法決了,也能修持個好的法相…”
他們在此地太久,根本不知道外界變化,法相功法已經不再是主流。
范星闌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道:
“我看這一顆星辰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聲音還沒有落下,他們突然感覺到元氣不正常的波動,下意識轉頭看去,然后一個個臉色大變,面容扭曲,湛文曜忍不住脫口而出怒道:“范星闌你他娘的嘴是開過光嗎?!”
“跑啊!!!”
范星闌也是面容難看至極。
那一顆本來應該還有百年歲月的星辰開始劇烈的收縮,因為曾經是中等級別世界的寂滅,狂暴至極的元氣波動越發肆意瘋狂地涌動,朝著左右橫掃而出,顯然是到了最后寂滅的關頭,一個世界最后的燦爛,哪怕是仙人都是必死無疑。
兩名凡俗間法相真人層次的修士猛地轉身飛遁。
可遁光哪里能夠快得過世界的崩潰,磅礴的元氣即將要將他們吞噬,范星闌閉目等死,想到家中老母,想到自己年少時出發的信誓旦旦,心中悔恨無比,可等待許久,也沒有感受到死亡的痛苦,緩緩睜開眼睛,和旁邊湛文曜一同陷入劇烈震撼帶來的茫然失語當中。
世界湮滅,何其浩瀚壯闊。
但是在前方卻站起了一個穿著道袍的白發男子,袖口以清風般的線系著一面小鏡,其中一面晃過,于是星辰死寂停止,道人睜開眼睛,一瞬空洞無所思的狀態后,無數感悟襲上心頭,陰陽瞬間凝聚為一,繼而散去,自然而然,青袍拂袖,伸手作拈花態。
湮滅的世界停止,世界當中最后一顆種子在瞬間被濃郁的生機逆轉。
湛文曜目瞪口呆看到那道人仿佛將世界握在手中。
然后世界仿佛化作那微不起眼卻又堅韌倔強的種子,慢慢抽芽,長出枝葉,開出綠色的葉子,結出了黃色的,小小的花兒。
湛文曜認出來,這是萍,一種只能夠活一年,柔弱卻又能在各處生長的草。
這種草,原來還會開出花的嗎?
他怔怔失神。
整個星辰的寂滅燦爛而偉大,卻在燦爛的極致,死亡的極致當中卻誕生一株柔弱萍草,生與死,陰與陽,強與弱,誕生與毀滅的變化在這一瞬間展現得淋漓盡致,讓遠處得見這一幕的兩人心中震顫,隱隱被這微弱生機所感,而白發道人閉目嘆息,道:
“原來如此。”
微微張開五指,復又嘆道:“原來如此!”
匯聚為一的陰陽二氣再度散開,化作陰陽二氣,繼而再度匯聚,化作混沌先天一炁。
他只是踏出了這一次的壁壘,仿佛行走許久才登上一座山,抬頭遠望,山外仍舊是山,但是至少有道路可走,一縷光芒飛入金橋當中,旋即隱沒,白發道人手持自寂滅當中誕生的萍草,似有所感,隨手一震。
青色萍草化作一劍鞘,被隨意佩戴在腰間。
劍鞘上隨意刻了兩個字。
青萍。
此乃劍鞘無鋒。
以輪轉寂滅為劍。
帝都欽天監,蒼天緩緩睜開雙眼。
祂已經將那一日白發道人所講述的五仙之法印證一遍,然后去蕪存菁,加入先天權柄化生之道,足以讓弱小之神越走越強,也可以讓凡俗眾生執掌法門,此心不墜,當可將所踐行道路,凝聚為后天權柄,足以一念凝聚風雷術法,有類權能。
將感悟寫在玉簡之上,沉默了下,在最開始的時候,寫下一行字。
沉吟了下,遞交給手下諸神,淡漠道:
“傳法。”
“他可做,我等也可。”
春日神君行禮,接過了蒼天以自我道路整合過的法門,倒也算是五仙相對應,卻忽略之前境界,是直指最后道路境界的方式,因為蒼天并未曾寫名字,一開始喚之以《天仙決》,后因為五仙之法傳出來這些年,天仙決這個名字過于泛濫,故而在前增加修飾。
上乘不足以稱之,又因,一切有情眾生無情諸物,皆無大于天。
故曰——《大品天仙決》!
蒼天并不在意這些,盤坐于欽天監上安靜俯瞰紅塵。
回憶當初白發道人所言,自飲一盞,斂眸。
眾生的韌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