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悄然而至。
譚老太準備好了一鍋山藥煲老雞,還有韭菜雞蛋跟雞油炒青菜,就等著青山跟大傻回來吃了。
不過,她心里也有些擔心。畢竟現在不同以往,現在的科技發達了,有錢人都不燒炭改燒電了。
也不知道他們兩個今天拉出去的八包木炭到底能不能賣掉。
要是賣不掉的話,就只能拉回來了。雖然天冷的時候燒些炭家里會暖和一些,可譚老太還是真心希望家里最好一包炭也不要留,免得某些人看到家里有炭,又恬不知恥的問他們白拿。
做好了飯菜,等了一會兒,青山跟大傻回到來了。
可一看兒子的模樣,譚老太急了,連忙從廚房里走出來問道:“大傻,你這是怎么回事?衣服怎么都破了?”
譚大傻看了劉青山一眼,笑呵呵的回道:“媽,這是青山的主意,說我要把衣服弄破一點,這樣看起來比較可憐,然后別人買炭的時候才不會砍價。”
譚老太慌著臉,看向劉青山。
劉青山連忙點頭:“對,譚奶奶,這是我的主意,現在木炭不怎么好賣,所以我就想了這個辦法,衣服壞了可以再縫,可炭要是賣不掉,就只能拉回來自己燒了,不值得,您說是不是?”
譚老太松了一口氣:“那就好,我還以為你騎車摔倒了呢,沒摔就好。”
“哪有這么容易摔倒,這是故意撕破的。”譚大傻呵呵笑了兩聲,便趕緊從兜里掏出錢來,交給老媽,“媽,你看,這是今天賣炭的錢。”
譚老太拿著的厚厚一沓人民幣,很是不可思議的看著兒子:“大傻,怎么這么多錢?”
雖然她沒念過書,可也知道,手中握著的這沓鈔票恐怕足足有一千多吧。
她數了十張一百的,又數了六張一百的,加起來,那就是足足有一千六百多了。
“嘻嘻,賣炭的錢。”譚大傻看了默不作聲的劉青山一眼,然后抓著后腦勺憨憨笑道,“今天帶去的八包木炭都賣完了,所以就有這么多錢了。”
譚老太呆呆看著手中的鈔票,依然不敢相信,這錢竟然是她那被人當成傻子的兒子掙來的。
而且,還是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掙來的。
加上他這幾天挖山藥的錢,那可就有兩千多了。
半個月不到,就收入兩千多?
這還是她的傻兒子嗎?
這還是她那個之前只會被村里的懶漢們唆使的傻兒子嗎?
譚老太的眼眶濕了,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的往下掉,鼻子也酸了。
她從沒想過,她的傻兒子能自力更生,她也從沒想過,苦了幾十年的家會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她更是從來不敢妄想,有一日,自己這雙粗鄙難看的手會抓著這么多嶄新紅艷的鈔票。
她哭了。
又高興,又激動,過往的心酸就像濤濤山洪,席卷她的身體,洗滌她的靈魂。一切的艱難險阻,都像深埋地底下的種子,在這一場淚水的澆灌之中,綻放了最美花兒。
她朦朧著雙眼,緊緊握著這一把鈔票,忍不住的輕輕抽泣起來。
見狀,劉青山過來扶著譚老太的手,故作輕松的笑道:“譚奶奶,這還只是八包炭的錢,要是把剩下的五包,還有現在正在山里燒著的炭都賣了,那又得有好幾千塊錢呢。”
“青山。”譚老太扭頭看著身旁的青山,又興奮又感動,“多虧你帶著大傻干活,不然的話,憑他自己,怎么可能賺到這么多錢。”
“嗨,哪有的事,就算不燒炭,大傻叔挖山藥的話,挖十天半個月,也肯定有這么多錢的。”
“哪有這么簡單。”譚老太抹了淚水,說道,“你不知道,今天進山挖山藥的人里,最多的才挖了十斤,我就挖了三斤,現在山里的山藥已經越來越少了,我估計過兩天就挖不到了。”
“那沒事,反正燒炭也能賣錢。”劉青山拍了拍譚老太的后背,安慰道,“譚奶奶,您放心吧,憑大傻叔這份肯吃苦的勁頭,肯定會有好日子過的。”
能吃苦就一定會有好日子。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星星跟在黃牛后面,望著已經越來越黑的群山與林子,扁著嘴巴,一遍又一遍的念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山不會說話,樹不會說話,牛也不會說話,如果她不自己跟自己說點兒什么,她怕。
她才八歲,趕了一天的牛,現在好不容易把牛從山里趕回來,本就已經累得不行了,可心里卻還要因為黑夜的降臨而感到害怕。
她怕黑,特別怕。
她貼走在母牛身側,把一只小小的手放在母牛肚子上,感受著母牛的溫熱,嗯,就好像......就好像是真媽媽的懷抱一樣。
那溫熱從掌心傳到身體,再傳到心里,似乎就沒有那么害怕了。
然后,她再想些美好的事情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想,爸爸今天去了縣城,說不定會給她買了新衣服,還有新鞋子,還有好吃的。
新衣服,新鞋子,好吃的。這便是她最渴望也最遙不可及的東西了。
看著遠處逐漸模糊的山的輪廓,樹的娑影,她又想道,其實,沒有新衣服也沒有關系啊,好吃的也可以不要,只要爸爸記得買答應了她許久的新鞋子就可以了。
因為她的鞋子已經不能再穿了。
她垂頭看了一眼穿在腳上的鞋子。
那本身是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可因為穿了兩年,破了又補,補了又破,再加上她的針線活實在蹩腳,所以現在鞋面上只能看到或者黑色或者白色的凌亂線頭以及粘著線頭死死不放的草籽,實在是看不出鞋子的原貌了。
其實,鞋子臟點破點都沒有關系,她不在乎的。可是她才八歲,身體每年都在長,這雙鞋子還是去年爺爺買給她的。去年穿剛合腳,今年再穿,就硌腳了。不僅鞋頭壓得腳趾伸不直,就連腳后跟都很難擠下去。
每次穿鞋,都得把兩只小手的食指勒得又紅又痛才能穿上鞋子。
她可以不要別的,真的,她可以不要新衣服,不要好吃的,可她真心希望,爸爸可以兌現承諾,幫她買一雙新鞋子。
她也不要別的鞋子,就要一雙最最便宜的解放鞋就可以了。只要合腳,其他的都無所謂。
帶著這份期望,她滿懷希望的跟著幾頭牛回到村里。
把牛關入牛圈,便又強忍著雙腳的刺痛跑往家中。
她太渴望新鞋子了。
就像,她渴望一份溫暖的母愛一樣。
然而,屋子漆黑一片,沒有一盞燈是亮的。
她頓住腳步,失神的看著在鄰居家的明亮燈光中輪廓清晰的房子,心里的期許跌落了。
本來她還以為,到了家里就可以看到明亮的燈光,就可以看到爸爸給她買的新鞋子,還能有暖洋洋的灶火,香噴噴的飯菜…
然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她的幻想。
房子清冷的坐落在夜色中,仿佛曾無數次被關到漆黑樓頂上的她一樣,靜靜的蹲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不過,她轉念一想,又燃起了希望:爸爸還沒有回來,等他回來了,一定會帶回來一雙合腳的新鞋子。
這么一想,便連忙擦了擦眼睛,開門跑進屋去。
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把鞋子脫了。
穿鞋的時候很痛,可再痛,也不會有脫鞋子的時候痛。
又緊又硬的鞋子摩擦著腳上的幾個大水泡,那感覺就好像一把刀子從她的小腳上劃過,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
‘一個,兩個,三個.....”她數了一下,今天又多了五個水泡,加上昨天還沒好的,腳上現在已經有差不多十個水泡了。
不過沒關系。她對著滿目瘡痍的小腳笑了笑,自我安慰道:“等爸爸回來了,我就有新鞋子了。”
她又擦了擦因為疼痛而滾落的淚珠,光著腳丫就往廚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