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必舉道:“啟稟夫人,微臣將三萬多日國青壯分成十幾隊,不讓他們集中。倘若將他們全部用來修建洛寧城,那他們一旦鬧事,就很危險了。所以才分開處理,反正修城,開荒,建房,種地都需要人手。”
“夫人之前說,讓日國女子和將士們配對,以安軍心,這自然是極好的。讓日國苦力為軍屬之家代耕田地,也是極好的,只是,只是…”
崔秀寧皺眉道:“只是什么?你但說無妨。”
林必舉苦笑道:“海東適婚女子比適婚男子少的多,這批日國女子剛好可解燃眉之急。可是,倘若和將士配對之后,再讓日國青壯代替軍屬耕種,那么,臣擔心會發生羞恥之事。畢竟,將士平時都在軍營,其妻是日國之女,為其耕種的卻是日國之男,那么…”
雖然林必舉沒有再說下去,但所以人都明白了。
真是這個道理啊。林上卿這話算是老成謀國之言。
你想,女主人是日國女子,為她耕種的是日國男子,又是同族同鄉,又方便相處,而丈夫是異族,平時都在軍營。那么,時日一長,有多少唐軍會變成綠軍?這可不是小事。
崔秀寧笑道:“所以,國卿廨就不再安排日國男子代耕?”
林必舉尷尬的說道:“正是。”
崔秀寧道:“林卿的顧慮,我何曾沒有想過?但苦力平時為軍屬田奴,戰時從軍做輔兵,乃是唐侯親定的國策,為的就是提高戰力。怎么能以噎廢食呢?”
李洛雖然痛恨滿清,卻很欣賞滿清的八旗兵制,八旗兵制非常符合人口少的政權,能最大限度的發揮戰力。天命年間,滿洲人只有三十萬,卻有六萬戰兵。原因就在于有大量漢人為奴,平時為戰兵耕種放牧,戰時當輔兵。
海東唐國人口也很少,但兵馬卻不少,兵民比例嚴重失衡,導致軍屬之家勞力急缺。軍屬家的田地缺勞力耕種,就會嚴重影響士氣。
倘若用努爾哈赤的法子,不但能很好解決這個問題,還能極大提高軍人地位,保持高昂的士氣,讓將士們心甘情愿服役打仗,而不是想著回家種地。
所以,這個政策,是絕對不允許動搖的。
崔秀寧心里雪亮。國卿廨的條陳中不再安排代耕,固然有林必舉說的這個“難以啟齒”的理由,但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林必舉沒說。
另一個理由就是,文官們不愿意看到武人的地位超然。
要知道,苦力代耕之策,只有軍中將士可以享受。文官可沒有資格。代耕的苦力,其實就是軍人的軍奴,使得軍人一躍變成小貴族,文官階層怎么會愿意?
這不是林必舉個人的私心,而是整個文官階層的私心。
崔秀寧很是感概。難怪李洛說文官一定要壓制,不然很快就會騎到武人頭上。果然如此啊,唐國建立才多久?文官們就開始有團體私心了。
難道他們不知道,如今武力有多么重要么?當然知道。但他們認為,唐國武人的待遇已經很好了,沒必要拔到這個高度。武人待遇太高,于國于民于君,都不是好事啊。
崔秀寧雖然心里不滿,卻也沒有只斥其非,這不是林必舉個人的問題。換了是張必舉王必舉,也會這么干。國卿廨的五位卿士,有三位是文官,三人聯合,已經能通過打壓武人的條陳了。好在條陳還需要她批準。
第一次,崔秀寧感到治國的艱難。所謂制衡之道,說起來大道理誰都懂,可要操作起來絕非易事。
“林卿,此事易爾。軍屬的田地,全部集中在一起,遠離其家屬。那么,日國田奴也沒有機會接觸到軍屬了。軍士一旦退役,就換田。如此一來,就能兩全其美。”崔秀寧笑吟吟的說道。
什么?
林必舉等文官心里也有點發苦。田奴代耕之策,還是要執行了啊。唉,長此以往,只怕唐國將來武重文輕啊。
但是他根本不敢反對崔秀寧,只得趕緊說道:“夫人高明,是臣計短了,正該如此。”
崔秀寧想了想,覺得還是敲打一下文官們,免得讓他們以為自己一個女人好糊弄。
“如今這眼下啊,唐國要靠將士保衛。以后呢,唐國要靠將士打天下。再以后,還要靠將士守天下。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精忠報國,乃國之柱石,厚待一些才是道理。”崔秀寧鏗鏘有力的說道。
武人們這么偉大的么?林必舉等文官們心中有些不以為然,卻不敢反駁,只能老實聽著。
而楊序等武將聽了卻很是感動。主公和夫人如此看重將士,我等更要努力才是。
崔秀寧繼續說道:“諸位千萬別忘記亡宋的教訓,殷鑒不遠,赫赫在目。我一介女流尚且明白,諸位難道不知么?為公而私,私而不私。為私而公,公而不公。”
林必舉等人聽到這些,心中惴惴不安,他們哪里還不知道夫人察覺了他們的私心?想不到夫人如此年輕的女子,竟也這般精明啊。
崔秀寧并未怪罪他們,誰無私心?是人就有私心。關鍵在于,上位者要洞察臣下的私心所在,如何規避私心帶來的危害。
崔秀寧忽然問林必舉:“林卿是上卿,乃唐國宰相,可為何只是五品?”
林必舉知道崔秀寧的意思了,順著她的話回答:“因為我唐國只是海東一隅,小國寡民。所以即便是宰相,也只是五品。”
崔秀寧笑道:“區區侯國,即便宰相也才五品。堂堂大國,小小知府都是四品。所以,諸位要想做一品二品的大員,只能開疆拓土,讓小小唐國,變成煌煌大唐。這可開疆拓土,靠的不還是將士么?”
“夫人教誨的是,微臣慚愧。”林必舉很是汗顏的說道。
龔侃和崔牧這兩位卿士也出列說道:“微臣慚愧。”
楊序等武將也紛紛出列道:“微臣慚愧!”
文官說慚愧,武將也說慚愧。但兩種慚愧,含義卻截然不同。
崔秀寧便道:“那這代耕之策,就不走國卿廨了,以唐侯之命直接頒布令旨吧。”
輕輕一句話,就把對軍隊的施恩直接抓到手里。
唐國目前是五卿共治,林必舉是國卿廨上卿,很多政事都是他和其他四位卿士商議后擬定處理條陳,再報給攝政夫人裁決。
每一份處理條陳,都必須最少有三名卿士通過,才能上呈。
崔秀寧認為處理的妥當,就照準。認為處理的不妥當,就打回重擬。
這種安排,把“綱”抓在君主手里,把“目”交到臣子手里,綱張目舉,相得益彰。如此一來,既對臣子放了權,又能確保君權的至高無上。臣子既能有效參政,君主又不會太勞累,還能集思廣益,補漏拾遺。
在唐國,以這種程序下達的政令,叫廷令。
但唐國典律規定,廷令不是最高等級的政令,最高等級的叫君旨。君旨是不經過國卿廨的命令,廷令必須服從君旨。
君旨還分幾種,對個人的稱為“敕旨”,對團體的叫“令旨”;對全體臣民的稱為“詔旨”,合稱“三旨”。
如此一來,就避免了明朝中旨的尷尬,強化了君主權力。
接下來,就是商談江南軍的安置。無非是授田授銜,成家婚配,訓練改編等事。
三萬五千江南軍,被正式編入唐軍序列。
這次朝會整整開了一上午,安排妥當很多政事軍事,崔秀寧才有點疲憊的回到內宅。
到了黃昏之時,崔秀寧又去了顏鐸的太公院,給義父顏鐸請安。
“我兒,你如今身懷六甲,行動不便,這晨昏定省就免了。”顏鐸被兩個侍女扶著下榻說道。
上次去遼東移民,顏鐸親自出馬,受了勞累,病了一場,到現在還沒完全緩過來。
要不是他身體底子好,這一病已經要了他的命。
“爹感覺今日如何?”崔秀寧親自給顏鐸沏了一杯茶。
顏鐸道:“爽利不爽利,也不打緊。為父年近七十,無所謂了。遺憾者只有兩件,一是沒見到孫兒出世,二是見不到吾兒恢復中原了。”
崔秀寧笑道:“爹休要說喪氣話。兒明年春就會生,爹還能健健旺旺活個十年八年,如何就看不到了?”
“哈哈哈。”顏鐸爽朗的大笑,“照你這么說,倒是為父失言了。”孫兒明春出生,他應該能看到。但李洛恢復中原,他肯定是看不到了。
崔秀寧也有點黯然,以她看,義父的身體大不如前。兩年前還能挽弓射獵,現在已經拉不動了。
沒有義父的幫助,她和李洛絕對走不到今天這一步。甚至能不能活到現在,都是個未知數。
一旦義父去世,她肯定會很傷心。但是李洛,會更傷心。
因為李洛以前從未有過父愛,是義父彌補了李洛的一些遺憾。
“女子懷孕,一般會胖的。我兒卻沒胖,這對胎兒未必是好事吧?可要多吃點才成啊。”顏鐸有點擔心的說道。
崔秀寧笑道:“爹放心就是。兒可沒少吃,如今一個頂倆。可就是不胖,或許都被孩子吃了吧。”
顏鐸立刻展顏道:“我兒吃的多卻不胖,那應該是個男嬰了。嗯,必是如此。倘若是女嬰,不會這么能吃。”
還有這道理?崔秀寧很是無語,她自然是決計不會相信這個說法的。可又盼望真是這個道理。
顏鐸又道:“洛兒被元廷封了日省平章,多半是個過河的官職。為父猜測,要不了多久,元廷就會任命新的平章。”
崔秀寧和顏鐸比李洛本人更早知道他封官授爵的消息。因為封官的命令一下,特察局大都分局就傳回了情報。
包括元廷調遣援軍的情報,也清清楚楚。
崔秀寧點頭:“兒也這么想。等到明年,元廷就要任命新的官職了。我們也要提前謀劃謀劃了。爹覺得福建行省如何?”
顏鐸沉吟道:“福建行省當然最好,離海東最近,又能移民,又能防止海東被元廷探知。還能直通南洋,那泉州府,也是一等一的海港。只是,要做就做平章,左丞和右丞都不成。”
對現在的海東來說,李洛拿到福建行省平章的官位,是最好的選擇。
崔秀寧道:“兒也是這個意思,李洛也是這個意思。但是,就怕到時元廷一道圣旨,把他打發到北地或西南西北。”
顏鐸問:“福建行省如今的平章是誰?”
崔秀寧道:“叫阿魯不花,出身萬戶那顏的根腳。此人不到三十歲,最大的本事就是收稅。阿魯不花為人貪酷殘暴,來福建行省后殺了不少漢人,甚至抄家滅族。雖然此人是蒙古貴族,但朝中的靠山卻是阿合馬,很得阿合馬信任。”
顏鐸有問:“那阿魯不花任平章多久了?”
“剛好半年。”崔秀寧道,“所以起碼一年之內,很難指望他調走。”
顏鐸皺眉,“那所有行省中,哪些行省的平章是空缺的?哪些平章已經任期不短的?”
崔秀寧道:“沒有空缺。只有四川行省,湖廣行省,陜西行省這三省的平章任期已經達到兩年。”元朝封疆大吏的任期往往不長,兩三年就算久的了。
顏鐸道:“那么平職調動的話,洛兒很可能會調到這三省任平章。可還算不錯的,最壞的是,他被調入大都,成了京官,那就麻煩了。”
崔秀寧道:“兒也擔心這個。而且阿魯不花的福建行省平章政事做的很穩,他自己也做的很有滋味,又有大靠山阿合馬。想取代他的位置,很難。要不要…”
顏鐸笑道:“你說殺了他?能做到么?刺殺一旦失敗,風險太大了。還是要在朝堂動腦筋。”
崔秀寧其實是有把握策劃干掉阿魯不花的,她也很想除掉阿魯不花這樣殘害百姓的惡人。
但是刺殺終究是有風險的,而且刺殺阿魯不花之后,他的位置也未必輪到李洛頭上。
義父說的不錯,最好的法子,還是要讓元廷主動撤換阿魯不花,主動讓李洛坐上福建行省平章的位置。
父女兩人商量到深夜,才拿出一個穩妥的法子,然后崔秀寧終于輕松的離開了太公院。
這個法子幾乎沒有漏洞,只要順利實施下來,應該能為李洛謀取福建行省平章政事的官位。
崔秀寧剛剛回到內宅,侍女官就來稟報,曾渡求見。
曾渡現在是專管生番情報的特務骨干,他深夜求見,必定是關于生番的。
生番半年沒有動靜了,這次的動靜一定不小。
“拜見夫人!”曾渡在中院的內政堂拜見了崔秀寧。
“說吧。”
“諾。稟奏夫人,昨日,生番六十八個部族,已經推舉出嗒嘯為高山王,在他們的神山歃血為盟,所有部族首領都發誓奉嗒嘯為主。準備大舉出山。揚言殺盡山下漢人。”
崔秀寧目光冷冽的說道:“他們能出多少人?”
曾渡道:“六十八族所有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只要不是傷病殘,全部出山。兵力最少在五六萬以上。”
“出兵日期呢?”
曾渡道:“他們已經出兵了。估計快出山了吧。所以屬下得到消息才連夜稟報。屬下的線人,只比他們快了最多一個時辰。”
快出山了,也就是說,最多一個時辰,唐國的百姓就會面對窮兇極惡的生番大軍。剛好是深夜。看來生番學聰明了,要趁著天黑夜襲。
倘若沒有情報,雖然也能打敗來犯的生番,但唐國的人口損失,也必定極其慘重。
崔秀寧已經顧不上多想了。
“來人!敲鐘示警,生番來襲!”
“諾!”
節奏急促的鐘聲頓時響起,傳向漆黑的夜空。
以此同時,幾匹快馬沖出唐侯府,直驅附近不遠的海東大營和江南大營。
一刻鐘后,方圓十幾里內的移民區,都得到大隊生番夜襲的警報。數以萬計的百姓家,都點起了油燈。
大隊兵馬轟隆隆開出大營,迅速集合起來。
“夫人,你不要去!”侍女官,也是崔秀寧學生的李薔薇哀求道。
“不去我不放心,取我皮甲來。”崔秀你一邊說一邊摘下房中墻上的太刀。
“夫人…”
“我不上陣,只是看看。快去取甲!”
“諾!”
不久之后,一隊女兵簇擁著一輛馬車,匆匆出了唐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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