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畝算出來了?
李東陽等人,看向嚴成錦手中的黃冊,如臨大敵,面色微變。
人口銳減,意味著沒有耕種田地。
帶來的后果,就是田地荒廢,退化成荒地。
可想而知,黃冊中的土地清算,結果也不會太好。
嚴成錦滿面狐疑,本官捧著黃冊,你們怎么都沒反應,這就是你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黃冊啊!
“陛下,田畝統計出來了,這是黃冊。”
他不得又提醒了一遍。
弘治皇帝面色微微抽動:“朕…朕知道!”
一直催促著戶部加快算出來。
可此時,黃冊就捧在他面前,他卻遲疑地不敢接。
兢兢業業數十年,積累起來自信,變得蕩然無存。
“蕭伴伴,幫朕呈上來。”蕭敬剛走出一步,弘治皇帝又忙改口:“嚴卿家,還是由你呈上來吧。”
謝玉為何那么快算出來?
黃冊中的耕地與洪武年的比,縮水了將近一半,導致清算工作大大減少。
洪武年二十六年統計,天下水田共有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
到了現在,只剩四百二十三萬八千五十八頃。
才一百零九年的時間,就縮減了一半。
洪武年的疆域,比弘治年更遼闊,但這絕不是耕地縮減的理由。
“成錦啊,你看過了吧?是多了,還是少了?”弘治皇帝笑容可掬,抱著一絲期望。
人性的本質中,有一種對奇跡的期待。
就像人天生的懶惰和貪欲,自然而然。
每當遇到絕境時,總祈禱著會有奇跡出現。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跡呢?你又不是王守仁。
嚴成錦不忍心打擊他,不知弘治皇帝看了會是什么反應:“陛下自己看吧。”
弘治皇帝面色僵直,他深吸了一口氣,恢復往日的神態。
朕治理的天下,難道是歷代先皇中最差的?
不,朕不信!
鼓起勇氣,如同打仗憋起來的士氣,一鼓作氣翻開黃冊,動作竟有幾分粗魯。
李東陽等人,心臟不由自主地繃著,不敢出氣。
大冷天的,陳清不停地抬起手,抹去額頭上的熱汗,緊張無比,望著陛下手中的黃冊。
同他一樣汗如雨下的,還有戶部尚書韓文。
黃冊算出來了,應當先交給他們戶部才對。
嚴成錦竟直接交給陛下,他們沒看過黃冊,心里沒底,反倒更緊張了。
弘治皇帝翻開黃冊的第一個頁,緊接著又翻開第二頁。
一陣寒意從背脊襲來,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
四百二十三萬八千五百多頃,映入眼簾,竟然只剩…
“陛下?”
“陛下您無事吧?”
見他一動不動,李東陽急切地出聲詢問。
嚴成錦想伸出手,摸摸弘治皇帝的鼻息,可是…
他不敢。
汪機直勾勾地望著弘治皇帝,通過他體態的輕微顫抖,判斷陛下還有生機。
并未上前號診。
弘治皇帝凝視著黃冊,平靜地嚇人,反倒笑了出來:“十五年了,朕治了個什么天下?哈哈哈”
洪武二十三年的八百萬頃,變成了四百萬頃。
這不是昏庸。
是無能,無治世之能,無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之能。
十五年兢兢業業,治了個寂寞…
“陛下,臣有彈章,要彈劾。”
嚴成錦從袖口里,掏出了一本彈章。
陛下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彈劾?蕭敬白了他一眼。
李東陽等人憤然怒視著他,現在是彈劾的時候嗎?
這彈章,是嚴成錦謹慎修改的,與土地隱沒,有極大關系。
藩王大計,得出消息,一批老臣與寧王有往來。
平時,想要清除十幾個大臣,必定天崩地陷,朝野震蕩。
但如今陛下盛怒,若發現大臣與土地銳減有關,就能主持正義了。
“朕不想看彈章,戶部!短短百年,水田竟銳減到如此地步,你們竟無人向朕稟報!”
韓文心里憋屈得慌。
弘治四年在位的戶部尚書,是周經,是王佐。
若不是進行全朝的清查,是查不出來的。
而他才當上戶部尚書兩年,讓他上哪兒報去?
且,戶部田畝、稅賦和官餉,分開管制,掌管的魚鱗圖冊的官員,是左侍郎陳清啊。
陳清顫巍巍地道:“臣督管不力,年邁體衰,懇請…懇請陛下,準許致仕。”
朝廷水太深了,還是回老家種地好。
此刻,他竟羨慕起劉大夏來。
“朕想知道,水田去哪兒了,它總不能像流民,長腿跑了吧?”
弘治皇帝壓抑著怒意。
常有御史彈劾官員侵占土地,投獻民田,批閱的疏奏多了,他能隱隱猜出其中緣由。
嚴成錦不敢說,士紳和大臣隱沒的水田,有沒有一百萬頃。
真有一百萬頃,陛下又該如何?
“陛下,此時和明初,不能相提并論,明初藩王不多,而今,實封的親王,由明初二十五位,增加到了五十六位!都有邑地啊!”
“還不算就潘的王爺,以及皇室占去的皇莊。”
陳清為難道:“或許…或許還有許多水田,藏在士紳手中,為了避稅而未報。”
早在徹查時,他便想過了這一日,留了準備。
大殿中恢復沉寂,嚴成錦欲言又止,陛下,你還不如直接看臣的彈章呢。
他伺機行事,弘治皇帝在氣頭上,還不能遞交彈章。
“若陛下想徹查,不妨先京城查起。”李東陽道。
弘治皇帝看向嚴成錦:“此事,由兩京十三道御史清查如何?”
“臣也是這般想的。”
吳寬微微躬身領旨。
終于將話題拐回來了,嚴成錦微微作揖:“陛下,臣有彈章,要呈閱。”
弘治皇帝終于想起嚴成錦來了。
他的目光落到嚴成錦手上,只見他手中捧著一本疏奏。
“你要彈劾禮部主事,王云鳳。”弘治皇帝詫異。
王云鳳是成化二十年進士,是前朝戶部尚書王佐之子,山西有名的豪紳大戶。
從王佐起,不知得田地多少。
不過,就算嚴成錦不彈劾他,他也活不了幾年,不如提前養老。
弘治皇帝看完彈章,滿面怒容:“王云鳳敢隱沒山西的田莊?!”
“臣還有第二封彈章。”
“第二封彈章,彈劾大理寺魏璋。”
“第三封疏奏,彈劾太仆寺白思明。”
“第四封疏奏,彈劾吏部給事中韓鼎。”
“第五封疏奏,彈劾刑部主事韓紹宗。”
“第六封疏奏,彈劾工部郎中魏紳。”
“第十封疏奏,彈劾兵部給事中孫隧。”
看見嚴成錦掏出五封彈章時,弘治皇帝和李東陽等人,驚訝得合不攏嘴。
當看到他一口氣掏出第十封彈章時。
弘治皇帝的下巴,早已震驚地掉到地上。
你竟然在袖口里藏了十封彈章,這是屯了多久?你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