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府,
楊廷和在整理太子出閣講學的講義,聽聞門子通報陛下來了,連忙出來接駕。
“太子呢?”弘治皇帝蹙眉掃視眾人一圈。
“太子…恐怕是出宮去了。”
弘治皇帝嘆息一聲,道:“太子性子頑劣,但卻極其聰慧,朕和皇后只有太子這一脈,楊愛卿要輔導他做個好太子,將來做個賢明的帝王。”
陛下竟不責怪他,楊廷和誠惶誠恐,老淚縱橫:“是,臣記住了。”
弘治皇帝走后,皇恩在胸中難以平靜,楊廷和決定去良鄉一趟。
“太子成日去良鄉,本官便看看,良鄉有何值得留戀之處!”
出了宮,回到府上。
楊延和讓管家準備馬車,去良鄉把太子請回宮。
良鄉,藏書館,
書生喜歡來此看書,不僅是因為書目多,更是因為天下州府的才子盡數聚集于此,可以交流討教。
朱厚照搶書搶上癮,原來有學問還能這么玩,逢見人拿書,便喊一句:慢著,這本書本少爺也看上了。
書生拿他沒辦法,斗詩又斗不過,此人不知從何而來,總有無窮無盡的詩,張口就來,只好躲著他走。
“慢著!這本書本少爺…”
朱厚照還沒說完,那人已雙手將書奉上。
這幾日,除了遇到何錦明、楊慎幾個稍微有骨氣的,其余人直接投降,讓他感到十分沒勁。
“程青山?”
程敏政帶著兩個學生來圖書館,聽聞又人喊他,回頭卻看到了太子殿下,連忙低下頭。
朱厚照見他不應,便走過來笑嘻嘻道:“你快去借書,本宮要搶你的書!”
一年不見,太子還是這般行事無狀。
程敏政唏噓一聲,低著頭道:“老夫今日不借書。”
朱厚照有點懵了,不借書如何跟你斗詩?
“那本宮借書,你來搶本宮的書?”
“…”程敏政故作不語。
前額垂落的頭發,遮住他大半臉,蓬亂骯臟,臉上的美髯須許久沒有清理,殿下認不出他來。
“明昭,應寧,咱們回去了。”
梁小一和梁小二戀戀不舍起身。
“本宮好不容易等到你,今日要和你斗上一斗。”朱厚照春風得意攔著他。
程敏政看走不了,便道:“閣下先來吧!”
朱厚照喜笑顏開,背負著手念道:“
輕陰小雨夜連晨,中使傳呼散紫宸。
天氣薰蒸疑作暑,風光回轉欲留春。
班分輦道花迎佩,仗出宮墻柳映人。
獨喜聯鑣歸去早,六街消盡馬蹄塵。”
周圍的一片死寂。
書生們搖頭嘆息,此人雖可惡,作的詩卻是真的好!
程敏政差點沒氣死,太子殿下念的,是他寫的詩。
這首詩在東宮詹事府中,他曾吟誦過,流傳不廣,極少人知道是他所作,太子是他的學生,自然傾囊相傳。
朱厚照不知道,站在面前的流民,是昔日的師傅,樂著催促:“快點,該你了。”
程敏政想了想:“
風逗黃云漲麥川,井分新綠繞瓜田。
童穿墻缺攜壺到,客趁堂虛借榻眠。
樂憩午陰憐困馬,預傳秋律愛鳴蟬。
城樓咫尺忘歸晚,多少詩情落照邊。”
書生們紛紛抄錄下來,朱厚照想不到此人如此厲害,抓耳撓腮之際,一人擠著人群走出來。
“門生唐突,兄臺見諒,我見閣下詩才不凡,就由我來與閣下斗詩吧。”
朱厚照抬眼一看,這臭屁的家伙不正是楊詹士嗎?
一介流民怎會有如此高的才華,楊廷和打量著眼前的流民,卻看不出什么來,道:“
神武掛冠歸舊隱,赤松相伴話長生。
車前紫氣青牛引,天上新聲彩鳳鳴。
軍務不關惟白戰,醉鄉何處是烏程。
太湖合是逃名地,畫舫弦歌自在行。”
書生們瞠目結舌,驚呼聲一輪高過一輪。
此人大才,難怪教出朱小壽這樣的才子,有書生自告奮勇,走上前幾步,道:“不知前輩還收不收門生?”
楊廷和搖搖頭,頗有些期待望著程敏政,有些輕視:“該你了。”
這便是頂替了他的詹士之位的楊廷和?程敏政知道此人,中進士比他晚十三年,頗有才學。
“去年君家會鄰曲,芙蕖花紅池水綠。
今年君死藤束棺,芙渠花落池水寒。
明年花開對新主,太息人生幾何許。
楚些招君君不來,斜日虛堂淚如雨。”
楊廷和大驚失色,這個流民究竟是何身份,輕而易舉就對了出來,一旁的書生盡管知道程青山的才學,還是忍不住驚嘆。
“天下年紀與我相仿的大才,豈會沒有名聲,你是程敏政?”
在藏書館借閱的多為應考的書生,聽聞了程敏政的名字,頓時心中大驚。
朱厚照覺得有點奇怪,楊詹士再不中用,也比一個流民強。
嚴府,
嚴成錦提起筆給老爹寫信:兒在京城安好,年關又將近了,爹在邊陲戍守有功,爹今年可否向陛下請乞回京,我父子二人得以團聚?爹答應兒,中舉后便給兒說媒,如今媒人門欖踏破,只能以父母之命拒之,爹勿怪。
若歲末不能歸京,還望爹在邊陲謹慎一些,入冬易鬧災疫,爹別被傳染了,若不慎被傳染,便寫信傳回府中…算了還是別寫信回來了,容易將病疫帶回來。
呃…寫給朝廷,兒在都察院任事,自會知曉。
山遙路遠,望爹保重,戍守好邊關,這樣兒才好向陛下請功。
何能小跑著進來道:“少爺,程敏政被太子殿下發現了。”
“打死了嗎?”
“沒有,維護程敏政的書生不少。”
藏書館是以程敏政的名義所建,看著程敏政的書,還辱罵他,書生干不出來這么沒臉皮的事。
“讓王大人幫本少爺捎這封信給老爺。”
何能連忙點頭。
京城大雪紛飛,宋景偶爾上門來托嚴成錦捎信回鄉,其余時間,在曾府埋頭苦讀。
朱厚照沒想到,那個流民是程青山,回到京城就來嚴府。
“老高你竟坑程師傅,讓他當流民?”
“殿下誤會了,臣是幫他洗涮名聲,感化良鄉的流民。”
嚴成錦有點意外,朱厚照竟是個有良心的人。
程敏政此舉之后,怕是順天府許多書生會為他說話,公益的力量在大明也有用武之處。
回到宮中,朱厚照被宣到乾清宮,一日之內消失了四個太監,終究被父皇發現了。
“朕問你,這些太監去哪兒了?”弘治皇帝站在朱厚照跟前,壓抑著怒意。
“兒臣也不知道…”
朱厚照說的是實話,他真不知道這些太監去哪兒了…
“朕聽東宮的伴伴說,你準備了馬車,讓他們出宮?”
朱厚照目光閃爍,定然又是蕭敬那狗東西告的狀,等本宮當了皇帝,第一個讓他好看。
“父皇想揍兒臣,何必找他人做借口,來吧,兒臣準備好了。”
晚朝,
嚴成錦站在大殿中,等著下值回家吃飯。
各衙門皆做了工作總結,翰苑大學士匯報《大明會典》的編修進度。
年關將近,又是升職加薪的時候。
各衙門格外賣力,生怕勤勉節儉的弘治皇帝看不見。
朝中有兩個權柄滔天的職位虛席以待,吏部尚書屠滽和禮部尚書傅翰致仕,這兩個位置空了出來。
嚴成錦也想升官,但縱使陛下有意提拔,也不可能把他放到六部部堂的位置上。
除非陛下被雷劈了一下,短路了。
“老爹升遷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位置空著,倒是可以爭取一下。”嚴成錦心中考慮。
想當上右僉都御史,還得找點業務。
仿佛知道他們都察院要搞年底大抽查般,許多大臣謝絕門客,幾乎不與外界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