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李安萍番想要取賬簿查對的話剛到一半,對面那幾個粗豪漢子登時就高聲喝罵起來。
“住口!像俺們主人如此尊貴的身份也是你這等豬狗一般的人配問得么?”
“主人家便是主人家,沒來由得問人家名姓作甚?俺們又不曾少你一分銀子,難道這包錢不是你鶯歌館里的花錢?!”
“就是,俺家主人向來只做那成千上萬的大買賣,他派下的酒局,就是關外的將軍王爺也得賞臉。這虔婆居然敢放話要查他的帳,真是好生無禮!待俺去取條索子,將這虔婆綁去衙門口兒,請官老爺發落吧!”
“還取什么索子?!這虔婆口口聲聲要查賬,定是欺負俺們兄弟幾個不識字,想要以此混賴!待俺上去給這老貨兩個脆的聽聽響兒!”
眼見底下那幾個粗豪漢子越鬧越不像話,李安萍就覺得雙腿發軟,而身邊那個叫李二蛋的大茶壺更是像灘爛泥一般癱在地上。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站在頭里,不住冷笑的馬姓首領漢子突然從兜里掏出一塊黃銅質地,刻作奔馬揚蹄之狀的馬形牌子,往一旁桌上重重一拍:“主人家的名姓斷然不能相告,不過道上的朋友抬愛咱,這人前人后都叫咱一聲馬五爺,倒是讓馬某快忘了自家老姓到底叫什么了!”
罷,那首領漢子抬頭沖著李安萍輕蔑得一笑:“李媽媽既然能將這鶯歌館辦成承德府首屈一指的大花館,想來也應是個聰明人,有些事情也不用馬某當著眾饒面兒講出來…依馬某看,咱是不是該找個安靜地方好生談談?
一見桌上拍下的馬形牌子,這李安萍的臉色頓時就白了,咬了半嘴唇才慘然一笑道:“馬五爺,那人既然能請動您,那妾身就只有認栽了。妾身瞧這安靜地方也不必去了,反正馬五爺你們肯定一早就相中了人…”
到這里,那李安萍的雙腿竟然不再像方才那般篩糠似的顫抖,一雙俏目更是冷冰冰得盯著為首那漢子的雙眼:“事到如今,妾身再硬頂也無濟于事。只是妾身還想請五爺您給那位貴人帶一句話,‘既然大家都是吃同一碗飯的,就該知道安萍這后半輩子可都系在這鶯歌館之上…若是什么人讓妾身沒了活路,那賤妾就算拼著一死也不會讓那人好過!’。”
只見堂下那為首的漢子先是捻須稍作沉吟,接著便哈哈一笑道:“李媽媽真是個爽快人。方才兄弟幾個行事魯莽,這得罪之處還請媽媽你見諒。請媽媽放心,馬某人既然吃這碗飯,自然清楚一碼錢一碼事兒的道理;再這好馬也不吃回頭草,有些事情馬某也不想摻和太深了。”
這廂話音剛落,對面的李安萍立刻就將雙掌疊在右側胯邊,沖著那為首漢子躬身道一聲萬福:“馬爺您真是快人快語,您的大恩大德妾身這廂生受了。還請五爺您幾位在此稍候,妾身這就將后邊的姑娘們全都叫起來;待會五爺你們瞧中了誰,便將其直接帶走就是。”
罷,李安萍抬腿狠狠踢了一下旁邊那個仍癱在地上篩糠的大茶壺李二蛋:“不中用的玩意兒,肚子里那膽子還不如一個娘們兒,真是白瞎你這塊兒了!還不趕緊去后院叫姑娘們過來給馬爺他們挑選?!”
完,李安萍猶自不解氣得在李二蛋的屁股上加了一腳:“順道也去喊吳掌柜一聲,讓他將丫頭們的賣身契都找過來。”
“今日春妮她們幾讓脫火坑實賴王管事您和幾位兄弟的大力協助,請滿飲此杯…只是楊某眼下尚有一事不明,不敢動問管事,這鴇母李安萍為何一見您拍在桌子上的銅牌,就一口答應給契放人呢?”
只見笑容滿面的王管事喜滋滋得端起酒杯與楊從循輕輕一磕,待一口吞下杯中酒水后才笑呵呵得解釋道:“東家您應該知道馬五爺(馬老客)他的滿姓是八大姓之一的馬佳氏對吧?這‘馬佳’在滿語里就是駿馬的意思,所以馬佳氏的后人往往會用一塊刻成駿馬形狀的銅牌子表示自己的身份;只要來人認得這塊牌子,自然會給‘馬佳氏’后饒面子…臨行前,馬五爺他怕咱這次出門再碰上什么難過的檻兒,就把這塊銅牌交給在下帶著防身了。”
王管事告訴楊從循,在滿洲八大老姓之中,佟佳氏、鈕祜祿氏、馬佳氏與那拉氏都是出妃子皇后的后族貴胄,這四大老姓加在一塊兒,光皇后就出了十九位(清朝入關后才十個皇帝)!
所以這四大老姓里邊有數不清的外戚貴族,而朝廷為了防備出現外戚專權的局面,也刻意打壓這些外戚子弟的官職爵位。
既然從政之路不順,那就讓這些外戚子弟改行去做生意罷。而做生意,大家肯定還是傾向于和自己熟悉的那幫人來往…比如那些還留在老家的親戚。
于是這條通往關外的商路上就多了不少四大老姓子弟的身影,別看這些人表面看上去是像是無權無勢,備不住人家家里就有個姑奶奶就和皇城里的妃子貴嬪們能攀上親戚…有這么硬的后臺戳著,連官府中人都敬重三分,一般人家誰敢開罪他們?
“咱當時扔下這塊牌子,也是警告那個李安萍不要再想去找什么門路。就算她把承德知縣請來,誰給誰作揖還不一定呢!更何況,咱還有這個…”
只見紅光滿面的王管事捏起一枚花錢沖著楊從循與胡三一晃:“別看在外間這是一枚一文不值的‘私鑄錢’,可在那李安萍的心里,一枚花錢就能換好幾兩銀子,所以王某丟出去的那一大包花錢的價值相當不菲。只不過一般人在高樂一晚之后,往往就會找花館賬房把手中剩下的花錢再按原價換回銀子,絕少會在手里積攢下這么多花錢…所以那個李安萍就懷疑這些花錢是別人偷偷鑄出來的。”
王管事告訴楊從循,想要開爐鑄造某種樣式的花錢,就要相對應的那種專門用來翻砂倒模的錢母…這種錢母一定得牢牢的捏在那個花館老鴇的手里,這樣才能阻止其他人偷鑄她的花錢!
“那李安萍既然對咱的手里的花錢起疑,自然就會聯想是不是有別的鴇母嫉妒鶯歌館的生意而找她的茬,故意買通她身邊人偷去錢母,悄悄得鑄造了一批花錢…這批花錢要是被人發的滿大街都是,那就會有無數貪滑狠毒之輩擠上門來兌銀子,到那時就算不關門,這花館的名聲肯定也臭了。”
就見王管事端起一杯酒,捏在手里輕輕晃了晃,這才仰頭一飲而盡:“那李安萍正是顧忌到這一點,才直接認輸服軟答應放人。不過她最后也把狠話撂下了,要是別人敢繼續欺壓她,那她就要拼死反擊了…反正這些都和咱沒關系了。東家,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依我看,咱明日一早,就啟程開路吧。”
“徐家哥哥,且快些趕車。奴家姐妹幾個今番能夠脫離火坑,實賴楊道長他們鼎力相助…彩鳳姐姐她們還有些心意,要托奴家轉呈當面。”
隨著一聲清亮的女子嬌嗔,一個年方二澳年輕姑娘頗為焦急得掀開了清油車兒的簾布。
就在姑娘烏黑的發鬢邊,一朵嫩黃的文菊正悄然無聲得默默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