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很豐盛,肉多魚多硬菜多。
曹玉清知道這是王七麟等人是要來救自己的命、救戲班子的命,所以不吝好酒好菜。
并且他也存著結交聽天監高官的心思,一道道菜肴全是錦官城名菜,他的妻子曹氏親自去訂的菜。
何謂伺候的也很周到,他整個宴席上就沒有落座,一個勁的給添茶添酒。
而且他準備了羊奶和奶酒,吃飯之前先請王七麟等人喝羊奶,說喝酒前先喝奶能暖胃。
奶酒則是曹玉清一個塞外好友送來的禮物,何謂介紹說這酒一直被典藏著,平日里曹玉清不舍得喝,因為蜀郡這地方遠離塞外沒有奶酒,這東西在錦官城難找。
王七麟喝了幾口覺得奶酒普普通通,不過這也是他第一次喝,喝個稀罕還是挺好的,一行人推杯換盞好不愉快。
等到午夜時分降臨,戲臺子四周掛起了大白燈籠,王七麟等人落座,大戲開鑼。
何謂這大弟子跟曹玉清關系很深,眾弟子得知鬼臉藏有怨鬼后便膽怯了,何謂自告奮勇,戴上鬼臉要去演戲曲中的犯官也就是包公侄子包勉。
鑼鼓響亮,大戲開唱。
“一代清官黑包公,三口銅鍘放光明,五更領了宋王旨,八抬大轎出了京,十里長廳擺酒宴,文武百官來送行…”
隨著唱聲響起,扮作王朝馬漢、張龍趙虎等衙役的一干猛將紛紛上臺,他們在臺上站定,曹玉清扮相的包公露面。
這時候八喵聽到鑼鼓聲竄到他跟前走起了貓步,這貨身子拉的老長,好像魚游水一樣前后搖擺,看起來很風騷。
王七麟拎著它的頸后皮拖了回來,這真是個戲精!
曹玉清臉上沒有上妝,他只穿了包公大袍,所以違和感還是挺強的。
王七麟皺眉,旁邊陪看的曹氏便解釋道:“大人請耐心,因為包公是一臉黑墨,我家夫君會在臺上變臉,以吹臉的方式來請出包公。”
聽到這話王七麟恍然,確實,包公這種面容最適合用吹臉來變臉,因為吹臉可以吹墨粉,一口氣便能撲到臉上,現場締造出一位威風凜凜包龍圖。
這是曹玉清的拿手好戲,他早多少年就玩膩了這樣的把戲。
隨著戲曲一句句唱出,有人來告狀,包公要從八抬大轎中下來露面了。
包公下轎,有人送來一盞茶給他漱口,墨粉便在這茶杯中。
按理說曹玉清要一口氣吹進茶杯中,墨粉貼上他的臉,到時候他一甩長袖露出面容,黑臉包公便可以正式亮相。
可是這次他吹的時候出事了!
吹臉是很難練的,因為它要求吹口時必須反應快,先噴氣,接著要閉眼、閉口、閉氣來變臉。
結果曹玉清忘記自己臉有問題會時不時的控制不住表情!
王七麟等人瞪大眼睛準備欣賞馳名九洲、牛逼烘烘的變臉,曹玉清一甩袖子猛的咳嗽一聲,只見他眼睛也沒閉上、嘴巴也沒合上——
黑包公變成了黑貍貓,他半邊臉還是肉色另半邊臉成了黑色,眼睛被墨粉整了個五迷三道,咳嗽中嘴巴一張伸出個舌頭漆黑!
曹氏吃驚的說道:“呀,我家夫君怎么會在這般小事上翻了車?”
這是很嚴重的戲臺事故,要是正式表演發生這種事,戲班子別想輕易下臺,作為戲班主的曹玉清是要挨打的!
王七麟皺眉看向臺上,臺上倒是沒有亂套,戲班子這種經歷是有的,處理這種危機的法子也多。
眾多弟子很是冷靜,等待著班主來化解危機,可是曹玉清這邊心態崩了,一抹臉沖著王七麟等人直接跪下了:“諸位大人,救命哇!”
謝蛤蟆飛上去喝道:“無量天尊,你起來,繼續演!”
曹玉清惶恐的說道:“真人,不是小人膽小,是這事、這事…”
臺下扮演包勉的何謂急忙沖上來扶起師傅,擔心的說道:“真人,要不然咱們直接除掉這鬼臉中的惡鬼吧,您看咱們這審訊還沒有開始,它便施法禍害了我師傅,待會萬一它垂死掙扎傷到我師傅怎么辦?”
謝蛤蟆盯著他說道:“你怎么知道鬼臉中藏著個惡鬼?”
何謂一怔:“什么?噢噢,小人是隨口說的,這里面不是藏著個鬼嗎?”
謝蛤蟆又問道:“你怎么知道剛才是它施法害了你師傅?”
何謂下意識說道:“若不是它施法讓我師傅變臉失敗,我師傅怎么會吹臉失敗?”
他又體貼的對曹玉清說道:“師傅,依弟子看,咱們還是直接除掉這鬼吧,您不要冒險了。”
王七麟起身一躍上臺,冷冷的問道:“怎么,怕這鬼說出你在搗鬼的真相?”
何謂下意識的說道:“大人什么意思?不是,大人是開玩笑么?”
曹玉清能成為一家大熱戲班子的班主,那自然是有過人之處,起碼他不傻。
一聽王七麟的話他立馬反應過來,抓住何謂的小臂驚駭的叫道:“是是你?為什么?小何兒,是你害我?你要害我?”
何謂立馬跪下了,叫道:“師傅您明鑒,我小何兒是您從乞兒里頭撿出來的,怎么會害您?您對我恩重如山呀,您對我有活命之恩、再造之恩…”
“那你干嘛要在你師傅鬼臉中藏入惡鬼?”謝蛤蟆問道。
何謂委屈的雙眼通紅,他額頭青筋繃起,猛的往前跪行兩步抓住謝蛤蟆長袍下擺叫道:“真人明鑒,請諸位大人明察,這事怎么會與小人有關呢?”
謝蛤蟆問道:“無量天尊!死到臨頭還是大言不慚,好,那老道問你,你們戲班子祖師爺是誰?”
何謂叫道:“李天子李存勖!”
蜀劇的祖師爺一般有兩位,一位是自譽為“梨園之首”的唐明皇李隆基,通常畫作白面黑三綹須穿龍袍的形象。
另一位則是后唐莊宗皇帝李存勖,在畫作中往往是白面無須穿龍袍的形象。
李隆基名氣很大,但論對蜀劇的貢獻還是李存勖更大。
這位后唐大帝的人生因戲曲而豐富多彩,當上皇帝后他就沉浸在了蜀劇之中,甚至還給自己取了個藝名“李天下”,常常與戲子們一起粉墨登場。
謝蛤蟆再問:“既然你們以李天下為祖師爺,那你為何晚餐的時候給我們喝羊奶和馬奶酒?”
一聽這話,何謂呆住了。
曹玉清愣了一下,隨即揮手一巴掌裹在了何謂臉上:“你你、你這個逆徒!你竟然敢在我大珠小曹戲院里頭喝奶和馬奶酒,難怪為師剛才連區區的吹臉都做不成,原來是你在搗鬼!”
這番話把王七麟聽的云里霧里,他不明白奶和李存勖有什么關系。
謝蛤蟆給他講解了一下,原來因為李存勖好戲,后唐戲子們的地位空前提高,不僅可以隨時出入宮廷,最后竟干預起了朝政,于是整個后唐成了戲子的舞臺,大臣們反而成了觀眾。
這讓文武百官勃然大怒,畢竟自古以來戲子都是下九流的東西,現在戲子竟然騎在了文臣武將的頭上?甚至出現了將軍孤墳無人問、戲子家事天下知的社會風氣。
忍無可忍,后唐大將李嗣源發動叛亂,李存勗率軍平叛失敗,他決定在汜水關與李嗣源大戰,結果大戰之前他的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突然發動叛亂,李存勖出戰,殺死數百亂軍,最終被流矢射中,死于關內。
這是史時,但在民間說法中李存勗乃是三國猛將呂布轉世,勇猛無比,他中了流矢后并不畏懼,為了顯示勇猛他直接將箭給拔了出來,然后為了進補他又喝下了一碗人奶——
人在重傷之下不能喝奶,喝奶會造成血崩。
然后李存勖就這么被崩死了…
所以以李存勖為祖師爺的蜀劇戲班子便非常忌諱奶,戲子們從在他畫像面前磕了頭開始就不能再喝奶了,甚至這種戲班子有奶娃面前不開幕的說法。
何謂在晚宴上招待王七麟等人喝奶和馬奶酒,這是犯了忌諱的。
或許曹玉清剛才吹臉失敗與他們喝奶沒有關系,但忌諱就是忌諱、規矩就是規矩,曹玉清肯定不能自認技藝不精吹臉失敗,他正好將責任推給何謂。
何謂還要狡辯。
王七麟指向座下的曹氏說道:“她有沒有參與?”
何謂一呆,俊俏臉蛋上頓時只剩頹喪之色:“大人開恩、師傅恕罪,小人一時鬼迷心竅,竟然…”
“你你你你要氣死我!”曹玉清一腳踢開他,嘴唇哆嗦滿臉恚怒,“你勾引師娘?你你你,你竟然敢——你這逆徒、你這逆徒啊,你竟然敢這么做!你怎么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事情要亂套。
曹氏滿懷凄楚的說道:“王大人,您這是什么意思?您為何血口噴人?您要逼死奴家嗎?”
王七麟搖頭道:“夫人莫非也是戲子出身?很會演戲呀,不過演技卻是差了一些。”
“剛才曹班主吹臉失敗,戲班子下面所有弟子仆人全大驚失色,只有您冷靜如初。”
“而且,你不該坐在本官旁邊的,你或許不知道本官洞察力甚是敏感,所以當你每次看向何謂的時候,我都注意到了。”
“從咱們坐下開始,何謂出現,你一共看了曹班主十二次,卻看了何謂三十五次。何謂更是頻頻看你,他看你更多,四十四次。”
這些數字自然是他瞎編的,不過他確實注意到了何謂和曹氏異乎尋常的眼神交流。
他和綏綏娘子眼神交流都沒有這么多!
所以要說兩人之間沒有奸情那他絕對不信。
還有一個小細節他也注意到了,吃席的時候曹氏是出來見過禮的,見到了他們喝奶喝奶酒,可是她卻對此一語不發,自然這件事里也有她參與其中。
曹玉清怒視曹氏叫道:“阿敏你這是、這是為何!”
他緊握雙拳,滿臉漲紅:“為夫自認對你不錯,咱們無后,為夫甚至沒有因此而納妾…”
何謂叫道:“師傅,此事與師娘無關…”
“你娘比的閉嘴!”曹玉清揮手給他一巴掌,“你還有臉叫我師傅?你哪里來的臉啊!”
“我我我,我當日,當日就該讓你被那些大乞丐揍,就不該管你!不該收你為徒!”
何謂痛哭流涕,曹氏面容慘淡。
這是他們家事,王七麟不想管,說道:“你們二人竟然聯手謀害曹班主,這件事明日你們自己去衙門…”
“莫要如此。”曹玉清急忙說道,“大人饒命,大人,他們兩人不能見官,一旦見官這是殺頭的罪!”
徒弟勾結師母謀害師傅,這在重視孝道和倫理的新漢朝是重罪,畢竟太狩皇帝就是以孝治國。
曹玉清趕走弟子和仆役,最終戲臺空蕩下來。
他呆了一陣,情緒從憤懣逐漸平息為喪氣。
嘆了口氣,他走過來黯然的說道:“讓大人看笑話了,其實小人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說著他扶起何謂苦笑一聲,“我一生無子,把你當兒子養的呀。”
他又看向曹氏:“夫人——你一生不求吃好穿好,只求養育孩子,享受為人母之樂、給岳丈傳承血脈,可是我、我少時為了練戲傷了身子,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但是你們何必非得要我的命?你們卷一些錢財偷偷離開便是,何必要砸了咱戲班子的招牌、要我的命!”
凄楚的說完這番話,他對王七麟等人連連拱手:“還請諸位大人海涵、還請諸位大人幫忙,此事乃是小人家事,能否讓小人來處理他們兩人?”
小奴邏抱著雙臂冷笑道:“你要饒過這一對狗男女?”
曹玉清苦澀的嘿嘿一笑,道:“這位兄臺想必沒有成家…”
“什什么兄臺!”小奴邏氣了個夠嗆,“去你的,老娘乃是姑娘!”
曹玉清眼珠子暴突了一下,他說道:“對不住,姑娘,小人已經亂了心神。總之,您應該沒有家室,若您有家室或許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而且,”他頓了一下,面露凄苦,“是我對不起我家娘子在前。”
“這戲班子是我傳承自我岳丈一家,我岳丈無子,所以將阿敏許給我之前,曾經讓我發誓,以后生了兒子要有一個隨他家的姓,結果,我一直沒有給他家留下后人。”
曹玉清越說越是難過:“是小人沒有本領,是小人對不住岳丈在前…”
王七麟拍拍他的肩膀道:“這確實是你的家事,你若是不想檢舉兩人的所作所為,那本官就不管了。”
曹玉清苦澀的點點頭。
謝蛤蟆拿出這張鬼臉往上貼了一張符箓扔給王七麟,道:“無量天尊,那這鬼不必審了,老道將它給困于其中,七爺你直接除掉便是。”
王七麟看向何謂道:“這鬼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何謂低聲道:“從九黎峒黎熳寨一人手中買到。”
王七麟將鬼臉收了起來,冷笑道:“九黎峒敢從事鬼怪買賣來害人?很好!”
曹玉清倒算是情種,被媳婦兒戴了綠帽子也給忍了下來,還愿意放曹氏和何謂離開。
曹氏與何謂的身影消失在戲堂中,曹玉清忽然瞇了瞇眼睛嘴巴一癟像是要哭了。
王七麟安慰他道:“曹班主別傷心了,這女人可是個毒婦,她想要害死你呢,你既然寬宏大量愿意放她走,那以后應當不會再見了,就當她死了便是。”
曹玉清道:“多謝王大人寬慰,不過小人并不傷心。就像剛才小人所說,這戲班子其實便是傳承于我岳丈之手,我岳丈將戲班子和阿敏交給我的時候,唯一愿望便是希望戲班子能傳承下去,他家血脈也能傳承下去。”
“所以,唉,是小人對不起我那苦命岳丈在前——呃,怎么了?”
他正要自怨自艾,卻看到王七麟等人看向他的眼神不對。
詢問聲落下,曹玉清便反應過來:“大人,小人的臉、小人的臉還是沒有正常?小人又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王七麟看向謝蛤蟆。
謝蛤蟆無助的看著他道:“日,老道沒有翻車吧?那鬼臉里真的有個鬼!”
王七麟指著曹玉清問道:“那鬼不是被你給封起來了嗎?那怎么還能影響他的臉?”
他看到了,曹玉清印堂上的青煙猶在!
謝蛤蟆開始揪胡子。
綏綏娘子領著黑豆走上來說道:“之前奴家問他的事你們能否解決,你說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王七麟低聲問道:“你看出了什么嗎?”
綏綏娘子無奈的說道:“不光奴家看出來了,八喵和九六也看出來了!”
王七麟愕然低頭看去。
九六急的一個勁用后腿撓耳朵。
八喵則繼續走貓步,依然是搖頭擺屁股那種前后搖擺的樣子,還是看起來很風騷。
王七麟之前以為它是犯了戲精的毛病,原來這倆小東西是想告訴自己什么消息!
綏綏娘子問曹玉清道:“曹班主很喜歡吃魚?”
一聽這話謝蛤蟆猛的一拍手掌叫道:“你它釀真大膽,什么魚都敢吃?”
道爺亡羊補牢的本領是很強的,這點王七麟也很佩服。
謝蛤蟆顯然從綏綏娘子的一句疑問中發現了遺漏的真相。
曹玉清茫然的說道:“不錯,小人喜歡吃魚,特別是喜歡吃海魚。”
“因為小人養家糊口全靠手上變臉的本事和這個嗓子,所以平日里不吃辛辣之物不吃鹽,而是喜歡吃有咸滋味的食物,海魚海鮮最是喜歡。”
謝蛤蟆對王七麟說道:“赤鱬!他吃了赤鱬!”
王七麟恍然大悟。
《山海經·南山經》中記載說,‘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澤。其中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
郭璞在《圖贊》中也說,‘赤鱬之物,魚身人頭’。
他問道:“吃了赤鱬,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謝蛤蟆用憐憫的眼神看向曹玉清說道:“不,他是要多一張臉啦!”
“難怪你是在戴上鬼臉后變得控制不住表情,應當是那鬼想要上你的身來著,結果你體內有赤鱬之魂,把它給嚇得回到了鬼臉中。”
“而你請出你祖師爺后,嚇走它的也不是那鬼,那鬼沒有這般本領,是赤鱬!赤鱬可是神獸!”
綏綏娘子點點頭,領著黑豆往外走:“這里沒有奴家的事了,奴家先回去歇息了。”
王七麟恭敬的擺手:“娘子慢走,娘子睡個好覺,娘子么么噠。”
綏綏娘子回頭沖他嫣然一笑,說道:“你這亂七八糟說什么?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看著她們背影消失,王七麟拉下臉沖謝蛤蟆說道:“瞧瞧你瞧瞧,什么叫高手?這才是高手!”
事了拂衣去,不留身與名!
謝蛤蟆委屈的叫道:“無量天尊,老道它娘的哪料到這普普通通一個人,竟然能吃上赤鱬?老道上一次見到吃了赤鱬的人還是五十年前!五十年呀!”
曹玉清驚恐的看著他們問道:“諸位大人,這是怎么了?小人怎么了?”
謝蛤蟆沒好氣的說道:“讓你亂吃魚,你吃了一頭神獸,這神獸要占據你身軀呀!”
曹玉清‘咣唧’一下子又跪下了:“大人饒命,不是,大人救命!小人沒有吃神獸呀,小人吃的都是尋常的魚,就是普普通通的魚,這怎么要被神獸占據身軀?”
“諸位大人救救小人,小人、小人不是壞人,小人不干壞事呀,你們看,小人被徒兒和內人所害,小人都不去——哎呀我的娘,大人救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