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衙門后,有官差舉著火把握著刀列隊巡邏,王七麟躲開他們貼近二堂,站在陰影中靜候良機。
為了保護高官們的安全,竇大春親自帶隊值守,他們將二堂圍了個水泄不通,想要避開他們所有人的耳目進入劉博下榻的房間著實太難。
還好他跟竇大春關系很硬,徐大上去跟竇大春低語了幾句,竇大春為難的撓撓頭,最終還是帶走一隊看門的捕快。
八喵悄無聲息的回來,給王七麟比劃了一把闊劍的形狀。
二堂臥房都是內外兩間,內間住官員、外間住護衛或者仆人。
劉博自然睡在內間,純陽宮弟子柳笙則睡在外間。
王七麟對謝蛤蟆點了點頭,謝蛤蟆借著官差離開的空當走到劉博房間的窗口,抽出一道符箓扔了進去。
窗戶洞開,柳笙持劍殺了出來。
皎潔的月光下,大劍透露著冰冷清澈的寒意。
謝蛤蟆帶走了柳笙,王七麟順著窗戶跳了進去。
到了這一刻他已經明白劉博和趙霖叮囑他的用意,兩人沒有饞他身子,否則不會在二堂內外安插上這么多人手。
那么為什么非得要他避開所有人耳目自己進去呢?
劉博要考驗的身手。
王七麟翻身跳進去雙手撐地落下,悄無聲息。
內屋的房門緊閉,他上前打開門,看到劉博在一張書桌后沖他微笑:
“王大人果然如趙大人所言,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身手高超。”
王七麟進屋,關上門后行禮道:“下官深夜冒昧來訪,還望劉大人恕罪。”
劉博擺擺手道:“這怎么會是冒昧來訪?是我要你來的,你做的不錯,先以關系調走人多眼雜的護衛,又安排下屬高手引走身手高超但江湖經驗不足的柳笙,很好,有腦子。”
王七麟再度抱拳。
他不知道劉博今晚叫他來是為了什么,所以就緊緊閉上了嘴巴。
劉博站起來在房間里負手慢走,忽然吟起了《中秋月夜贈劉曹二君》: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好詩!”
他扭頭沖王七麟笑了笑,問道:“這首詩果真是王大人所作嗎?”
王七麟誠懇的說道:“是我夢中見一老翁所做,但下官敢以全家性命發誓,此詩并未在世間任何地方出現過。今夜之所以拿出來,是因為孟大人…”
“孟忠賢想在夜宴上給你難堪,他知道你沒有念過學,便想擊鼓傳花逼你作詩,讓你在我與趙大人面前丟臉。”劉博笑道。
王七麟沉默的點點頭。
這知府的消息很靈通。
劉博揮手示意他坐下,然后他繼續負手轉圈圈,一邊轉一邊盯著他看。
王七麟臉上沒有表情,看起來平靜無波,但暗地里卻一個勁提肛,小心謹慎的防備意外發生。
足足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劉博忽然開口道:“八月初一,本郡秋闈開試,歷時三日于八月初三正式終止。全郡考生兩千八百零四人,最終將出舉人六十四人。”
“但是!”
“八月初五到八月初八,應試學生有六十四人失蹤!后來找到了一個書生的尸體,這書生很怪,嗯,具體的后面說,其他六十三人消失不見!”
王七麟猛的抬起頭來。
“在此期間曾經發生過一件事,”劉博說道:“八月初四的時候,平陽府爛陀寺邀請海外佛國高僧蒞臨講經,有傳言說高僧能賜福與人,更改人的福運。”
“考生們都想中舉,而平陽府與郡城相鄰,八月初三秋闈結束,幾乎所有考生當即就成群結隊去寺里尋求高僧賜福。”
“高僧和藹可親、慈悲為懷,他開了個道場給考生們賜福。平陽府鐵尉楊左深入調查高僧與爛陀寺,結果失蹤不見。”
“兩件事發生,朝野震動,圣上龍顏大怒,已經罷黜了郡城的知府與府尉,而本郡父母官刺史大人恰好身體欠安,借著此事告老還鄉。朝廷需要一個人去查處此案,于是在三日前下圣旨于我…”
說到這里,他深深的凝視王七麟:“現在我已經不是云州府的知府,而是郡城太上府的知府并代行本郡刺史職責!”
新漢朝沿襲了部分大漢朝的行政劃分,漢朝除京師附近七郡外,把全國分為十三州,而新漢朝則將天下分為九洲,每一洲內有兩到四個郡,郡下是多個府城,府城下是多個縣城,縣城下是多個鄉村。
像王七麟現在所在的吉祥縣歸云州府管轄,而云州府則歸于并郡所屬,并郡分屬中洲。
并郡的郡城就是它的首府城市,叫做上原府,它的行政地位比其他府城要更高半級。
劉博從云州府知府升為上原府知府屬于升官,而且他還要代行并郡刺史職務,這可是高升,已經算是一方諸侯了。
但是劉博臉上并沒有高興表情,他皺眉問道:“王大人,你應該知道本官現在的處境吧?”
王七麟嘆氣道:“朝廷看重大人能力,要大人去穩定并郡軍政大局,而大人入主郡城之后當務之急便是破除六十三書生失蹤、一書生死亡案!”
劉博緩緩的點頭,說道:“這些可不是普通書生,他們都是秀才,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即將出爐的舉人。你須知道,圣上治國靠百官,如果這六十四個人就是本郡秋闈的舉人,那這代表失蹤的是六十四位官員!”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王七麟道:“這是動搖本朝根基的大事!”
劉博說道:“一點不錯!相比之下一個貪官李英被妖邪所害什么都不算、你們縣的歲考試題泄露也什么都不算!”
“破除此案乃是本官也是咱們全郡的當務之急,我曾經求助于你們歌帥,但歌帥還有要務在身,我請他舉薦人才來輔佐我,本來我以為他會舉薦一位金將,再不濟也是舉薦一位銀將,可是沒有。”
“他舉薦了你,區區一位大印!”
王七麟能說什么?李長歌真是看得起自己!
劉博道:“我與歌帥是至交好友,他絕不會坑我,既然他舉薦你來幫我,那我就重用你!所以你以為我這次來吉祥縣是為了李英被害和歲考試題泄露案件而來,對嗎?”
“不,這兩件事歸曹大人管轄,本官是為了你而來!趙大人也是為了你而來!”
王七麟默默的點頭。
劉博又說道:“平陽府鐵尉楊左已經失蹤,如果你愿意,你明日開始就是平陽府鐵尉了。”
王七麟內心大震,道:“下官剛進入聽天監不足一年…”
“這些你不必跟我說,我都知道,歌帥介紹你的時候說過了,但你手下百案百破,事涉妖魔的案子,你每件案子都查的清清楚楚,是嗎?”劉博凝視著他問道。
王七麟說不是高興還是緊張,他覺得一切有點縹緲,道:“或許是卑職運氣好。”
劉博搖頭道:“人不輕狂枉少年,王大人年紀輕輕,為何卻如此老道圓滑?為何毫無銳氣?”
王七麟吞了口唾沫,突然改口問道:“出事的六十四個秀才,才華如何?他們胸有才氣,有沒有人看過他們才氣如何?”
劉博道:“這些我還不知道。”
王七麟說道:“也就是說,這六十四人是不是要出榜的六十四位舉人,現在還不清楚?”
劉博道:“自然,審閱考卷哪有那么簡單?到目前為止他們的考卷還沒有正式審閱呢。”
王七麟又問道:“大人要我協助你破解此案,卻將我安排去平陽府做鐵尉,是這六十四位書生在平陽府出事的?”
劉博臉上露出幾分笑意,道:“你為何不猜測他們都是平陽府人士?”
王七麟搖頭道:“這案子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我們不知道這六十四人是否就是以后的六十四位舉人,如果他們都屬于平陽府,那這個擔憂就可以免除了,平陽府書生不可能包攬全郡舉人。”
劉博點點頭道:“不錯,他們都是在平陽府失蹤的,當然有一位的尸體已經發現了,但另外六十三位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須得去將他們找出來,并挖掘出內情!”
王七麟道:“可是卑職不明白,如此重案怎么能指望區區一位鐵尉?歌帥有事,還有金將、銀將等諸位大人。朝廷一定還會安排其他人來調查此事,卑職想這事怎么著也輪不到卑職來主導吧?”
劉博嘆了口氣,道:“有些事你不能知道,我只能告訴你,現在邊疆不穩、有人作亂,朝廷將大批高手調去了四境。另外九洲之上好像有什么大法寶或者大能入世了,朝廷前些日子恰好又調集了一批高手負責查詢此事。”
“現在本郡仕子出事,其他郡風聲鶴唳,他們也需要調集高手去保護自家仕子。不過你放心,調查此案的確實不止有你一方力量,明里暗里還有許多人手在負責查案。”
“但是,”劉博目光炯炯的說道,“我希望最終查清案情的是你!”
王七麟沉思了一下,重新抬頭說道:“可是本縣知縣被妖魔所害卑職終歸有責任,歲考試題泄露,卑職同樣有責任。”
劉博笑道:“李英這人,庸官而已,他平日里貪得無厭、逞性妄為,毫無政績,只有奸弊。早就有人狀告他,說他在在衙門里藏污納垢,將光明正大之處變成鮑魚之肆,哼!這種人沒了龍氣庇佑,自然會被奸邪所害,也算是天道篩選,為朝廷除惡!”
“歲考試題泄露此事與你更無關系,本地教諭與李英此賊勾搭,連群結黨,將你排擠出官政權力之外,你都不知道歲考試題保存于何處,又何談去保護試題?所以此事就是李英此人咎由自取,與你毫無關聯!”
王七麟憂愁很久的事,上官幾句話就將責任全給推走了。
兵字兩只手,官字兩個口,亙古如此。
話已至此,他不能拒絕了,就抱拳行禮道:“多謝大人拔擢,卑職一定竭盡全力查破案情,以報答大人賞識之恩。”
劉博笑著擺擺手道:“話不能這么說,是朝廷拔擢你、是圣上賞識你,我等只是代天牧狩罷了。還有,平陽府城官場關系混亂、人情復雜,你去了得小心。”
“不過你是本官的人,只管做事就好,只要是為了破案、為了效勞天子,那不管做什么都無需顧忌,但請放手一搏。”
叮囑他幾句之后,劉博親自開門送他出行。
王七麟推開窗戶要跳出去,外面響起一個悶悶的聲音:“走正門吧。”
柳笙已經回來了,抱著他那把大劍倚在墻頭發呆。
徐大和謝蛤蟆等在衙門外,看見王七麟出來兩人湊上去問道:“怎么樣?”
王七麟道:“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升官了。”
徐大面露不忍,安慰他道:“七爺沒事,男人就是這樣,有時候為了生計不得不向狗日的現實妥協。唉,遇到這種事也沒辦法,其實沒什么,前些日子我腸道不舒服,去百草堂問診,那大夫也曾經給我做過開腸看診的事…”
“等等,你說什么呢?”王七麟怒視他,“劉大人要高升,恰好平陽府碰到一件大案,平陽府城的鐵尉又失蹤了,于是讓我去代行鐵尉職權,幫他破案!”
徐大失望:“就這些?”
“你以為呢?”
“我以為,”徐大嘿嘿笑了笑,又覺得不對,“你什么都沒做,劉大人為什么那么看好你?要知道章如晦可是在咱們吉祥縣出的事啊,恨屋及烏,他怎么著也不能提拔你吧?”
王七麟語重心長的說道:“劉大人乃是清官、好官,他知道我能力強、有才華,所以提拔我,而且歌帥還為我說了好話,將我舉薦給他,這樣來看有什么問題?”
徐大不再懷疑,配合的說道:“七爺言之有理,而且今天七爺還弄了一首好詩拍他馬屁,嗯,沒看出來啊七爺,原來你是個馬屁好手,大爺一直以為自己會拍馬屁,現在來看我比起七爺來差不少。”
王七麟嚴肅的說道:“七爺我從不拍馬屁,我都是靠真本事。”
謝蛤蟆道:“不管是拍馬屁也好真本事也好,劉大人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竟然要靠你來破案?”
王七麟將案情告訴兩人,聽完之后兩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徐大失聲道:“果然是大案!”
謝蛤蟆想了想說道:“難怪劉大人要拔擢你,恐怕并非是歌帥舉薦你,而是平陽府成了個爛攤子,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聽天監有能力處理這爛攤子的人不肯將自己置身其中,劉大人只能選你。”
一聽這話徐大敏感的叫道:“那七爺又被坑了?干!”
王七麟搖頭道:“給我升官算什么坑我?而且他也給了我拒絕的機會。所以我想,他并不是要坑我,而是給我一個有風險的機會。”
說著他面朝明月感嘆一聲:“人生在世總是這樣,沒有純粹的好事,要有所得必有付出。”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謝蛤蟆跟著說道:“王大人所言甚是,不過我總感覺這事還不是咱們討論的這么簡單,里面是不是還有我什么們現在不知道的貓膩?”
王七麟說道:“沒關系,劉大人九月初一才會去郡城上任,我得等他上任后才能就職,所以咱們還有時間,可以慢慢調查,明天你去打聽一下平陽府什么情況,咱們提早做準備。”
徐大道:“我也把我手下那群潑皮派出去,他們廝混在市井之間,一定也能查到些消息。還有竇大春,這廝最好八卦,官場里的事他知道的比咱們都要多,也得問問他。”
“嗯,這些都不著急,徐爺你給我說說你在百草堂被人開腸問診的事。”
“其實妹油這回事…”
“還妹油呢,咋了,嘴瓢了?”王七麟嘲笑他,然后伸出雙手摁住他雙肩,道,“我聽人說開腸問診都得這個姿勢,是嗎?”
謝蛤蟆問道:“這樣兩只手都在肩膀上,怎么開…嘿嘿!”
徐大惱怒:“滾!”
“你說說感覺,讓我們開開眼界!”
三人一邊說笑一邊回到驛所,此時已經是下半夜了。
驛所里頭還沒有歇息,金大爺、木兮和王家人坐在池塘邊上一邊吃點心一邊聊天,歡聲笑語一片。
王七麟一看,綏綏娘子、包大和胡涂也在,這樣倒是人多熱鬧。
看見他進門,金大爺笑道:“七爺你回來的晚了點,先前綏綏娘子撫琴、木兮姑娘在水塘上舞動了一曲,真是太棒了。”
黑豆興沖沖的跑來說道:“姥爺還說你小時候的事來著,舅舅,原來你小時候很蠢。”
王七麟笑道:“是嗎?”
黑豆鄭重其事的點頭。
“那你聽的開心嗎?”王七麟再問。
黑豆笑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開心!而且今晚不用睡覺,可以一直玩,非常開心!”
“那你功課做完了嗎?孟老夫子給你中秋節留下了功課的,我聽見了。”
黑豆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說道:“不開心。”
王七麟問道:“什么?”
黑豆可憐的說道:“剛才我聽姥爺說你的時候,一點不開心。”
王七麟親熱的摸摸他的翹天辮說道:“但是舅舅知道你有功課沒完成的時候,很開心啊。”
黑豆癟癟嘴,想哭。
徐大安慰他道:“沒事,黑豆,今夜大家要通宵,都不睡覺,所以你有做功課的時間,去吧。”
王七麟補充道:“不過你沒有很多時間了,現在已經是四更天快五更天了,天要亮了。”
黑豆抬頭看看天色,哇的一聲哭了。
于是屋子里一張桌子上點燃了蠟燭,一個小孩握著毛筆在艱難的描字,屋子外一群人圍著桌子吃著點心喝著茶,時不時還要唱一支歌,簡直太開心了。
黑豆擠擠眼睛想要醞釀一點睡意,結果剛才太亢奮,這會睡不著。
他放下毛筆哀愁的嘆了口氣,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八喵用尾巴卷起毛筆扔給他,又用尾巴抽了抽桌子。
就像先生用教鞭抽桌子一樣。
黑豆忍不住,又留下了悲愴的淚水。
他有預感,自己那無憂無慮、開心快樂的童年生活,一去不復返了。
看他還不寫字,八喵一下子跳了起來,揮舞著長長的尾巴在他身上比劃,口中‘喵喵’連叫:再不寫,鞭子抽你身!
它用毛茸茸的小胖手撓醒九六,九六茫然的叫了起來:“六六六!”
八喵繼續揮舞尾巴在黑豆面前搖晃,抽打著空氣發出‘啪啪’聲。
有了狗腿子,它甩鞭子甩的更起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