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王七麟要去找人了,徐大叫道:“七爺你好歹聽我一句話啊,如果他們叫出來那鬼不識字怎么辦?現在識字的才多少人,變成鬼以后它們總不能就突然無師自通的識字了吧?”
秦韜想了想說道:“使用這法術的人書院的學生,或許他們喊來的鬼也是個有功名的鬼?”
王七麟擺手道:“這個無需討論,咱們先去找紙,那些紙被人收走肯定有原因的。”
“去哪里找?”徐大問道。
竇大春爭搶著說道:“這個還不簡單?這里是誰家宅子?又是誰先報的案子?找到這些人,肯定能理出個頭緒來。”
這個思路也是王七麟的思路,確切來說他就直奔余驍海家而去。
余驍海睡的鼻子冒泡,被吵醒后迷迷糊糊的出來問道:“大人,抓到鬼了嗎?”
徐大震驚:“你兒子死活還不清楚,你竟然能睡著?”
余驍海尷尬的說道:“不是,我本來睡不著,我惆悵啊,于是我喝了點酒,結果喝著喝著就睡著了…”
“行了,這個本官不管,”王七麟打斷他的話,“本官問你,發現你們孩子丟了魂魄的時候,是不是你第一個進入的老宅?”
余驍海道:“對,是我第一個,我打開門一看,嗨喲!”
淚水立馬往外流淌。
王七麟問道:“那你有沒有看到桌子上地上有紙張?”
余驍海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里面就七倒八歪了幾個學生,那個場景,嗨喲!”
又要流淚了。
回想起當時兒子趴在血跡上那詭譎一幕,他心里就止不住的疼,跟鈍刀子似的。
難受!
竇大春厲聲問道:“余驍海,你給本官說實話,到底有沒有拿到什么紙張?這事關乎你兒子的小命,你要是敢有所隱瞞,看本官怎么治你!”
余驍海趕忙擺手叫道:“竇大人您也說了,這事關乎犬子性命,那我怎么敢有所隱瞞?不就是幾張紙嗎?您要的話,小人家里還有一些宣紙,全拿給你們好不好?”
竇大春瞪眼要發火,王七麟攔住他再度問道:“余驍海,本官問你,老宅是你家的,但已經廢棄多年,那么你怎么想到去老宅找你兒子的?”
余驍海說道:“是書院的學生來告知我的,他說犬子匯合幾個同窗去老宅請鬼了。”
王七麟說道:“很好,是哪個學生?”
余驍海毫不猶豫的說道:“是周信來叫的我,他是犬子在掛帆書院的同舍好友。”
王七麟道:“跟我們走,去掛帆書院找周信。”
掛帆書院是吉祥縣官學書院,位于西城一座小山丘上,是一座寺院改建而來,里面匯聚了全縣最有文才、最有前程的一批年輕人。
秦韜跟在人群里問道:“這書院為什么叫掛帆書院呀?”
徐大隨口說道:“應該是來源于李太白的名詩《行路難》,里面有一句千古名句叫做‘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秦韜詫異的看向他道:“你真是個秀才?”
徐大懶得理睬他,傻帽,大爺滿腹經綸就像婦女的十月懷胎一樣,藏都藏不住,這有什么好疑問的?
結果秦韜又笑了起來,說道:“不過你說錯了,這書院的名字可不是得自于《行路難》,它得自李太白的詩不假,卻不是《行路難》,而是《夜泊牛渚懷古》,用的是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徐大不屑的說道:“你又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秦韜認真的說道,“掛帆書院中種滿楓樹,一到現在這時節就是滿山紅,恍若火起,而當初給書院起名的時候是秋末冬初,當時程公望程夫子走進書院,看到滿山楓葉颯颯落下,于是有了這名字。”
王七麟問道:“你怎么知道的這么仔細?”
秦韜笑道:“我是在云州城里的秋月書院讀的學,我們書院的第一任祭酒便是程夫子,兩個書院的名字都是他取的,而且名字都是用《夜泊牛渚懷古》所化,不過你知道我們書院是從哪一句詩化來的嗎?”
王七麟不說話,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李白有這么首詩。
徐大繼續用不屑的表情來應和:“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秦韜沖他拱手道:“閣下詩才,不愧是秀才。”
徐大面色嚴峻,不作回應。
但王七麟看他走路邁開那八字步就知道,這逼心里絕對樂開了花。
掛帆書院在山頭上,通往書院有一條青石小徑,路旁全是楓樹,白天時候這是一番美景,深夜里走在楓樹林里可就不美了。
秋風颯颯的吹,紅彤彤的楓葉彼此摩挲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就像無數剝了皮的大手在拍打一樣。
王七麟拍開書院大門,門房先生睡眼惺忪的問道:“諸位大人要做什么?”
“找周信。”竇大春上前說道。
門房先生識貨,一看聽天監和衙門聯袂到來,他知道有大事,于是趕緊去報告住在書院的祭酒也就是吉祥縣教諭孟忠賢。
王七麟沒時間耽擱,他讓余驍海帶路,直奔周信宿舍而去。
掛帆書院管理嚴格,學生們每月只有月初和月中各有一天可以回家去拿筆墨紙硯、糧油菜肉,其他時候都得在書院中閉門不出,苦讀圣賢書,所以這里學生都住宿舍,宿舍里是大通鋪,一間房子里有八個人,條件普普通通。
周信所在宿舍也是余驍海兒子余鵬程所在宿舍,王七麟以為丟了魂魄的六個學生都出自這個宿舍,結果并非如此,余驍海告訴他六人中只有另一個叫鐵無涯的學生與他們一個宿舍,另外四個人則是其他宿舍的。
他們到了宿舍門口往里一看,宿舍里頭沒人!
孟忠賢被從夢里叫醒,滿心都是起床氣,拉著臉過來問道:“王大人、竇大人,你們深夜闖我書院所為何事?”
王七麟指向空蕩蕩的宿舍問道:“這里面的人呢?”
孟忠賢往里一看,傻眼了。
還好門房先生倒是知道怎么回事,說道:“去其他宿舍了,他們說余鵬程和鐵無涯等人招惹了鬼,這鬼怕是會循跡而來,于是他們傍晚下了學就搬了鋪蓋換到了其他宿舍。”
但去了哪個宿舍他不知道,于是這下子熱鬧了,竇大春和徐大帶人將所有學生都給吵醒了,尋找周信。
官差們吵吵嚷嚷,學生們怨聲載道,整個書院亂成一團。
靜謐安詳的書院吵成這樣讓孟忠賢很不滿,他一個勁的嘟囔‘有辱斯文、成何體統’。
王七麟不耐,道:“孟大人,我聽說掛帆書院管理嚴格,人才輩出,是嗎?”
孟忠賢傲然的說道:“當然…”
他正要吹噓一番,王七麟沒給他機會,又快速說道:“可是你書院昨夜有學生越墻而出行鬼邪之事,今夜又有學生擔心鬼邪上門而私自換到別的宿舍去,這叫管理嚴格?況且我聽說儒家自古不怕鬼邪之說,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是嗎?”
孟忠賢臉色一下子青了。
周信是個身材單薄的俊秀小生,他被徐大給帶了出來,惶恐的說道:“不知道學生可有違法違紀,怎么勞得諸位大人親自來見?”
王七麟問道:“周信,你從余家老宅得到的那些紙哪里去了?快快拿出來!”
周信斷然道:“我沒有拿什么紙,大人怕是找錯人了吧?”
一聽這話王七麟笑了起來,徐大和謝蛤蟆笑了起來,竇大春也笑了起來。
竇大春拍拍他肩膀說道:“小兄弟,你這么嫩就不要在我們面前耍心眼了。”
說到這里,他突然對孟忠賢說道:“孟大人,你把在我家拿的酒壺拿出來。”
孟忠賢下意識問道:“什么酒壺?”
竇大春又看向周信道:“懂了嗎?”
周信傻傻的看向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見此竇大春搖頭道:“算了,你明天搬鋪蓋回家吧,就你這悟性還想讀書有成?”
門房先生嘆了口氣,道:“周信,你拿出來吧。剛才竇大人是給你演示如果你真沒拿老宅的紙應該是什么反應。你應該茫然的問‘什么紙’,而不是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沒拿,你這么做豈不是擺明告訴人家自己提前做好了回絕的準備。”
孟忠賢也反應過來,他憤怒的沖周信叫道:“你竟敢行盜竊之事?”
周信終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學生,見自己精心的準備被人輕易拆穿,且有師長發怒,頓時嚇得噤若寒蟬。
王七麟道:“你知道欺騙聽天監是什么罪嗎?我友情提醒你,聽天監是天子近衛,欺騙聽天監罪同欺君。徐大人,欺君是什么罪?”
“誅九族!”徐大咬牙切齒的說道。
周信的精神頓時垮了,他哭喊著說道:“大人饒命、饒命,學生一時鬼迷心竅,學生不該、學生錯了…”
孟忠賢氣的想抽他巴掌:“讀圣賢書當行君子事,你竟然敢去偷竊,你真是、真是,氣死我也!”
周信確實從老宅帶出來一些紙,他藏在了自己木箱隔層中,拿出來的時候手臂哆嗦的厲害,當王七麟拿到這些紙,他猛的癱倒在地。
王七麟詫異,紙上記了什么竟然讓這學生嚇成這樣?
這一疊紙只有兩張,只是折疊起來看著厚實。
打開后上面是血紅色字跡,徐大看到第一張后皺眉念道:“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周唐外重內輕,秦魏外輕內重各有得論。”
“有知慮乎?曰‘否’。多聞識乎?曰‘否’。然則奚為喜而不寐!”
“「李白月夜著宮錦袍,泛舟采石」,賦以「顧瞻笑傲,旁若無人」為韻…”
“別念了!”孟忠賢猛的大叫一聲。
王七麟回頭,詫異的發現這位素來注重儀表和形象的教諭大人面色慘淡、眼神慌張,哆嗦的嘴唇色澤灰白,竟然毫無血色!
“怎么了?”
孟忠賢上去搶走這張紙,趕緊塞進懷里。
王七麟正要發火,謝蛤蟆沉聲說道:“這是今年縣試歲考的題目,是也不是?”
孟忠賢驚慌的叫道:“怎么會流落出來?這題目前兩天我才與李知縣、府城三位博士給審計出來,現在怎么會出現在這張紙上?”
王七麟明白了。
余鵬程等人竟然是要驅鬼偷縣試的試題!
余驍海也明白了,他嘴唇蠕動著想說什么,結果身子一個趔趄,暈過去了!
他兒子的命運就此改變,由前程光明的讀書人變成階下囚!
他余家的命運也就此改變,根據國家律法,余家子孫三代內將不會有讀書人了。
新漢朝立國年歲不長,求才若渴,所以前朝三年兩試的童子試在本朝是一年一試。
童子試包括三次考試,分別是縣試、府試、院試,統稱為小考。
其中縣試在本縣衙門大堂考,由知縣主考、知縣與本縣教諭并府城指定而來的有風骨學者一同制定考題,于每年臘月考,因為這次考試是一年一試且臨近過年,所以又叫歲考。
縣試之后還有府試和院試,這兩場考試都在府城衙門進行,其中府試和縣試一樣都是給院試鋪路的,只有通過這兩場的學生才叫做童生,然后才有資格去考秀才。
聽到這里王七麟感嘆:“老徐你竟然能考中秀才,難怪不管是誰聽說你的秀才身份后都大吃一驚,你這廝從頭看到腳、從前嘴看到后眼真是沒一個地方像是能考中秀才的人。”
秦韜瘋狂點頭表示贊同。
得知這張紙上的內容,一切就說得通了。
余鵬程六人在一座荒廢的老宅里聽著鮮血滴落地上的聲音、忍受著招鬼的恐懼,就是要拿到這份考題。
周信招供,哭著說道:“他們邀請我來著,但我不敢去,我不怕鬼,我怕偷考題東窗事發,這是要流放的呀。然后他們昨夜偷偷跑了出去,今天清晨還沒有回來,我就知道出事了,趕緊去余家的老宅找他們,結果去了一看他們都昏倒在血泊中,幾張紙灑在地上。”
“大人,學生發誓,學生沒想著偷考題,真的,學生是不想讓這件事東窗事發,因為一旦事發他們就完了,于是學生將所有的紙張偷偷帶了出來。學生發誓,學生沒看!真的沒看!學生就是不忍他們苦讀多年、努力多年,一朝化作東流水!”
孟忠賢咆哮道:“你閉嘴!你這、這小畜生!這事也有你一份,是也不是?”
周信拼命搖頭:“恩師請明察,我沒有參與,我真沒有參與,這事是余鵬程主導的,我從頭至尾沒有參與!”
剛被秦韜掐人中掐醒過來的余驍海,一聽這話猛翻白眼,又抽過去了!
孟忠賢還要咆哮,王七麟攔住他說道:“孟大人別發怒了,周信沒有說謊,他確實沒看紙上的內容,起碼沒有仔細看,否則他不會把兩張紙都收起來。”
第二張紙上也有血字,他遞給徐大,徐大一看豁然色變,他又遞給謝蛤蟆,謝蛤蟆看后喃喃道:“無量天尊,這是沖著你來的啊。”
“不錯,看來我這個大印上任時間不久就已經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王七麟笑道。
第一張紙上寫的是縣試歲考的試題,不用說,這是六個書生責令鬼做的好事。
第二張紙上寫的則是鬼要六個書生做的事,這六個書生看了內容后當場就傻眼了,他們沒有去做,進而被鬼勾走了魂魄。
這件事王七麟倒是能做。
竇大春很好奇,問道:“鬼要那六個傻貨做什么?他們甚至沒有去嘗試就自愿被勾走了魂魄,這事得多難?”
秦韜搖頭:“不可能,這事不會特別難,肯定是六個書生能做到的,否則的話這交易不能成立。”
王七麟笑了笑道:“不錯,他們六個能做到,不過算他們聰明沒有做,否則他們會保住魂魄,但一家老小都得受到牽連,家破人亡!”
謝蛤蟆道:“是的,他們做了家破人亡。他們不做,倒是有很大幾率是暫時被鬼勾走魂魄,遲早有人能幫他們搶回魂魄來。”
王七麟看看天色,還有時間能處理這件事,他讓徐大回去帶人,自己先和謝蛤蟆去看住那鬼。
勾魂鬼沒有離去,一直在繞著供桌轉圈。
供桌對鬼邪的誘惑力太大,這代表的是它們的終究追求:悟得大道,成就仙神!
竇大春趴在墻頭偷偷往里看,權當給自己練膽。
秦韜也趴在墻頭,他一點不怕,反而還有點激動:“我想進去會會它!”
“你哪里都不能去,你還得保住小命坐牢呢。”竇大春鄙視他。
徐大的身影出現,他背上還背著個小孩。
竇大春看清后愣了:“嘿,七爺的外甥怎么來了?這小孩也會抓鬼?天賦異稟啊,我還以為他就是個飯桶。”
黑豆迷迷糊糊的問道:“舅舅,你讓我來做什么?娘說晚上天黑了不能出門,會撞見鬼的。”
王七麟和顏悅色的說道:“舅舅今晚上帶你來玩個捉迷藏游戲,來,先給你捂住眼睛,你不準拽下這塊布,否則你以后就不能再去綏綏姨姨家了,只能呆在驛所里學習。”
黑豆斬釘截鐵的說:“我死都不會拽下它來!”
這鬼的要求對六個書生來說確實可以做到:將王七麟外甥黑豆帶到我面前來!
書生們倒是明白人,這鬼要黑豆干什么?肯定不干好事!
它的目標是王七麟!
明白這點書生們怎么敢幫它?他們要是動手了,這可是謀害朝廷官員的罪名!是夷三族的大罪!
而且他們也聽說過王七麟的兇名,這個大印手段殘酷、心腸歹毒,為了做大印甚至親自手刃了提拔他的老上司,這種人他們書生很不齒,可是也很畏懼,壓根不敢去招惹他。
黑豆進門,王七麟將第二張紙拿出來扔向鬼影說道:“人我帶來了,你把他們魂魄放掉。”
交易達成!
一張張交叉的手臂收回,架陰鎖破解!
謝蛤蟆手中捏出幾張符箓扔出,道:“三清頂頭間,鬼神列兩邊,千里魂靈至,急急入竅來!無量天尊,疾!”
符箓飛到書生們陰魂頭頂燃燒,它們各自找到身體,快速歸位。
而那鬼的身影速度更快,一個閃身到了黑豆跟前,揮爪要抓他頭頂。
黑豆身后竄出八喵甩尾,胖尾巴飛出,上面根根黑毛聳立如同鋼針,嗖的一下子飛向鬼。
與此同時黑豆抱在懷里的九六探出頭來,張開嘴努力發出咆哮:“六六六!六六六!”
天狗叫聲迎面而來,明明什么都沒有,鬼影卻像是被鐵錘敲打一樣,身軀猛然顫動,接著連連后退。
王七麟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黑豆衣領將他往后扔去,徐大接住他立馬退出老宅。
謝蛤蟆厲聲道:“我來助你!”
“阿彌陀佛,噴僧來也!”屋頂一聲響,沉一揮舞伏魔杖來了個天外飛仙。
墻頭的竇大春激動的眉飛色舞,叫道:“精彩啊!我明白了,這是黑吃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