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縣城外五里地是一條河,河如縣名,叫吉祥河。
吉祥河滾滾流淌,流量更勝伏龍河數倍,河水從縣城位置流下二十里,河道陡寬,足有二百逾步。
泥沙淤積,天長日久出現了幾個河中洲,其中最大一個洲叫做鸚鵡洲,蓋因小洲水草豐茂,有文人雅士乘船渡河時看到后想起‘芳草萋萋鸚鵡洲’這句詩而得名。
但鸚鵡洲已經是前朝舊事,在數十年前便已經消失,如今還知道這小洲的人很少了。
這日上午時分,幾條漢子挑著擔子從路上急匆匆走來,河上一艘渡船緩緩的靠上岸來,有一條光著膀子、露出滿身雕龍畫虎的大漢問道:“幾位是不是過河?我這里價錢合適,童叟無欺。”
“過河。”一個壯碩青年壓了壓斗笠說道。
他們逐個上船,船上有大烏篷,漢子們上船便進了篷子里。
接著壯碩青年又問道:“一切正常嗎?”
滿身雕龍畫虎的船公笑道:“公子請放心,這片水域早就是咱的地盤了,很正常,今天沒什么人從這邊過河。”
壯碩青年滿意的點頭。
渡船悠悠的飄蕩在河中,到了河中央位置的時候它停靠了一下,但很快繼續往河對岸駛去,到了對岸停泊,有幾個人挑著擔子順利上岸,匆匆離開。
他們戴著斗笠,所以看不清面容。
河流往上游走也有人戴著斗笠,她沿著河岸慢慢的溜達著,看到一艘小船在煙波中起伏便招了招手。
船上老翁收起漁網喊道:“客人稍等,這就過去。”
小漁船很伶俐,切著水浪很快便到了岸邊,船頭直接抵在了岸上。
見此斗笠下響起一個婉轉的聲音:“老丈好本事,一眼就找到了深水洼,看來對這吉祥河了如指掌。”
老翁笑道:“娘子過譽啦,老頭子只是出生在這河畔、生長在河畔,一輩子全讓這條河給拴住了,所以倒是也有些了解。您看您是要過河還是要去哪里?”
娘子指向下游,說道:“我想去那里,不知道老丈可否幫忙?”
老翁一張滿是皺紋的黑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啊?娘子這是要去哪里?你指的是河里呀。”
娘子笑道:“對,我正是要去這河里。”
老翁滿頭霧水:“你去河里做什么?是要釣魚么?哦,別怪老頭子多嘴,你若是要釣魚老頭子可以給你找個好地方,可是你指的那地方卻是不行,那里多年來被一伙強人占據,不讓別人撐船過去。”
娘子道:“老丈請放心,你給我撐船就好,我保證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她伸手一甩,一枚銀銖出現在他的面前。
陽光下銀銖閃亮亮,穩穩的落在老漢衣襟上。
老翁頓時瞪大眼睛,娘子腳尖一點,整個人掠到了船尾。
見此他恍然大悟:“原來是一位女俠。”
娘子笑得花枝亂顫:“這可不敢當,不過今日我要做的事還真有幾分俠義味道。”
一枚銀銖不是小數目,老翁收起錢痛快的說道:“那我就陪女俠走一遭。”
小船順流而下,老翁穩穩的舞弄竹篙,等到小船進入緩流區他便收起了竹篙,然后去倒了一杯碧綠的茶水遞了上去:“天氣燥熱,請女俠喝一杯涼茶,老漢這涼茶是用河里的清心草煮的,不甚名貴,可是卻最能清暑氣、解燥熱。”
娘子伸出纖纖小手接過木杯,道:“有勞了。”
老翁笑道:“還請女俠莫要嫌棄才好。”
娘子抬頭喝下青綠色茶水,露出下巴于斗笠外。
珠圓玉潤。
一大一小兩艘船從左右夾擊上來,老翁沉聲道:“女俠小心,強人來了。”
娘子沒說話,而是緩緩的在船尾坐了下來。
大船上撐船的是個滿身雕龍畫虎的壯漢,漢子厲聲道:“船家何人?你娘的,不知道這里是老子的地盤嗎?”
船上老翁笑道:“焦二爺無需演戲了,這小娘子像是知道點鸚鵡洲的消息,剛才直接給我指了鸚鵡洲的位置,不過她現在已經喝下了水龍醉,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一聽這話,露面的幾個人紛紛笑了起來:“喝下水龍醉了?那事情好辦了。”
“看這小娘們身段不錯啊,爺們這幾天正好燥的慌,嘿嘿,今天泄瀉燥氣。”
“你可閉嘴吧,黃少爺的脾氣你不知道?讓他知道你奸淫良家婦女那你的鳥得飛走了。”
“她又不是良家婦女…”
“對,人家不是婦女,人家還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呢。”倚在船尾的娘子嘻嘻笑道。
幾個人臉色大變,帶頭大漢下意識叫道:“老馬,你不是說她喝下水龍醉了嗎?”
娘子袖子一揮,掛在船上的一個竹筒飛了過去,她舉起竹筒問道:“這可是你們說的水龍醉?味道不錯。”
她舉起來揭開蓋子仰頭牛飲:“噸兒噸兒噸兒噸兒噸兒…”
“好生過癮!”
一行人眼睛瞪得老大。
人老精馬老滑,船上的老漢當機立斷,一個猛子扎入水中。
娘子沒管他,而是伸出手在水中劃了劃,笑道:“河中仙,你去哪里了?給我出來!”
隨著她皓腕搖蕩,整個河段像是被攪動起來,波瀾頓起!浪花飛濺!
一只老龜隨著浪花出現在河面上,它的身體有半條船那么長,身上綁著鐵鏈,這些鐵鏈足有人手腕粗細,上面雕刻著繁雜花紋,每當老龜要掙扎就會有流光閃過,這時候老龜便會痛苦的流淚。
娘子從耳后摘下一根秀發彈出,發絲被風一吹變成一支月牙般利刃。
只見利刃左右飛舞,老龜身上的鐵鏈寸寸斷裂,它踩著波浪飄蕩在河面上,沖著娘子點頭便拜,連連施禮。
看著老龜的樣子,娘子搖頭道:“修為太差了,唉,終究是小河里的生靈。不過相見即是有緣,你今日助你開竅,日后你須得鎮守此河流十年,十年之內,你不得放妖魔鬼怪渡河!”
老龜流著淚點頭,娘子手捧一汪河水往里吹了口氣,水波蕩漾變成金白色,接著她素手揮出,河水變成一道金白色水柱鉆進老龜口中。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龜滿身傷痕愈合,它嘴巴張開口吐人言,說道:“多謝娘娘仁慈!弟子謹遵教誨,往后十年必竭盡全力保吉祥河不受妖魔鬼怪侵襲!”
娘子笑道:“好了,那你告訴我這里是怎么回事?”
這一幕過于玄奇,漢子們看呆了眼。
雕龍畫虎的大漢嘴巴哆嗦的跟來了一段無聲快板一樣,他身后有人慌張的叫道:“二爺,這這這怎么回事?”
“不對勁啊,二爺咱們跑吧。”又有人說道。
二爺什么話不說,雙膝一軟跪下了。
他想起當年聽師傅說過的話:世上有大威能之士、有大神通妖魔,一揮手能開山,吐一口氣能平湖。
那時候他以為是師傅喝了酒吹牛逼,結果世上真的有這么牛逼的存在!
在這種人面前怎么跑?
沒法跑!
還是跪下求饒比較實在。
起碼能免掉一頓毒打!
老龜說道:“大約五十年前,那時候弟子剛修煉有成,結果這里來了一伙人,將河中一座叫鸚鵡的小洲給藏了起來,將河中小妖全給殺掉了,弟子修為有成,他們不舍得殺了我,想降服我,于是便把我給困了起來。”
娘子笑道:“這些我都知道,河中是一個陰金辛大鎮,癸水陰金辛而生、陽金庚而阻滯,它借助河中癸水生生不息的運轉,將河中小洲給藏了起來。能施展出這個鎮的人有幾分能耐,你見過他么?”
老龜搖頭:“弟子修為淺薄,沒有見過他。以弟子的眼光,這些年來在小洲上來來往往的也沒有這般能耐的人,他們也有一些修為,控制了這段河流來屏蔽普通人靠近,以此來瞞住鸚鵡洲還在的事實。”
“就是這種嗎?”娘子用下巴點了點跪著的幾個漢子。
老龜道:“是的,就是這些高手。”
聽到這話娘子頓時嘻嘻笑了起來:“高手?呵,一般貨色!”
焦二爺瑟瑟發抖:“娘娘饒命。”
娘子一笑,她抬腳點船頭,身影從漢子們所在的船上掠過,香風輕掠,幾個人失魂落魄的坐在了船上。
等他們再站起來的時候,滿臉茫然。
小船上空空如也。
一個漢子問道:“二爺,咱怎么都出現在這里?”
焦二爺撓撓頭道:“不知道啊,這不是老馬的船嗎?老馬呢?”
“吾草矣!”一個漢子突然大叫。
“你草你娘,鬼叫什么?”焦二爺回頭大怒。
然后他也叫了起來:“吾草之!”
一座小洲露出在河面上。
小洲面積不小,形態狹長,順著河流方向有二百四五十步、橫向里則有五六十步,上面有密密麻麻幾十座大大小小的石屋,碼頭上插著一根老長的木旗桿,上面有一面前朝龍旗在飄蕩。
最大一座石屋中,黑豆躺在地上裝死,但時不時瞇成一條縫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他的真實情況。
他認為沒人發現自己醒了,更沒人知道自己在偷偷打量外界。
這讓他為自己的聰明感到沾沾自喜。
壯碩的黃公子早就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但懶得揭穿他,他不想跟小孩一般見識,掉價。
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們誰去找王七麟報信,說這小飯桶在我們手里?”
幾個人對視一眼,紛紛低下頭不說話。
這是去報信嗎?這是去送死!
他們很了解王七麟,此子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石周山就是被他打死的,活生生、一巴掌一巴掌給拍死的!
小胡子忍不住說道:“黃公子,咱不能派人去上門,萬一這人被他扣下怎么辦?到時候一換一?可去了一個再被扣下怎么辦?這豈不是給他送人頭?”
有個漢子下意識說道:“對啊,唉,早知道多抓他們兩個人就好了,這小飯桶他娘也是普通人,也很好抓。”
黃公子罵道:“愚蠢!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你們去報信是使者,王七麟怎么敢對你們動手?他現在投鼠忌器,只要這小飯桶在咱們手里,咱們就是去他驛所門口撒尿屙屎,他也只能乖乖遞紙!”
“有道理。”
“黃公子英明。”
黃公子冷哼一聲,問道:“那你們誰去?”
幾個人又垂下頭不說話了。
黃公子勃然大怒:“一群孬種,本公子怎么能指望你們來幫我光復大元、成就大業?”
小胡子說道:“不是啊,黃公子,咱們為什么非得去上門通知王七麟?可以找人給他送信、也可以把信綁在箭上射進驛所,總之無接觸的辦法多得很。”
“對啊。”眾人點頭,“陸師說的一點沒錯。”
黃公子面無表情的說道:“很好,陸師愿意去送信,此次行動他居功甚偉,諸位兄弟要以他為榜樣。”
小胡子:吾草汝娘!
一聲輕笑響起,黑豆猛的從地上坐了起來叫道:“姨!”
旁邊的漢子嚇得一激靈,這孩子突然坐起來就跟當年他師傅詐尸了一樣。
石屋窗口橫坐著個女人,那女人將斗笠摘下隨手一扔,斗笠便飛在了空中。
看清她的樣子,小胡子陸師臉色一沉:“綏綏娘子!”
“怎么不叫我王妃了?”綏綏娘子笑吟吟的問道,她又沖黑豆招招手,黑豆趕緊往她跟前跑去。
黃公子趕緊去抓黑豆,結果一動手整個人被定住了。
黑豆跑進了綏綏娘子懷里,他才又重新獲得自由。
這下子他知道厲害了,叫道:“你到底什么人?怎么進來的?”
綏綏娘子道:“我當然是走進來的。”
“你們怎么知道這里?”有人不可置信的說道,“肯定有內鬼!”
綏綏娘子娥眉蹙起,滿臉無奈:“你們這伙人真的要造反嗎?我怎么感覺你們像是唱戲的?而且還都是一群小丑?”
她指向外面說道:“你們在河道上施展陰金辛大鎮,這固然藏起了鸚鵡洲,可是這種手段只能唬住普通人,稍微有點能耐的就能感受到這里詭異的水汽,反而更容易發現這鸚鵡洲。”
“至于你們在鸚鵡洲上的一個小小迷魂陣?這東西只能困個普通人罷了,想困住高手?做夢!”
黃公子給左右使眼色,并悄悄的伸手在背后比劃了個手勢:搖人!并肩子上!
“行了,不用耍小動作了,”綏綏娘子搖頭笑道:“你們都得感謝我,我是你們的救命恩人。”
“怎么說?”一聽這話黃公子又變了手勢:等等,好像是自己人。
“你們太蠢了,參與造反不過是自己送死、白白給官軍送軍功罷了。當然,你們的造反隊伍還有其他人,你們只是其中一支,對嗎?”
黃公子臉色一變,道:“你都知道什么?誰跟你說了什么?”
綏綏娘子失笑道:“這還用人家跟我說嗎?唉,你們這些蠢蛋,到了現在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們是棄子,是人家放出來故意用來牽扯官府和聽天監注意力的!估計也是替死鬼,有什么事就把你們交出去,這一招我真是見多了!”
黃公子厲聲道:“休要胡說…”
他再度變幻手勢:動手!
身邊的人一動不動,他又加強了手勢的力度:動手!!
但一直到他的手都快抽筋了,還是沒人動彈。
綏綏娘子快要哭了:“你還沒有發現嗎?你的人被我定住了,天吶,你怎么能這么蠢?蠢的就跟小黑豆一樣,我都不忍心打你,否則豈不是欺負愚蠢小朋友?”
黑豆叫道:“我才不蠢!”
“對姨沒禮貌以后就沒有好吃的啦。”
“我就是蠢。”黑豆決定在美食面前讓步。
愚蠢的小孩才會為了一時意氣放棄美食,聰明的小孩會選擇正確的道路。
黃公子急忙看向左右,看到一個個跟雕塑似的人和一雙雙亂轉的眼珠子。
他見形勢不妙,突然從袖子里甩出來一支響箭。
箭響瞬間,一個洪鐘大呂般的咆哮聲響起:“阿彌陀佛,何人敢在我鸚鵡洲囂張!”
有個披著大紅袈裟的肥胖和尚從一座石屋中竄了出來,另一座石屋中鉆出來一只小花貂,又有人大喊道:“東北正義神君孫正義在此,何方宵小,吃我神君一掌!”
小花貂速度快如疾風,追著鳴鏑聲竄進屋子里,黃公子面露獰笑,然后小花貂抬頭看清綏綏娘子身影后立馬又竄了出去。
比來時速度還要快!
黃公子厲聲道:“我家三大供奉已至,不管你是什么來路、什么修為,我勸你老老實實伏誅,你絕不可能是我們四人對手!”
綏綏娘子摟著黑豆坐在窗臺上,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道:“三大供奉?在哪里?我怎么就看到來了一個?”
肥胖和尚看見她的身影,立馬摘下袈裟甩了上去。
袈裟是個法器,迎風見長,迅速幻化成一道紅云包裹向綏綏娘子,而和尚又舞動月牙鏟殺了上來,舉手投足毫不留情,鏟子散發著凌厲煞氣以追星趕月之勢砸向紅袈裟。
綏綏娘子也揮手,一個小龜殼被她扔了出去,龜殼同樣迎風見長,化作大烏龜砸倒飛來的紅袈裟,落地仰頭沖和尚一記龜噴水。
這水陰冷,一出它嘴巴周圍溫度頓時下降!
和尚被老龜給纏住了,綏綏娘子笑吟吟的看著黃公子說道:“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黃公子冷笑道:“你莫要囂張,我還有兩大供奉,一個是縱橫東北洲罕見敵手的仙家大師孫正義,還有一位乃是中洲輕功第一的陳得歡,而你呢?你還有其他幫手嗎?”
綏綏娘子都不忍心欺負他,說道:“先不說我有沒有幫手,你先出去看看你的幫手。”
黃公子警惕的看著她道:“什么意思?”
綏綏娘子憐憫的看著他說道:“你那兩位供奉,跑了!”
黃公子也有神通,他一跺腳身影頓時消失。
黑豆驚奇的瞪大眼睛,綏綏娘子笑道:“五行遁術而已,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幾個呼吸,黃公子身影出現在鸚鵡洲邊緣上,有幾個漢子也在這里,他們問道:“黃公子,怎么回事?為什么陳供奉和孫供奉突然之間駕船離去?”
兩艘小船一向南一向北飛快沖鋒,其中向南的小船還沒有靠岸,船上跳出來一個青衫飄飄的老帥哥,這帥哥拔腳踏上河面,竟然踩著河面飛逝而去!
從這一點黃公子沒吹牛,他的輕身功夫著實厲害。
看著他的背影黃公子失魂落魄,他突然想起了孫正義平時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陳得歡陳得歡,有好處來的歡,有美食吃的歡,有危險逃的歡。
又想起了陳得歡對孫正義的評價:膽小如鼠的騙子罷了。
他當時只當兩位供奉互相不對眼、互相貶低,沒想到兩人都是說了實話。
原來他們對自己這么坦誠啊…
不過兩位供奉的能力沒得說,連他們都逃跑,那自己還猶豫什么?
跑吧!
焦二一行正要問黃公子怎么回事,然后黃公子不見了。
水遁!
遛遛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