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以恩賞的名義逃稅暫且不說,”蔣文斌搖搖頭,繼續說道:“再怎樣都是一家而已。若僅有魏氏一家如此偷逃稅款,倒是好辦了。卑職拼著腦袋不要,將他參下來就好。但前幾日,我查了金部舊檔,老夫人可知,從高祖到當今圣上,歷代君王賞賜積攢下來有多么龐大的數目?先帝仁宗曾賞過寵妃高氏家里一座礦山,現在礦山還在高氏一族手中,頂著御賜的名號,從不用繳納稅銀。”
“老夫人想想,這樣毫無節制的恩賞,一代代累積下來,到了今日是多大的窟窿?這才是真正的積重難返,沉疴難愈。所以當今圣上如此勤政,國庫依舊不夠充盈。所以之前幾年連年風調雨順,我們還是打不起仗!”
蔣文斌聲音不大,但這幾句話說得,頗有些振聾發聵的意味,讓整個屋子隨之一靜。穆老夫人沉默了片刻之后,慢騰騰地將手中奏疏放到了一旁的小幾上。她抬頭往門外望了一眼,接著吩咐道:“翠云,到前院去請孫先生和陳先生。”
翠云答應著跑開了,穆老夫人站起身,朝蔣文斌做了個手勢:“蔣大人,天晚了,已經是晚膳時辰。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空著肚子,先用膳,我叫先生們過來陪您。”
“老夫人,晚輩…”因為沒想到穆老夫人突然轉移了話題,因此蔣文斌的反應慢了半拍。他剛想張口推辭,卻見穆老夫人擺了擺手:“蔣大人,有事等會兒再說。先用膳。都是自家人,也別虛講究了,家里的男人都在北境,我讓兒媳婦們和孫女都留下來一起用膳,失禮了,你別介意。”
男人們都不在家,老太太帶著兒媳和孫女陪外男吃飯,這的確不合規矩。蔣文斌直覺就想拒絕。但穆老夫人態度堅持,他也只好妥協。
參加這樣的飯局,一肚子道德規矩的蔣文斌自然是有些別扭的,不過他也沒糾結太久,畢竟安國公府的男丁都征戰在外,一直以來都是女人當家,蔣文斌常來常往,也有些習慣了這府上的氛圍。
尤其是經過前一段穆錦衣的事,大小姐穆紅裳日日留在外書房跟著議事、聽吩咐、出門跑腿傳遞消息,蔣文斌看著看著,其實都有點見慣不怪了。
穆老夫人請戶部尚書吃飯,筵席上的菜其實很簡單,但這晚宴的規格卻很高。全家人幾乎到齊,只有年輕媳婦顧儀蘭避開了。蔣文斌依舊覺得有點不自在,因為桌上一共三個男人,他還有陪客的孫先生和陳先生。
而孫先生和陳先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穆老夫人開席前將蔣文斌帶來的奏疏給先生們看了,他們看過奏疏之后,都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開席之前,穆老夫人看了蔣文斌一眼,舉起了手邊的酒杯。蔣文斌趕忙站起來拿起自己身邊的杯子,但穆老夫人卻向他擺了擺手:“蔣大人,先不忙舉杯。在此之前,老身有一句話想要問你。”
“老夫人請說。”蔣文斌立刻將酒杯放下,恭恭敬敬地彎下身子,一副晚輩聽訓的模樣。
“蔣大人,我想問問,”穆老夫人指了指放在一旁小幾上的奏疏:“你寫這封奏疏的時候,可想到了后果?”
蔣文斌沒有開口,他沉默著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卻顯得越發堅毅。
“蔣大人,那你一定也想到了,你的這封奏疏若是見了光,會在朝中掀起多大波瀾。”穆老夫人也不拐彎抹角,很直接地繼續開口問道:“你可知,你觸及了多少人的利益?先不說皇上的態度如何,你想想看,朝中群臣、皇族貴胄,有誰會站在你這一邊?他們能否容下你將手伸進他們的飯碗?”
“人病了,就該看大夫治療,國家病了,就該從根子上下手整治。”蔣文斌的語氣強硬地答道:“晚輩不覺得自己有錯。既然話說到此處,老夫人,晚輩想問您一句,晚輩也將手伸到你安國公府的飯碗里了,您是否容得下?”
“尚書大人,您這是做什么。”一旁的陳先生趕緊站起來,伸手扯著蔣文斌的袖子:“老夫人是好心提醒您一句,您不必如此反應過度。”
然而陳先生努力了半天,也沒拉動蔣文斌。他就這樣直直站著,目光灼灼地望著穆老夫人,神情十分執著,似乎非要當場要穆老夫人一個答案才肯罷休。
氣氛有些僵硬,但穆老夫人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沒受任何影響。她繼續開口問道:“蔣大人,你可曾想過,你這奏疏呈到皇上面前之后,有多少人會視你為仇敵,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想過。”蔣文斌木然答道。
“你可曾想過你的妻兒?”穆老夫人又問道:“他們可會因為你,收到牽累和威脅?”
蔣文斌又沉默了,但沉默過后,他依舊固執地搖了搖頭:“顧不了許多了。用不著想那么細,思慮太多,也別做事了。老夫人,您不用問了,晚輩已經下定了決心。”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那還有什么商量的余地。”穆老夫人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但穆紅裳卻一把將奏疏扯了過來握在手里,閃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蔣文斌:“蔣大人,您打算何時上奏?”
“明日。”蔣文斌答道:“越快越好。”
“上奏之前,您沒想過將家眷送出京城嗎?”穆紅裳又開口問道。
被穆紅裳一問,蔣文斌先是微微一愣,接著搖了搖頭,苦笑起來:“眼下說這些也遲了。罷了,就這樣吧,一家人,本就該生死在一處。”
“不對。”穆紅裳一臉認真地搖搖頭:“大人說的不對。明明就不晚。連夜離京為什么不可以?既然有機會能護住他們,為什么不試一試?況且,大人不怕奏疏公開之后,有人會以大人的家人做要挾嗎?”
安國公夫人此時也站了起來:“蔣大人,您若是放心,此事就交由我來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