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國·清河鎮 天剛朦朦亮,小鎮上就能夠看見正在為生活奔波勞碌的人群了,一群武士正在街上巡查著什么,向著森川家的宅邸前去,那是一座用石頭搭建成,建在平地上的城堡,藩主森川家的藩邸。
民眾們看著一大早就進入藩邸的武士們,眼神中帶著好奇,甚至是冷淡,不論是農民還是一般庶民在這個亂世都是無根的浮萍,只有擁有土地和佩刀的武士才是這個時代的弄潮兒。
武藏國的勢力并不復雜,形式卻特別嚴峻,光是名義上擁有支配整個武藏國的守護代就有兩家,關東管領上杉家的家宰,武藏國守護代,江戶城城主太田道灌所在的太田家,以及同樣身為守護代,小原城的城主黑川家。
作為支配武藏國的兩大霸主級別勢力之一的黑川家發生了家騷動,剛從寺院還俗繼承家主之位,還沒有通告天下的新家主黑川清隆就這樣被自己的家宰實行了下克上,直接被驅逐了黑川家,實在是跌破了無數好事者的眼球。
森木家就是其中之一,擁有一萬三千石領地的森木家放在后世的江戶時代或許是一個大名,可是在這個戰國時代,只能算是地方豪族,在黑川家和太田家勢力交鋒中夾縫中求生存的小家族。
森木家的家主坐在大廳里,看著終于到來的家臣們,原本倉促不安的情緒頓時得到了緩解,黑川家發生騷動,家主被驅逐,原本以為這只是黑川家的內政,沒想到這么快就影響到了他們森木家。
在這個時代,若是家主不合家中重臣心意,不論是被剝奪家主之位,出家隱退,讓少主繼位,或者說將家主流放,驅逐,都是符合這個時代的游戲規則,然而沒想到的是黑川家的家宰秋山正亮居然這么狠,不理會這約定俗成的游戲規則,直接追殺黑川家流亡的少主,想要來一個斬草除根。
森木家的家主森木正信坐在自己家主的位置上,他打量著自己召集來的武士們,有些肥胖的身軀此時已經出現了汗水,此時的他已經有些六神無主了。
“主公,我們是太田家的人,接受太田家的庇護,黑川家追殺他們的主君,是黑川家的事,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您是不是太過憂慮了。”
一位親近的武士見著此時六神無主的森川正信,心中納悶好奇地問道。
“這些我都知道,可問題是黑川家居然要我們協助抓人,說人已經來到我們森木家的領地,如果我們敢私藏的話,那么黑川家就派三百大軍來打我們。”
森木正信看著黑川家的使者代表黑川家拿過來的信函,簡直就是蠻不講理,蠻橫霸道,我們可是江戶城主的人。
森木家的武士們握緊了拳頭,聽見這蠻不講理的話,紛紛站起來,拔出自己的刀,義憤填膺,恨不得直接砍死那位黑川家的使者,黑川家簡直就是欺我們森木家太甚。
武士們大罵著黑川家,向著家主表示著自己的赤膽忠心,恨不得直搗黑川家老巢,以血森木家之恥。
“三百大軍啊!”森木家一位重臣幽幽說道,原本打了雞血群情激憤的武士們瞬間冷靜下來,三百大軍夠踏平森木家好幾次了,森木家能抽調的武士兩百都抽不出來。
“憑什么說他們黑川家的少主來到我們森木家了。”
一名武士氣憤說道,雖然他們是江戶城一方的勢力,但是黑川家的勢力也同樣不可小覷,他的命令自己這邊完全不能無視,甚至對于黑川家的命令還要積極配合,以免引火燒身,被黑川家找到借口攻打。
這也是小大名,豪族的悲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完了,我們森木家也許會被黑川家直接吞并了。”
“可是,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黑川家的少主似乎想要投奔江戶大人(太田道灌),江戶大人是我們的盟主,如果我們順了黑川家的意,豈不是得罪了江戶大人。”
開會的武士們六神無主,森川家一下子就陷入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了,城主森木正信低聲說道,“諸位,誰能擔肩此責任?諸位重臣到底能干什么?”
森木正信大聲說道,將目光看向了一旁身穿陰陽師服裝的老人焦慮地問道,語氣竟然帶上了些許尊稱,“北條大人,您怎么看?”
“森木殿下,看似我們有所選擇,實際上我們并沒有選擇,秋山正亮不是一般人,能夠執掌黑川家數十年,黑川家的少主沒有支持的外國勢力,難以東山再起,就算是投靠太田道灌大人,也不過是太田道灌大人干涉黑川家內政的旗幟,而太田道灌大人能夠在獲得黑川家主君的大名名分下消滅黑川家嗎?”
陰陽師北條泰安氣定神閑地說著,一下子就將現在的局勢分析得一清二楚,黑川家的興盛從來不在黑川家的家主,而是黑川家的家臣,其中秋山正亮是不折不扣的老狐貍,能夠讓太田道灌大人都不得不退避三舍,讓出了大半個武藏國的支配權,只剩下江戶城固守,這其中還是太田道灌借了關東管領上杉家的勢力。
森木正信點了點頭,在森木家生死存亡的關頭,他自己終究是關心則亂,經過北條泰安的點撥,他終于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當然是順從黑川家的意思,全力搜捕黑川家的那位少主。
森木家作為太田道灌大人這方的豪族,多少有些香火情分,就算太田道灌大人不滿,只要負荊請罪就可以了,而黑川家若是不滿,三百大軍一來,森木家或許從今以后就會消失在歷史中了。
“北條殿下,請為我們這次行動卜卦一下吧。”
森木正信向著陰陽師北條泰安拜托道,陰陽師這可是從來只會侍奉朝廷公卿,以及幕府大名的存在,如果不是自己和北條泰安有著親戚關系,招攬為客卿,否則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獲得陰陽師大人的助力。
北條泰安拿出了幾枚永樂錢,隨意地占卜了下,然后用手指算了算,最后緩緩開口道,“大概南方方向,森木殿下可以讓武士們去南方尋找一下,或許會有所收獲。”
“不是或許,是肯定會有收回,北條大人的占卜什么時候出錯過了。”森木正信頓時來了精神,打起了信心,看著武士們中的一位年輕的武士說道,“森川新九郎,你是我的同族,這次抓捕那位少主大人的事就交給你了。”
名為森川新九郎的年輕武士在眾人的環視下站了出來,他不卑不亢,聽到家主的點名,氣定神閑地點了點頭說道,“遵命。”
森川新九郎當即離開會議室,原本在武士的武士們也紛紛離去,森木正信離開了,陰陽師的本事他們森木家地人上上下下都深信不疑。
北條泰安收拾自己落在地上的永樂錢,突然間愣住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永樂錢居然燒焦了。
這,這,這,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北條泰安忍住自己心中的驚駭,手突然間在顫抖著。
自己這是干了什么來,剛才自己明明只是隨意算了一卦。
北條泰安渾身發抖,一股不好的預感驟然間襲了過來,彌漫全身,那是危險的味道。
北條泰安昔日和森木家的先祖有舊,他的母親就是森木家的女兒,因此在應仁之亂之后,就來到了森木家避亂,同時也擔任著森木家的客卿,即便是江戶城城主太田道灌都對他尊敬有加。
占卜他人蹤跡,對于陰陽師而言只是小事一樁,完全比不了土御門家那位替室町幕府足利義滿大將軍占卜出兵吉利,占卜軍事勝負的大陰陽師土御門有修。
自從應仁之亂之后,室町幕府權威失落,各地大名紛紛互相攻伐,即便是足利將軍家也已經管不了,原本應該為朝廷、幕府所用的陰陽師也獲得了各地大名的青睞和供奉,在戰場上擔任軍師。
在古代,軍事與咒術互為表里,身為將領必須懂得陰陽五行,夜觀天象這些本事,用諸葛亮的話來說那就是必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明陰陽,懂八卦,曉奇門,知遁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自比管仲樂毅之賢,抱膝危坐,笑傲風月,未出茅廬,先定三分天下。
在陰陽師的領域中則是屬于兵家陰陽術的一種,例如歷史上第一位征夷大將軍坂上田村麻呂不僅是無雙武將,同時也是相當有名的兵家陰陽師,三次平定蝦夷,同時還在蝦夷之地布置了北斗七星大陣,親自鎮壓蝦夷一族的神靈,更是死后成為平安京的鎮守。
不論是出戰的吉兇,破解對方陰陽師的詛咒,都是陰陽師的職責,然而北條泰安畢竟不是森木家的家臣,而是森木家的客卿,因此占卜沒有使用六壬式盤占卜,更沒有使用方位占這些高級手段,只是用的普通的銅錢占卜。
永樂錢在火焰中緩緩消失,北條泰安身體頓時感覺到不適,肚子絞痛,突然間喉嚨里有一股熱流一涌而上,他忍不住吐了出來,正是一口鮮血。
根據咒術的原則,如果詛咒對方,詛咒被對方破解,詛咒就必然會被反彈,同理,就算是無害的占卜,如果被對方破解,自己也會受創。
有沒有搞錯,就算是自己占卜黑川家的那位秋山正亮大妖怪,自己都還不至于吐血,沒道理面對一個剛元服(15歲)的少年隨意占卜,就會吐血。
北條泰安感到不可思議,不知怎的,他心中對于那位黑川清隆越發好奇,拿出了六壬式盤,同時還有裝滿了清水的占卜盤,北條泰安緩緩念著咒語,六壬式盤上北斗七星的勺柄突然間開始自己轉動著,一下子停留在十二神將中騰蛇的位置上,結合星宿和天干的組合,北條泰安臉上瞬間慘白。
兇兆,居然是兇兆,大大的兇兆。
騰蛇五行中代表火神,是有名的兇將,代表著怪異,結合著自己剛才的占卜,這就是兇兆,死亡的征兆。
失去了領主的位置,黑川清隆明顯處于人生中的最低谷,就算是有神明庇佑,可是神明帶來的眷顧并不能直接轉化為實力和勢力,黑川清隆的氣運依然被削弱了,一名普通的武士對于天下的局勢根本就是無足輕重,憑什么能夠給自己帶來這種危機感。
黑川清隆是大國主神的眷顧者,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大國主神就算是再眷顧,也并不意味著無敵,世間終歸是屬于三貴子神的,除非大國主神能夠肉身下凡,以物質之身干涉現實,否則神明的眷顧就沒有意義,哪家大名沒有神明眷顧、庇護的。
“難道是神佛的庇護。”
北條泰安心中猜測道,黑川清隆在還俗當城主之前就是森川院的和尚,雖然森川院住持森川院圓通和尚并不是什么高僧,但是森川院有佛寶啊,因此溝通神佛意志獲得庇護,那么自己占卜被反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論是陰陽道,還是神道的諸神都能以神力干涉現實,佛教的神佛也自然有這個能耐。
這個世界佛門的力量遠比神道,陰陽道的力量還要可怕。歷史上的大寺廟,奈良興福寺、比睿山延歷寺、高野金剛峰寺不僅是佛門重鎮,同時還是力量強大的宗教武裝集團。
佛教母山的比睿山天臺宗更是說明僧侶們的必修課,有醫學、和歌、漢學、書法、繪畫、世俗學問,以及兵法。
沒錯,就是兵法,僧人們必須學習兵法,兵法是十分重要的。
為什么要學習兵法,當然是拿起武器保衛自己,保衛寺廟,保衛宗門對于和尚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騎馬射箭,修筑堡壘,都是僧侶們經常干的,現代的戰國城池,最初的原型就是修驗道僧侶建造的。
保衛自己跟砍死敵人并不矛盾,歷史上天臺宗的僧人和真言宗的僧人操刀子干架,比睿山延歷寺更是奈良的興福寺上演全武行,戰國大名們更是佛教的信徒,寺院與寺院,宗派與宗派,信徒與信徒之間更是打起了宗教戰爭。
織田信長火燒天臺宗比睿山,武田信玄為什么要急著出兵上洛對付織田信長,原因就是織田信長皈依的是禪宗大德寺,武田信玄皈依的是天臺宗比睿山,燒別人家的宗派寺院沒關系,燒了自己利益相關的,那就是只能誓死消滅佛敵了,這是禪宗和天臺宗,舊時代和新時代佛教權威歸屬的宗教戰爭。
除了直接動用武力消滅敵人,和尚們還經常使用咒術,如果天皇、將軍對于僧侶們抬著神輿的強行上訴提出的訴求不能得到解決,那么僧人們就回以神佛的名義詛咒敵人。
大元帥法、六字經法,這種暴力的詛咒咒術將平安時代的攝政關白,天皇大臣詛咒得欲仙欲死,后醍醐天皇更是親自詛咒鐮倉幕府。
北條泰安心中猜測,若是得罪了和尚,萬一黑川清隆沒被黑川家的武士殺死,他詛咒我怎么辦。
難道這就是我兇兆的來源。
占卜盤里的清水中緩緩冒著氣泡,北條泰安心中不安,看了一眼占卜盆里顯現的畫面,然后趕緊縮了回來,實際上什么都沒看到。
歷史上陰陽師的詛咒讓京都公卿恐懼,可是陰陽師的詛咒只是偷偷摸摸的,哪有和尚們這么正大光明地詛咒,深呼吸一口氣,北條泰安睜開了自己的眼睛,看見占卜盆里,一只上半身純金發光,下本身膚色黝黑的貓兒正趴在那里。
一只貓?
北條泰安心中浮想聯翩,明明自己想要看的是黑川清隆,為什么占卜盆里會出現一只貓。
一枚又一枚的金幣在貓兒身邊落下,無數的錢,如同金山一般的金幣將貓兒包圍,原本渺小的貓兒如山一般遮天蔽日,那巍峨的身軀震撼人心。
可怕,可怕,實在是太可怕,為什么會用這種巨大的貓。
金貓沉睡著,金幣的光輝將貓兒的下半身也染成了純金,突然間貓兒仿佛感受到了注視他的視線,北條泰安感受到了,那近乎無限的力量,那是他從來就沒有感受到龐大無比的力量,這種純粹而散發光明的力量,盡管他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但是他對這種力量十分確定。
這就是神佛的力量。
貓兒緩緩睜開自己的眼睛一下子就和北條泰安對視,貓兒的眼神中帶著懵懂和意外,似乎是剛睡醒沒有想到有人正在看他,北條泰安被這位偉大的存在所注視,他的身子在著擁有巨大穿透力的視線下動彈不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仿佛都被看穿了。
“你是誰?”
北條泰安忍不住問道,身體和心靈都在顫抖著,他在恐懼,他在害怕,他已經感受到了,這位偉大的存在,祂也許一個小小的噴嚏就能夠讓他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人類,一位普通陰陽師與這位偉大存在的絕對差距,果然這就是黑川清隆的靠山,那位像大國主神一樣同樣青睞他的神佛。
是誰,究竟是誰?
佛門中的佛祖、菩薩、羅漢,就像沙粒一樣多,有名的,無名的,知名的,不知名的,就如同天邊的星星一樣多。
阿彌陀佛、釋迦如來、藥師如來、觀音菩薩、伏虎羅漢......
北條泰安在心中猜測著一位又一位神佛的名字,想要知道祂究竟是誰。
“巨乘佛教,南無洪興有錢貓兒王佛!”
“喵!”
貓兒突然間瞄了一聲,回答了他的問題。
北條泰安聽到了,一聲喵叫聲,無窮的力量朝著他的身體襲來,讓他忍不住吶喊一聲,重重吐了一口血,直接昏迷。
居然招惹了還是一位佛祖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