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宋青書走在街道上,隔著重樓聽見里邊兒傳來的荊楚音韻的曲調,唱的正是后世的名篇——天凈沙·秋思。
這里是均州城的南市。以高大的城樓為中心,兩邊的屋宇鱗次櫛比滿大街的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屋舍鱗次櫛比。商店中有綾羅綢緞、珠寶香料、香火紙馬等的專門經營,此外尚有醫藥門診,大車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業,應有盡有。
大的商鋪門首還扎“彩樓歡門”,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賈,有看街景的士紳,有騎馬的官吏,有叫賣的小販,有乘坐轎子的大家眷屬,有身負背簍的行腳僧人,有問路的外鄉游客,有聽說書的街巷小兒,有城邊行乞的殘疾老人......
看到此情此景,宋青書卻想感嘆一句“雕樓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這里的建筑仍舊保持著百年前南宋統治下的模樣,但城樓里住的人卻成了異族。
在這片虛假的繁榮下,是漢人流不盡的血和淚。
他前世就十分向往古代的生活,今日得以置身其中,自然是夢寐以求之事,內心激動之余,看什么都是新鮮。但這份新鮮終究帶著一絲復雜的情緒。
循著曲兒來到一座酒樓前,小廝熱情地招呼著。
宋青書今日沒有佩劍,穿著卻是不凡,看上去倒像是個富家公子。
酒樓有四層,也算是高屋了。那戲班子的臺搭在一樓的天井下,周圍數張桌子上坐滿了看客。由他們衣著來看,也真是三教九流,無所不有。
這酒樓并非什么高檔場所,自是來者不拒,哪怕只是進來喝副茶,聽聽曲兒,也能盤剝些銀子。
這年頭,錢終究不好賺啊。
元廷的宴會之風盛行,也帶動了民間的餐飲業。南市一條街上便有數家酒樓、茶館、飯店,可以說是競爭相當激烈。
宋青書看向柜前的小木牌,上面寫著的菜名大多是河鮮,少有豬羊。牛馬自然不必去想,那時犯法的。
他隨意點了幾個招牌的清蒸魚、三蒸、滑肉、紅燒野鴨,又叫了一壇酒,便擇了一張桌子坐下,靜靜看那臺上唱曲兒。
堂倌麻利上齊了菜,以他多年跑堂的眼力,還是看得出這位公子的不凡。
宋青書扔了一粒銀裸子給他,方才算了算,價格卻是不貴。當然,這是對他的身家而言。尋常百姓來此處消費一頓,恐怕也得花去七日的開銷。
這幾樣菜式倒是色香味俱全,又動了幾筷子,果真是鮮嫩醇香。斟滿一杯,將青花瓷的小酒杯捧在手里細品。
這米酒度數不高,微甜,喝起來卻是令人感到清澈可口。
“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壁山,將軍空老玉門關。傷心秦漢,生民涂炭,讀書人一聲長嘆。”
這女伶是在唱張可久的曲兒,腔調凄婉,似有所指。
“宜將剩勇追窮寇,莫可沽名學霸王。嘖嘖......”
酒雖不醉人,卻令人情緒高漲,前世背過的名句便不自覺脫口而出。宋青書正欣賞著她曼妙的身段,忽然被人擋住了視線。
抬眼看去,一個留著山羊胡子,作書生打扮的老朽正笑盈盈地望著自己。
宋青書心中一凜,難不成自己遇到了傳說中那種,表面上好交朋友,實際為了蹭吃蹭喝的文化人?
“呃......老先生有何見叫?”
那老朽也不說話,就這樣居高臨下看著他,宋青書不得不先發制人。
“好一個莫可沽名學霸王!敢問小兄弟名姓,令尊是誰?”
一上來就查戶口,宋青書差點暴起給他一拳。但細想,這個家伙八成是為自己方才不小心泄露的才氣吸引而來。
“我叫宋鐘,給人送鐘的鐘。”
宋鐘?不知這荊楚之地何時出了如此一個年輕的才子!老朽卻是不知附近哪有個宋家。不是世家子弟,難不成就是個天縱之才了。
俗話說,唐詩宋詞元曲。文學發展到元代,便已曲兒為主調,此時文人的詩詞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聽得宋青書剛才一句,雖然平白,但細細思索,卻感覺樸實無華、富含哲理。老朽剛剛發楞便是在思索這個。
“不知道老朽是否可以坐下,和小友交個朋友。”這老朽倒是臉皮厚。
宋青書嘴角一抽,要是美人愛慕才子的劇情,自己也就咬咬牙接受了。你個白發黃牙的老頭子來湊哪門子熱鬧?
但他也不好拒絕人家的一片熱情,只能故作大方地招了招手,讓堂倌添一副碗筷。
工具到手,這老朽道了聲“卻之不恭”,便開始大快朵頤。那吃相,仿佛是好幾天沒吃過飯的乞丐。
但宋青書看他衣著樸素卻不似叫花子,實在是奇怪得很。
“咳咳......不瞞小友,這四海樓的幾道菜肴,老朽是眼饞了好久,只是一直未有錢財可供一品。今日沾了小友的光,要道聲謝過。”
果真是來蹭飯的!宋青書再一次低估了古人的臉皮,也對江湖的“兇惡”有了更深的認識。
老朽吃飽喝足,理了理自己的山羊胡子,又向宋青書問道,“我聽小友方才的詩句,似乎不認可西楚霸王。不知道小友心中的英雄倒是誰人。”
宋青書沒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還真是闡釋了吃撐了才搞文化的說法。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
宋青書頓了頓,但又想到此時沒有文字獄,坦然道,“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好氣魄!”老朽拍著手,似乎也是個不怕死的家伙。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宋青書死不要臉做了一回文抄公,不抄一抄,總覺得自己對不起這趟穿越。
“真是英雄少年!”老朽拍了巴掌,又嘆氣道,“可惜......你若是早生個百年,或許還有條出路......如今喲!”
他指著看臺旁一個落魄的書生道,“那人前幾日還在我那書齋賣了一部散曲兒,盡是些花柳浮艷之作。如今的文壇,少有你這等氣魄的了!”
宋青書了然,之前逛過一家書鋪。里邊兒賣的多是戲曲兒書和小說演義。
其中以三國志通俗演義、三遂平妖傳等歷史通俗演義小說為主。戲曲兒多寫些捕快、強盜、小偷、冤案、私奔等家長里短的瑣事。
武俠演義雖有聽說,卻不敢明擺出來販賣,原來是禁書。
至于他所說的花柳浮艷之詞,倒是令宋青書有些意外,竟然是后世青色小說的鼻祖了。
元廷統治下的文人真的是個非常可憐的群體,這是文人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三教九流中,文人竟然排在末等,更在娼妓之下,所謂“臭老九”也是這般來的。
元人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對文字方面也沒有太多的控制。而文人不受用于朝廷,大多進入市井之中以求生計。比如替人寫寫信、賣賣字。
根據宋青書觀察,那些花柳浮艷的作品銷量還挺高的。那些作者恐怕也是為了“恰口飯”,不得不去迎合一下大家的口味。
“是有夠慘的!”宋青書飲了一口酒,嘆道,“不過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誰說得準呢......”
他是仗著酒性,說話更加隨意起來。
老朽卻是神色一動,道:“你這話有道理,我倒是要拿來一用了......”
宋青書只以為他要抄去,心想你愛抄就抄吧,反正自己也不是原創。
二人一邊吃酒,一邊肆意閑聊。
宋青書十四歲的皮囊之下畢竟有著一個后世奔三大叔的靈魂,喝了一些酒,也將自己那股憤青勁兒拋灑了個干凈。
好在酒樓人多嘈雜,而漢人私底下非議朝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了,故此才沒有引起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