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楊老師是要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這么說的。
再怎么說,他楊希夷因為團結要塞的戰績,以及轉戰黎明星云一年之久,始終是把帝國十倍以上的兵力玩弄于鼓掌之間的戰績,在共同體官兵心目中也是有些地位的。“地獄傀儡師”這種稱號聽起來就像是個高智商的反社會變態愉悅犯,自然是傳不出來的;可是,從共同體到聯盟的報刊,已經在用“戰爭魔術師”、“奇跡楊”來代替他的名字了。
可是,戰無不勝的魔術師居然對遠岸戰區的防線如此悲觀,這話要是真的傳出去,塞得要塞千萬將士的士氣就不用考慮了。
雖然如此,余連卻并沒有覺得意外,只是云淡風輕地點頭微笑:“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楊希夷斬釘截鐵道。
“…”余連覺得,身為一個主角,被人當傻子教育的體驗也還是挺奇妙的。當然了,自己畢竟是一個雅量高致的人,便決定還是不要和對方一般見識了。
畢竟那可是楊希夷嘛,就算是想不要嘲諷自己,也一定會有的放矢地嘲諷的。
“你無非是想著,帝國可以放棄所有直接速通要塞的計劃,甚至也放棄那些玄之又玄的神秘學花樣。只是在你的面前修建工事,堆砌兵力,以絕對的實力優勢和你打呆仗。是這樣吧?”楊希夷道。
“這也是唯一我不知道如何破解的戰法了。外行會被文人們的臆想誤導,總以為打呆仗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但這反而最有技術含量的。”余連并不否認這一點;
“所以說啊,那些打神仙仗的名將啊軍神們啊就是這樣的,只要想著兵行險著以少勝多就行了,但結硬寨打呆仗要考慮得就很多了。”
楊希夷看了余連一眼,總覺得這家伙是在諷刺自己,不過考慮到對方應該把自己也諷刺進去了,便也找不到什么證據。
他不由得莞爾一笑:“有沒有一種可能,在兵法中,這其實被稱為堂皇的正兵。”
余連點頭:“我知道。所謂呆仗的稱呼也就是在羨慕嫉妒恨地挽尊罷了。”
楊希夷停隔著熒幕向余連舉起了酒杯:“所以,敬呆仗!”
“敬呆仗!”
余連捫心自問,自己可真的不是在說笑,打呆仗要考慮得確實是很多的,戰備、士氣、組織、調度、運輸,乃至于后方的軍備生產、人員作訓等等,當然還包括和軍政商各界官僚和人精打交道的辦公室政治play。
這么多林林總總的破事匯總起來,那可就真不是在打仗了,哪怕是理一國之政,也不過如此了。
楊希夷卻搖頭道:“可是,這樣的呆仗持續下去,帝國的損失是會在你之上的。你其實是想要賭,看到底是對方先突破你的防線,還是先承受不住損失主動提出來和談吧?”
余連確實是這么考慮的,但楊老師似乎并不是太贊同,自己也不由得開始檢討自己了。
他再次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同樣的話,如果換成別人來說,自己應該不會這么鄭重的。果然啊,想要忽略一切外加因素,客觀地就事論事,幾乎還是做不到的。
“戰術上可以賭,戰略上卻不能賭,我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凡庸如我,也確實沒別的辦法了。”余連戰術性攤手。
“戰略上當然可以賭。戰爭的事,唯一的真理就是沒有真理了。我們本來就什么資本,當然只能竭盡全力,以侯天命了。自古以來,小邦抗大國,都是如此。”他看了余連一眼:“所以,你還期待聯盟下場給帝國壓力?”
“聯盟一時間是下不了場的,他們的巨像至少還要一年。”余連繼續戰術性攤手。
所謂的“玉蓮小姐”的測試只是個電影畫面,這當然是聯盟的最高機密了。不過,余連并沒有特意隱瞞,菲菲是知道的,楊老師當然也是知道的。
當然,地球方面是不知道的,一定是因為余連忘了交代吧,反正袞袞諸公們也沒有問。
…至于帝國方面,他們很有可能已經猜到了。
余連又道:“不過,這和巨像關系不大。最大的問題在于,寶石海岸的變亂之后,聯盟的內部局勢也不太穩了。哪怕是不會演變成大規模內戰,大約也不會比帝國更輕松吧。”
“是的。帝國把異族當炮灰,聯盟的非人類想要成為公民比底層人民考上大學還難。帝國有奴隸,聯盟血汗工廠的包身工的平均壽命比奴隸還短。帝國有多少拿著的義軍,聯盟就一定會有更多的分離組織崛起,同樣也捧著你和齊先生的當藍本。”楊希夷的笑容帶著惡意:
“所以,你這算不算是抱著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余連依舊在戰術性攤手:“我努力告訴自己,這對宇宙是好事。”
楊希夷卻指著余連,表情和語氣都非常犀利:“但是,你孤立無援,你還是無根之木。”
“這個…”
“塞得要塞一旦失守,你便準備退守新順天,再退守南天門,順便再以新神州為基地騷擾敵后,是這樣吧?”楊希夷道。
“抗戰就是這樣的,不可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要塞上。節節抵抗,拉長戰線,才有勝機。”余連道。
“新順天、魯米納,乃至于整個遠岸,你都做好了放棄的打算吧?”
“不止,其實還有新大陸,甚至南天門。”余連認真解釋道:“不過,這不是在放棄。所有淪陷的國土,共同體的體量比起帝國來說確實是小國,但還是有些戰略縱深的。”
說到這里,余連忽然覺得這場戰爭的既視感越來越強烈,但一時間又想不出來。
“可是,既然是賭博,考驗的可就不是技術了,而是運氣…”楊希夷先是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接著卻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以及,意志力了。”
余連必須同意。在沒有莊家的賭場上,一手好牌的慫蛋菜鳥被拿著爛牌的高手嚇得投降的例子,可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我覺得我意志堅定。”余連對這一點還是很有信心的。
“關鍵是,是你的意志說了算嗎?”
余連不由得沉默了將近半分鐘,很難想象這是堅定的民主共和主義信徒的楊老師能說出來的臺詞:“…楊老師,您知道您在說什么嗎?您這是想要害死我啊!”
“你這家伙是真的裝都不裝了?這么典型的臺詞接的也真快。”楊希夷嘆了口氣:“我的意思是說,這取決于民眾的意志。而很多時候,民眾的意志是地球的袞袞諸公們說了算的。”
“您的意思是說,帝國可以直接威脅地球?可是,這個…”余連微微一怔。
“是的,我們和帝國直接接壤的地方。除了南天門,就是遠岸了。南天門對面的凱泰王國被你打殘了,還在扶持泰拉比人建國,三年五年都缺乏維持大艦隊作戰的先決條件。威脅反而來自新大陸方向,但目前波拿巴元帥的艦隊還是可以應付。”
畢竟南天門的直布羅陀要塞疊的甲比塞得還厚,而且大艦隊通過星門也得擺個長蛇陣,很容易被守軍集火。
楊希夷道:“可是,這樣就無懈可擊了嗎?地球敵人,真的只會來自這個方向嗎?”
“…您要不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如何?”余連道。
“呵呵,我又不是總參謀長,甚至連新大陸戰區長官都不是。操心操到這個份上,已經違反在下一貫低碳環保的原則了。”
確實,皮卡德上將戰死之后,新大陸戰區長官的職位便順位到卡特上將這邊了。雖然那位從事了一輩子后勤工作的寬厚長者,從開戰之后就沒接觸過戰事。
“您真的要任命的話,我現在就可以給您寫一份。”余連道。
“開玩笑的。我只是覺得這臺詞很有感覺,好早以前就想說一次了。”
“我記得有人說過,尷尬的幽默感其實也是上位者的標配。闡述一個事實,無意譏諷。”楊希夷自然地道:“所以,你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果塞得要塞失守,應該怎么辦?”
余連苦笑:“所以您就是反對我節節退守罷了。”
“節節退守這種活兒,交給波拿巴元帥和希爾韋斯特上將就足夠了。最鋒利的劍不去刺要害,卻要硬去碰最厚的甲,何等愚昧?”
他應該是在夸自己是最鋒利的劍,但余連可沒時間沾沾自喜了,拱手誠懇道:“還請先生教我。”
楊希夷覺得這種臺詞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聽到過,便也意識回了一個禮:“我也不知道。”
“喂!”
“我又不是神仙,遠岸那邊我也從沒去過啊!足不出戶可知天下事,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都只是出自文人的臆想。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才是真實的戰爭,沒有調查便沒有發言權,這才是正論。我要是隔著個星門大放厥詞,才是貽笑大方了。”楊希夷同樣也戰術性地攤了攤手。
不過,作為余連亦師亦友的可靠戰友,楊老師畢竟是個體面人,便又道:“我只覺得,你需要抓住重點。”
“重點?”
“你的重點不是把帝國擋在國門外,而是想方設法擴大他的損失,逼他走到談判桌上來。而損失是很多方面的,不僅僅是艦船和人員的損耗。這方面,我們耗不過帝國的龍王們。”楊希夷道。
“…原來如此,就是打出帝國的厭戰度啊。”
“很貼切的比喻。”楊希夷莞爾一笑,隨即正聲道:
“新大陸的局面,我會盡量替你看著的,盡量緩解你的壓力。可是,本土方面的事,便只能靠你自己了。余連,無論你這家伙想要干什么,人民都需要一個救國的英雄。你救了這萬里江山,才有資格在江山做作畫。”
“我懂。”余連微微點頭。
“…不過,你這個家伙,其實是有選擇余地的。只要對不起菲娜那丫頭,便有機會在更大的江山上作畫了吧?”楊希夷卻又上下打量了余連一下,開始嘖嘖稱奇:“嗨呀呀,令人羨慕的家伙。”
余連當然明白對方是什么意思,但只是平靜自然地道:“這畫啊,我作過了。”
“哈?”
“所謂春秋興亡多少事,無非不把人當人。一旦習慣了,也就是這么一回事。”余連云淡風輕,一副看破了世事浮云隨時可以破碎虛空成就正果的樣子。
楊希夷認真打量了對方一番,確定此人應該沒有瘋掉,那便有其只可能是神秘學的事了。這方面他實在是不懂。
“你們靈能者的事啊,可真是矯情啊!”
“是的,不但矯情,而且還空虛。最后決定宇宙格局的,不還是凡人們的努力和選擇嗎?可我畢竟也和他們在一起努力,便請務必不要開除我的人籍。”余連沉吟了一下,多出了一點期待的笑容:“希望我們都能夠活到戰爭結束之后吧。我其實也很想要招待大家來我老家看看的。美酒美食美景和美人,都從來不缺。”
“只要你別用火鍋來糊弄就行了。”楊希夷也笑了:“當然了,我也確實很期待古堰流碧和青城疊翠了,早就想帶著杰西卡和姑娘們去了。希望戰后可以成行吧。”
“…嘖,真不吉利。我們還真是驕狂傲慢,毫無敬畏之心啊!”
“確實很不吉利。可是,惡兆也好,死亡也罷,你若是怕了,反而會找上門來。”
“若是不怕呢?便不會來了嗎?”
“當然該來的也是會來的,但這樣就算是真死了也會很有尊嚴的。老師我啊,死之前還是希望能正一正衣冠。就算是矯情,也一定要矯情得像個君子。”
嘖,明明就是個法術之徒,卻總要給自己添人設了。真要論矯情,我們靈能者比你差遠了。
當然了,這確實是楊希夷的風格。
兩人其實都猜到,下次再見面,要么便是戰爭結束,要么便是在地府了。不過,他們都不是矯情的人,也沒有矯情的時間了。通訊便自然地結束了。
余連在原地多坐了半分鐘,沉默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打開了星圖。
他的視線沿著塞得要塞一路沿著新順天、山海航道往下,最后停在了南天門上。
視線在南天門所在直布羅陀星系停留一會,又看了看“左側”的大公海區域,接著便又掃到了地球上。
“呵呵不是我說了算嗎?”他拉長了冷笑聲,第一次覺得心中有些東西在燃燒了。
“我只是想要知道,這場戰爭,我們還能不能說了算?”凱斯·尼希塔總統掃了一眼會議室中的閣部重臣們,態度有些生硬。
他的問話大約是有點抽象了,就連麥克瑟爾委員長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當然了,自從那次危險的聯盟訪問行動被迫終止,尼希塔總統返回地球之后,看上去雖然還正常,但抽象的狀況已經出過好幾次了,大家也都快要習慣了。
麥克瑟爾委員長努力整理了一下語言:“閣下,至少從目前來看,我們并沒有失去這場戰爭的主動權。”
總統微微挑了挑眉,應該不是太喜歡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但還是又道:“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是否要主動向帝國提出和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