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之間相處久了,很容易讓感情變質,從兄弟情升華到父子情。
這種感受大約住過學生宿舍給舍友帶過飯的人都會有,每次逼不得已給舍友帶飯時,都會自我催眠,就當是養育了一群兒子,希望他們長大后會懂得孝順。
顧青對宋根生也是如此。
何時產生了這種父子情呢?大約是搶了丁家兄弟的房子后,顧青漸漸富裕,而宋根生經常跑來蹭肉吃,那時整個村都很窮,都缺肉吃,看著宋根生狼吞虎咽的模樣,顧青打從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種責任感。
從那以后,有顧青一口吃的,絕不讓宋根生餓著。
世上除了父愛,還有哪種感情會如此真摯?
帥帳內眾將互相敬酒,后來兩軍將領漸漸演變成拼酒。
顧青沒理那群瘋子,低聲與宋根生說著私密話。
“蜀地沒被戰亂波及,村里仍如往常般平靜,只是瓷窯產出的瓷器有些影響,關中和北方的買賣線路停了,馮阿翁決定將瓷器的大部分運去安西龜茲城。”
顧青笑贊道:“是個好主意,馮阿翁倒是頗具變通之人,村里的事交給他放心。”
宋根生笑了笑,又道:“村里的人口比往年多了,外村的都想遷居到咱們村來,馮阿翁倒也不反對,他說石橋村難得風云際會出了你這個大人物,以后要成為青城縣的大村,于是那些想遷居來的人馮阿翁大多不反對。”
“不過他也對那些外村人開出了條件,那就是要能吃苦耐勞,做工也好,種地也好,不準偷懶,孩童也要勤奮,每日讀書和操練風雨無阻,若發現偷懶的便趕出去。”
宋根生笑道:“村里變化很大,比你走的時候大了很多,有些劣等田被填了作為宅地,村里的產業也不僅僅只是瓷窯,馮阿翁與村民商量后,決定每家每戶養雞養鴨,雞鴨養肥后送去城里賣掉,也算一筆收入…”
顧青眼睛一亮,笑意更深了。
沒想到馮阿翁居然有這等本事,村里耕地不夠用,索性就發展農副產業,換了一千年后,妥妥的老謀深算的老支書。
宋根生看著他道:“叛亂平定后,你應該回村里看看,大家都想著你呢。你在長安和安西的一舉一動,村里人都打聽了,聽說你晉爵,村民們高興得擺了三天酒席,后來聽說你當了節度使,領數萬精銳之師,村里那一陣尚武之風盛行,人人習武,學得文武藝皆以入你帳下當兵為志…”
“你是石橋村的榜樣,也是石橋村的榮耀,回去看看吧,大家都想你了。你曾經住的房子每天都有人打掃,你亡故的雙親也被大家選了個風水最好的地方立了一個衣冠冢,盡管都知道你父母其實只是石橋村的過客,但馮阿翁很固執地堅持你父母就是石橋村的人,他們甚至修了一個顧家祠堂…”
宋根生嘆道:“大家都不愿把你當成村里的過客,都希望你把石橋村當成自己真正的故鄉,但愿你也莫將自己當過客,你是有故鄉的人。”
顧青沉默許久,忍住心頭翻涌的感動,端杯飲盡一盞酒,輕輕地道:“我早已將石橋村當成了自己的故鄉。江湖之遠,廟堂之高,終非我愿,此間事了,我會回去葉落歸根。”
說完顧青又停頓了。
“此間事了”四個字,說來輕松,可它卻是多少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目標。每天總在想著“此間事了”,因為它代表著真正隨心所欲的自由,然而人在俗世,如入樊籠,世事紛雜如亂麻,此生如何事了?
還沒來得及從紛亂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旁邊的鮮于仲通卻忍不住湊了過來。
“賢侄啊,你們敘舊不妨等晚上,老夫這里倒是有件事想請賢侄考慮…”
顧青頓時回過神,恢復了精明冷靜之色,笑道:“鮮于伯伯有話盡管直說,你我之間不需客套。”
鮮于仲通嗯了一聲,捋須道:“老夫這次領三萬劍南軍出蜀,本是想勤王馳援,然而剛入關中便得知長安已被安賊叛軍所占,天子已往西南巡幸,賢侄面前老夫也不粉飾,老夫是文人,對領兵征戰一道不甚擅長,三萬將士若由老夫來統領,遲早步戰國趙括之后塵,老夫實不忍心將三萬將士帶進鬼門關…”
顧青眼睛眨了眨,心中大約明白鮮于仲通的意思,但仍一臉迷茫狀道:“鮮于伯伯的意思是…”
“老夫在蜀中益州時便聽說賢侄種種傳奇事跡,這些年賢侄統領安西軍在西域大放異彩,入玉門關平叛后更是三戰三捷,老夫適才在大營外見安西軍將士之雄壯威武,確是一支虎狼之師,老夫的意思是…若賢侄不棄,老夫想將三萬蜀軍暫托賢侄,老夫跟在賢侄帳下聊附驥尾,不知賢侄意下如何?”
顧青急忙搖頭道:“不可不可,鮮于伯伯折煞我也,我是安西節度使,無權調動劍南道蜀軍,若被朝中御史知道,就算是時局紛亂,我也免不了被狠狠參一本,再說,我軍中亦有監軍,實在不宜授人于柄…”
鮮于仲通苦心勸道:“這些都是小事,咱們可對外宣傳是兩軍合兵平叛,老夫是劍南道節度使,兩位節度使都在同一個大營,所發將令自然是你我聯名,朝中那些耍嘴皮子的言官說不了什么,就算是你軍中的監軍也拿不了你的把柄。”
顧青嘴上拒絕,其實內心是非常喜悅的,正是打瞌睡有人送來了枕頭,韓信用兵,多多益善,若三萬蜀軍歸于自己麾下,那么自己能調動的軍隊便有八萬余了,已經勉強能夠與安祿山的叛軍正面相抗。
只是兩軍合一弊端也不少,首先是指揮問題,蜀軍畢竟不是自己的麾下,若出現指揮不動的情況,鮮于仲通也無法每次都彈壓下去,其次確實是授人于柄的問題,當自己的麾下將士規模已有八萬,李隆基若知道了會是怎樣的反應?他會不會覺得大唐又多了一個安祿山之輩?
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后勤補給。
如今顧青養五萬安西軍都有些吃力了,蜀軍遠道而來,看他們的后軍輜重,也不像是糧草充足的樣子,顧青肩上若再多承擔三萬人的吃喝,那時就算他每天去青樓接客,每天接一百個富婆也養不起八萬人的軍隊…
再說,童男身已失,大約是賣不出好價錢了,就連皇甫思思最近都不給錢了,白嫖得理直氣壯,顧青終歸是男人要面子,每次事后也不好意思跟她提買單的事…
想到這里,顧青忽然感動了自己。
如果安西軍將士有良心的話,應該學石橋村一樣給自己立個流動性祠堂帶著跑,上輩子積了多少德才修來一位如此無私奉獻的主帥,忍辱負重不惜賣身來換取他們的身上衣,口中食。
“賢侄,賢侄!”鮮于仲通喚醒了顧青的自我感動情緒,好奇地道:“賢侄為何眼眶發紅?”
顧青吸了吸鼻子,笑道:“想到我大唐王師平叛的力量越來越壯大,故而喜極而泣,收復大唐江山有望,我等忠臣不負天恩,忠義可全矣。”
口號喊得響亮,鮮于仲通不禁正襟危坐,面朝西南方向遙遙拱手:“賢侄所言甚是,亂世板蕩見忠臣,老夫與賢侄當仁不讓,對得起天子,也對得起大唐社稷。”
顧青嚴肅點頭,心中卻不由有些同情鮮于仲通。
你若是知道我這些年在打著什么主意,只怕你立馬就會拔劍自刎。
“賢侄,老夫適才所言,這三萬蜀軍…”鮮于仲通試探著道。
顧青痛快地道:“既然鮮于伯伯堅持,愚侄便卻之不恭了,往后蜀軍便歸于我的麾下,臨戰用兵之時,蜀軍亦要聽從我的調遣,若軍中有人不服,還請鮮于伯伯出面嚴厲執行軍法。”
鮮于仲通點頭道:“那是自然,老夫已知會軍中將領,從今以后,你的軍令便是老夫的軍令,誰若不從,斬首。”
頓了頓,鮮于仲通忽然壓低了聲音道:“賢侄,蜀軍暫時托付給你,但丑話說在前面,若另遇變故,老夫可隨時將蜀軍帶走,還望賢侄莫怪。另外,接下來安西軍是否有戰事?若有戰,大勝之后功勞簿上…何妨多添幾筆?”
顧青頓時明白了鮮于仲通的意思。
很現實的老頭兒,剛剛投資下去就等著分紅了,他將三萬蜀軍托付給自己,大約便是打著這個主意,不參與指揮,但要分軍功,同時還爭取到了聽調不聽宣的權力,通俗的說,若見風色不對,他可以隨時撤回投資套現。
嘖,如此大才,當官多委屈,去當股市莊家多合適。
思索片刻,顧青點頭道:“鮮于伯伯所言,愚侄明白了,一切如伯伯所愿便是。”
鮮于仲通大喜,二人端杯互相敬酒,飲盡后相視一笑,一筆見不得人的利益勾兌買賣成交。
顧青需要兵馬,鮮于仲通需要軍功,雙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