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強大的軍隊必然要有信仰。
信仰不是信佛信道,而是對皇帝對家國的信仰,保家衛國,忠于社稷,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戰,知道自己征戰沙場的價值。
有這樣的信仰,那么再孱弱的軍隊都能殺出一條血路。
但顧青治軍的風格不一樣,顧青的理念受了前世的影響,主張學習企業公司的狼性文化,用最直白的利益來打動他們,把他們喂飽了,將來真正征戰之時,他們會像一只只餓極的狼,拼命殺敵來為自己博取利益。
對將領們許以升官晉爵,對普通將士們許以金錢土地,用最直接的利益激發他們征戰沙場的意志。
顧青知道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無疑是最有效率的辦法,亂世將至,顧青的時間不多了。
但是裴周南卻很反感顧青的治軍方式,所以他接任之后首先要解決的便是安西軍唯利是圖的問題,否則這樣下去會很危險,以后若天子要征調他們難道也必須用金錢和官爵來誘惑嗎?
斷絕將士的賞錢和肉還有一個原因。
顧青在的時候,供給安西軍將士的賞錢和肉都由城中做買賣的商人交上來的賦稅租金等各種渠道支應,然而顧青走后,城中原本繁華的集市卻不知為何冷清了許多。
說到底還是裴周南自己的鍋。
當初裴周南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剛到龜茲城,為了奪權而與顧青有了沖突。顧青果斷地將兵權讓給了他,而他則不客氣地接下,然后下令剿匪的安西軍馬上歸營,導致西域商路上幾支胡人商隊被盜匪劫殺。
此事早已傳遍了龜茲城,裴周南一度被城中百姓商人千夫所指,差點被罵成過街老鼠,后來不得不交還了兵權,才勉強在龜茲城立足。
那一次過后,裴周南長了教訓,不敢再以激烈的方式與顧青對抗。但城里的商人們卻將他死死記住了。
在龜茲城來往的商人眼里,屬于裴周南的標簽大多是貶義,不顧商隊死活,自私奪權,粗暴干涉安西軍政等等,總之沒人對他有好印象。
顧青被調離安西,對龜茲城的商人來說是重大利空消息,而裴周南暫時接任節度使之職,又是重大利空消息。
兩個壞消息加在一起,各國的商人們頓時對龜茲城失去了投資信心,而此時顧青得力的商業下屬康定雙被臨時借調給哥舒翰,且涼州城的集市在康定雙的建設下漸漸有了繁榮跡象,同時涼州城又在玉門關內,地理位置比龜茲城強了許多。
兩廂對比之下,欣欣向榮的龜茲城商賈集市漸漸地一天比一天冷清,商人們紛紛去涼州城做買賣,龜茲城竟日漸荒涼。
裴周南急在心里,甚至一連出了好幾道減稅補貼的政令,仍然挽不回商人們離去的決心。
商人被涼州城搶了,買賣黃了,賦稅少了,安西節府的收入自然大大減少,以往顧青對安西軍將士財大氣粗,賞錢賞肉從來都是大手大腳,毫不吝嗇心疼,到了裴周南這里,龜茲城的收入只能維持節府和安西軍的正常開銷,沒有余力再額外給將士們賞錢和肉了。
裴周南心里當然也苦,可安西軍將士卻不知道他有多苦,他們只知道顧侯爺走后,他們的待遇一天不如一天,不但沒了賞錢和肉,每晚更是要忍受執法隊的忠君忠社稷的洗腦。
大營的氣氛早已不知不覺地變得很壓抑了。
兩位主帥,一前一后落差太大,將士們心中的怨懣之心越積越多。
今日擂鼓操練,全營上下竟沒有一個將士出帳上校場,足可見大家的怨氣何等深重了。
普通的將士有怨氣,更糟糕的是,安西軍的這些高級將領們也都沒給裴周南好臉色。
“賞錢與賞肉絕不可復,朝廷每年撥付糧草,不會讓大家餓肚子,顧侯爺當初也向朝廷要了許多戰馬兵器,戰馬幾乎每人一匹,兵器箭矢更是堆積如山,數遍大唐邊軍,哪個軍鎮的將士過得如安西軍這般富裕?如此富裕竟然還不知足,本官可不慣這毛病,必須改過來!”裴周南加重了語氣道。
常忠等人迅速互視一眼,沒吱聲兒。
裴周南見將軍們無人回應他,頓時愈發憤怒,臉色陰沉得可怕。
“我知你們只認顧侯爺,不認我裴周南,沒關系,裴某奉旨暫領安西軍,哪怕明日陛下便將我調離,至少今日我仍是安西軍的主帥,我的話就是軍令,若敢不服,莫怪裴某拿人開刀了。”
說完裴周南大聲喝道:“來人,馬上擂第二通鼓,催促將士上校場,三通鼓后若仍沒站在校場上的,斬!”
牛皮大鼓再次擂響,隆隆的鼓聲如同閻王的催命貼,每擂響一次都讓大營的氣氛愈發低迷沉重了幾分。
常忠等人冷眼看著他,心情也漸漸變得沉重。
今日恐怕要出事!
裴周南可以胡搞,但常忠他們都是愛兵如子的將領,他們無法坐視下面的部將被裴周南莫名拿來殺雞儆猴,死得太不值了。
心中滿是怒火,但常忠李嗣業沈田等人還是迅速走向各自的部將營帳,朝著營帳大聲咒罵,喝令他們馬上校場集結。
將士們不給裴周南面子,但這幾位將軍在安西軍中還是頗有威望的,罵了幾句后大家終于不情不愿地走出營帳,磨磨蹭蹭地朝校場挪去。
裴周南見狀嘴角不由浮起一絲微笑。
大營內軍令如山,果然沒人敢反抗軍令。手下的執法隊已分散在各營之中,相信過不了多久,安西軍將士仍是一支忠于陛下的精銳之師,顧青留下的種種弊端和隱患將被徹底糾正。
校場上稀稀拉拉站著無數安西軍將士。
當初顧青開辟這片校場時很是費了一番人力物力,不但花巨資用塵土夯實出平整的空地,而且地方足夠大,足以同時容納五萬將士在此列陣操練。
裴周南站在高臺上,冷臉負手看著臺下松松垮垮沒精打采的將士們,不由怒哼一聲,表情愈見不滿。
而將士們,卻也紛紛望向高臺。
他們看的不是裴周南,而是高臺旁一根三丈高的旗桿,以前顧青在時,每次操練總會命人提前將一串銅錢掛在上面,然后再掛一只白白嫩嫩的生羊腿。
顧青的用意是讓將士們操練時看著錢和肉,用錢和肉激發他們的好勝心和名利心,如此操練便能收獲到最大的效果。
然而顧青走后,高臺旁的旗桿上再也沒有掛過任何東西。
每日仍是不停的操練,操練,但沒有一文錢的賞錢,操練過后各自歸營,主帥和將軍們沒有任何表示。
對普通將士來說,無疑嚴重打擊了大家的士氣。
不僅僅是賞錢的事,更重要的是,沒有賞錢將士們便失去了競爭意識,那種能夠清晰感受到的如火如荼的氣氛,再也不復存在了。
常忠用力揮舞令旗,將士們擺開架勢開始操練,裴周南靜靜地看了一陣,臉色卻越來越不悅。
將士們動作松垮,每個動作看起來像是幾天沒吃飯似的,動作雜亂不一,也根本沒有任何力道,比婆娘的花拳繡腿還不如。
顧青在時,裴周南是親眼見過安西軍操練的,那時大營內沸反盈天,將士們流著汗,每一個動作都用盡了全力,相比今日這幅畫面,裴周南深深地感到被羞辱了。
顧青不在,你們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么?我也是安西主帥,安敢如此慢待于我!
“停!都停下!”裴周南大聲喝道。
常忠瞥了他一眼,揮了揮手中的令旗,將士們紛紛停下了動作。
裴周南瞪著常忠道:“常將軍,你們以前就是如此操練的?是在糊弄本官嗎?”
常忠躬身:“末將不敢。”
裴周南冷笑:“你們有什么不敢的,陛下調令未至,我仍是安西節度使,你們膽敢如此應付我,以為我不敢對你們用軍法么?”
常忠仍躬身道:“是末將治軍無方,裴節帥若欲軍法懲治,請先懲末將。”
裴周南語氣陰沉地道:“你在激本官?顧青在時不知慣了你們多少壞毛病,本官可不是顧青,我不慣你們的毛病!”
常忠平靜地道:“末將任由裴節帥處置。”
裴周南冷笑數聲,剛準備下令杖擊常忠,不料臺下的普通將士隊列里不知是誰大聲插了一句話。
“不賞錢不賞肉,操練給誰看?顧侯爺在時可比你強多了…”
裴周南勃然大怒:“誰?是誰在說話?”
人群鴉雀無聲。
裴周南額頭青筋暴跳,咬著牙道:“來人,給我找出剛剛插嘴的人,杖十記軍棍…不,直接斬首!”
長安來的執法隊迅速沖進人群里,將發出聲音的那片隊列里的人全都拿下,然后逐一鑒別。
常忠忍不住道:“裴節帥,末將愿領罰,請節帥放過無辜的將士。”
裴周南冷冷地道:“不聽軍令,胡亂插言,他不知軍法威嚴,本官今日便教他知道。”
很快,剛才插言的軍士被執法隊找了出來,拎到高臺前。
裴周南盯著他,沉默半晌,忽然一揮手,道:“斬了!”
全軍嘩然,常忠李嗣業等將領亦愕然,沒想到裴周南真敢殺安西軍將士。
大家都是帶兵的人,知道裴周南今日存心要立威,但是動輒對將士斬首,懲罰未免太嚴厲了,會出事的。
于是眾將紛紛上前,抱拳為那名無辜軍士求情。
剛開口說了半句話,身后喀嚓一聲,執法隊雷厲風行,手起刀落將那名軍士的頭顱斬了下來。
常忠等人無力地嘆息一聲,默然退后。
校場上寒風呼嘯,全軍將士沉默地注視著黃沙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久積的怨氣開始發酵,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