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不好聽,但道理差不多是沒錯的。
左衛貪腐案后,顧青的氣質神態看在外人眼里確實有了一些變化,具體怎樣的變化,郝東來和石大興說不上來,只能說顧青看起來比以往多了一些人性化的氣質,從心態反應到神態上,顧青看起來沒那么淡漠了,他的臉上有了一些人間煙火氣,有了比較明顯的喜怒哀樂。
郝東來說他有了一絲“人味兒”,大抵便是這個意思。
顧青也覺得自己心態上有了一些變化,可能是正道的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吧。
心懷善念的人,臉部線條都柔和得像萬物復蘇的春天。
左衛貪腐案似乎是顧青兩世為人第一次完全不為自己的利益而愿意出手的一樁事,在這以前,顧青的內心大多是自私的,他不愿關心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更不愿插手與自己的利益無關的紛爭和麻煩,世界不曾待他以溫柔,他憑什么對世界心存善意?
李十二娘在他父母的墳前與他說了那番話后,顧青決定插手左衛貪腐案,當時的初衷是不想讓唯一的親人對他失望,他害怕失去這位親人。
后來貪腐案水落石出,顧青的心情不知為何明朗起來。
或許,心底深處被封存的角落里,老天給他準備了一份未曾開啟的禮物,那是天性里久違的善良,用以彌補兩世對他的虧欠。
做完善事后,顧青的感覺很不錯,有一種建立在道德上的成就感,就像有人冷不丁把他從陰暗的角落里拽出來,逼著他曬了一場陽光,他從最初的拒絕,到漸漸的喜歡,最后終于覺得,其實生活在陽光下也不錯。
天性善良的人,怎會習慣長久的陰暗?他本有資格沐浴陽光。
“少郎君,我和老石這些日子也沒閑著,在長安城東市買下了四家店鋪,其中一家用來賣咱們的八卦報,另外三家用來賣蜀州的瓷器,至于份子,還是按以前的分配,如何?”郝東來問道。
顧青挑眉:“買店鋪的錢我還沒出呢…”
兩位掌柜急忙搖頭:“不用不用,咱們在長安城的立身之本便是您在青城縣的瓷窯,和長安城的八卦報,兩者皆出于少郎君之手,這便算是少郎君出的份子錢了,買商鋪的錢由我和老石分擔,我們總不能什么都不干便吃現成的吧。”
顧青點頭道:“可以,我當你們是自己人,就不跟你們在銀錢上斤斤計較了,以后若商鋪出現什么變故,官面上的事交給我。”
兩位掌柜眉開眼笑。
在長安城做買賣的商賈大多是有官方背景的,買賣做得越大背景越深,若絲毫沒有背景還敢在長安城做下去,遲早會被吞干凈,商賈向來是依附在權貴和官員身上的藤蔓,無依無靠不可能向上生長。
下午時分,楊國忠來了。
這次左衛貪腐案里,若說最大的贏家非楊國忠莫屬。
顧青暗搓搓在幕后布局指揮,楊國忠是執行的人,二人合力之下,雖說沒把李林甫扳倒,但李林甫也被削了一半的相權,交出御史臺的權力后,李隆基順勢便把御史臺交給了楊國忠,如今的楊國忠又兼了一個官職,那就是御史大夫。
這還只是表面上的好處,更大的好處是,隨著李林甫被削了權,李林甫的黨羽察覺到朝堂風色不對,于是很快便改換了門庭,其中大半轉而投靠到楊國忠門下。
明眼人大多看得出楊國忠便是下一任的宰相人選了,而李林甫已然日薄西山,眼看大勢即去,投靠楊國忠才是最符合官場利益的選擇。
經此貪腐一案,楊國忠不僅名正言順地接管了御史臺,成為朝堂三權之一的監察權的主事人,而且朝堂勢力大漲,已漸漸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離宰相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連楊國忠自己都沒想到,他竟能從一樁貪腐案里得到如此巨大的好處,而促使他得到這一切的人,便是顧青。
楊國忠如今對顧青佩服得可謂五體投地,雖然二人的官職品階相差甚遠,但楊國忠已不敢忽視這位少年郎,從目前的情勢來看,他在朝堂上若與顧青結為盟友,那么至少十年內他能高枕無憂。
以顧青的本事,再過十年恐怕已是朝中重臣,到了那時,楊國忠與顧青之間的盟友關系也將慢慢變味了,或許彼此之間會成為敵人也不一定。但在目前階段,顧青這個人楊國忠是一定要交好的。
這次楊國忠主動登門,居然還帶了禮物,做人實在很講究了。
顧青熱情地接待了楊國忠,從門口一直將他迎進前堂。
楊國忠心情顯然很不錯,捋須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對顧青的寒舍更是昧著良心說了許多贊美之辭,聽得顧青都有些相信了,覺得自己果真是為了風雅而刻意把家里弄得像農家小院,絕不是因為沒錢。
前堂入座,照例上酒上菜,不管客人什么時辰登門,都是以酒菜招待,所以在大唐的大戶人家里,有時候大清早都能聽到府邸里傳來陣陣絲竹鐘樂聲,那絕對不是主人嗨了一通宵,而是大早上來了客人,主人以酒菜和歌舞伎招待。
顧青府上只有酒菜,沒有歌舞伎,楊國忠飲了兩盞酒后便覺得有點寡淡。
“顧賢弟正是年少風流之時,為何府上竟無歌舞伎娛人?”楊國忠一雙不正經的眼睛左右環視,沒見到貌美如花的歌舞伎,最后迫不得已將邪惡的眼神放在庭院內打掃衛生的兩個丑丫鬟身上,看了一會兒便果斷收回目光,并且不停地眨眼睛,可能眼睛被辣到了。
顧青嘆道:“家境貧寒,無力買歌舞伎娛己,實在對不住楊兄,楊兄若不嫌棄,不如愚弟親自為楊兄舞一段兒?”
楊國忠一驚,急忙干笑道:“不必不必,愚兄豈是附庸風雅之人,只是想聽個聲響罷了…”
顧青再次熱情自薦:“愚弟的歌喉也是頗為動人的,楊兄若不嫌棄…”
“不必!哈哈,飲酒飲酒,來,飲勝!”
顧青黯然一嘆,你果然還是嫌棄了…
楊國忠當然嫌棄,顧青那張不高興的臉若配上撩人的舞姿,騷不騷姑且不說,畫面太違和不敢想。
害怕顧青再次沒皮沒臉的自薦,楊國忠趕緊轉移話題。
“這次愚兄能將朝堂監察權拿捏在手,全靠賢弟傾力相助,愚兄感激不盡,往后賢弟若需幫忙,盡可對愚兄直言,愚兄一定赴湯蹈火…”
顧青笑著道謝,心里卻將楊國忠的這句話當作放屁。
楊國忠是個什么貨色顧青很清楚,大家只是暫時狼狽為奸合作幾次,維持表面的塑料兄弟情便好,就不必走心了。
然而楊國忠這次的許諾顯然是走心了,主動提起了話題。
“我見賢弟如今還只是六品長史,若賢弟有意,愚兄可為賢弟奔走一番,將賢弟的官職升一升,不知賢弟意下如何?賢弟看上了哪個官職盡管說,四品以下的官職問題不大。”
顧青微笑道:“真的不必了,愚弟當長史足夠,暫時沒有升官的念頭。”
這句拒絕的話顧青也是走了心的。不是不想升官,顧青只是不想通過楊國忠升官。來長安后顧青一直在靜靜觀察朝局,他發現李隆基是個制衡的高手,將帝王平衡術運用得淋漓盡致,朝中東宮,李林甫,楊國忠以及一些中立逍遙派等勢力此消彼長,全是李隆基手中的棋子。
涉及朝堂派系,顧青不敢貿然跟任何一派走得太近,保持如今不群不黨的姿態才符合顧青的利益,同時也不會令李隆基對他心生不滿。
楊國忠對顧青的回答頗為意外。
實在是個看不透的少年郎,朝中年紀胡子一大把的老家伙都削尖了腦袋往上鉆,任何人都無法拒絕升官的誘惑,偏偏顧青卻氣定神閑地拒絕了,少年郎不正是氣盛張揚的年紀嗎?為何顧青卻表現得像只修煉多年的老狐貍,淡定得令人不可思議。
“賢弟果真不愿升官?”楊國忠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他的眼神中找出顧青的真實想法。
顧青笑道:“真的不必了,而且愚弟說句難聽的話,如今雖說李相的相權被削弱了不少,但楊兄莫忘了,吏部如今可還抓在李相手中呢,朝中官員調任擢免還是需要李相點頭的,楊兄幫愚弟奔走恐怕成效不大。”
提起李林甫,楊國忠便咬牙切齒,冷冷道:“老而不死是為賊,這老賊也不知何時斷氣,平白擋了你我兄弟的路。”
看著顧青,楊國忠期待地道:“賢弟主意多,謀略無雙,不如幫愚兄想想法子,索性弄死他算了。”
顧青露出奸惡的嘴臉,陰沉地道:“我有一計,如今李相正患大病,長安城皆有傳聞,說李相命不久矣,咱們不如買通他府上煎藥喂藥之人,在其藥里下點砒霜鶴頂紅之類的毒藥,每次下藥的分量輕微,久服之下,能加快李相乘鶴西去位列仙班的速度…”
楊國忠倒吸一口涼皮,這少年…好狠毒的心思!
于是楊國忠立馬暗暗做了個決定,回家后好好排查一下自家的后院廚房,并且府里增加一個編制,專門用來試毒,以后他吃的每一道菜都必須先試毒再入嘴。
“此計…有點冒險吧?”楊國忠忐忑地道:“若然事發,恐怕你我兄弟會身陷其中,不如還是順其自然,反正那老賊也活不長久了,不爭這幾日遲早。”
顧青無所謂地道:“既然楊兄不愿,那便當愚弟沒說。我只負責出主意,采不采納是楊兄的事。”
楊國忠笑道:“多虧賢弟不棄,往后你我兄弟當在朝中守望相助,也好輔佐天子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功業。”
顧青若有深意地笑道:“那是當然,以后若愚弟有需要楊兄幫忙之處,也希望楊兄義伸援手拉愚弟一把。”
算算日子,快年底了。每到年底各地文官武將和異國使節都要來長安城朝賀。
安祿山…也該進京了吧?
張懷錦來找顧青時,已是傍晚時分。
今日的張懷錦有點怪怪的,首先是太有禮貌,以前張懷錦進門哪里需要下人通報,小腳丫抬腿一踹,整個人便像一只耗子飛快竄了進來,有時候門房連人都沒瞧清,便見一道黑影從眼前晃了過去,非常玄幻。
而今日張懷錦登門,居然站在門外讓管家先去通報,禮貌得一塌糊涂。
其次是,張懷錦今日竟然不啰嗦廢話了,反而顯得很沉默,忸忸怩怩像個大家閨秀站在院子里,熟悉張懷錦作風的顧家下人們都嚇壞了,紛紛神情驚懼地遠遠繞開她。
顧青從前堂走出來時,看見的便是張懷錦那副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的開的模樣,顧青嚇了一跳,然后立馬懷疑自己的家里是不是鬧鬼了…
見張懷錦如此反常,顧青不得不主動來一次極為羞恥的兄弟見面禮,試圖讓大家的狀態變得正常點。
“三弟!”顧青抱拳,闊別多年欣喜狀。
張懷錦垂頭忸怩不語:“……”
“三弟!”顧青心中愈發驚恐,這傻丫頭怎么了?病得不輕的樣子。
“三弟!”顧青加重了語調。
張懷錦垂頭羞答答地道:“懷錦見過顧阿兄…”
顧青驚得后背寒毛直豎,蹬蹬蹬連退三步,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她。
“何…何方妖孽,竟敢攝走我三弟的魂魄,速速現出原形!”顧青凜然暴喝道。
張懷錦羞澀地扭過身子,嬌嗔道:“哎呀,顧阿兄莫鬧了!”
顧青干笑,隨即笑容一收,扭頭朝管家大喝道:“去道觀請一位老道士來,讓道士帶上吃飯的家伙,準備起法壇!”
壯起膽子走近張懷錦,顧青顫巍巍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三弟你沒事吧?三弟你是吃錯藥了還是吃了毒蘑菇?需要二哥幫你叫大夫嗎?”
張懷錦終于繃不住了,氣鼓鼓地瞪著他:“我沒事!沒病也沒吃藥,更沒吃毒蘑菇!”
顧青冷靜點頭:“了解,了解…”
扭頭再次向管家沉聲道:“…順便請個大夫來,腦科或是婦科的。”
雙手搭在張懷錦的肩上,顧青使勁搖她:“三弟你醒醒,你正常點,我是你二哥啊。”
張懷錦奮力掙脫了他,怒道:“我哪里不正常了?人家本就是宰相門第出身,正經的大家閨秀好不好!”
“三弟你莫鬧,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才是正常的你啊,你現在的樣子讓二哥我很擔心…”
顧青說著忽然單手捏住了她的左右臉頰,嚴肅地道:“張嘴,伸舌苔我看看。”
張懷錦粉嫩嫩的臉頓時像一只被捏扁了的皮球,不由自主地嘟起了嘴,肉乎乎的特別可愛,下意識便伸出了小舌頭,小巧粉紅的舌頭暴露在嘴外,令人心旌搖蕩,如此秀美可愛的小舌頭,用來吃飯可惜了。
舌頭伸出去后張懷錦才驚覺不對,急忙縮回了舌頭,瞪著他道:“偶嗖過了,偶沒病!”
顧青畢竟不是大夫,看不出她究竟哪里病了,只好道:“你今日這副樣子到底怎么了?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連二哥都不叫了,難道你我兄弟情分已盡?”
張懷錦氣鼓鼓地道:“我…我以后再也不叫你二哥了,我不想跟你做兄弟了!”
顧青瞇起了眼:“我得罪你了?”
“沒有!我就是不想跟你做兄弟了!”
顧青無奈地嘆道:“張懷錦,你講點道理,不做兄弟總要有個理由吧?”
張懷錦滿腹幽怨無法說出口,氣得轉過身子道:“沒理由,就是不想做兄弟,以后你要叫我懷錦妹妹,不準再叫我三弟了。”
顧青認真臉:“莫鬧,就算要改口,我以后也只會叫你懷錦弟弟,哪里來的‘妹妹’?腐朽得很。”
張懷錦氣得跺腳:“你…”
顧青心中有些失落,黯然嘆道:“三弟,你變了。”
見顧青失落的樣子,張懷錦心中一疼,急忙道:“二哥,我沒變。”
顧青轉怨為喜,笑道:“還是叫我二哥了,我很高興。”
張懷錦自覺失言,然而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氣得只能跺腳。
還沒等她反悔,顧青伸手掐住了她的后脖子,如同拎著一只寵物般拎著她往外走,高興地道:“為了慶祝你我兄弟之情重歸于好,二哥決定請你去東市吃東西,想吃什么想買什么盡管與二哥說,二哥請你。”
張懷錦使勁蹬腿掙扎,氣道:“不要當我是小孩子,我已是個大姑娘啦,還有,別再叫我三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三弟。”
二人扭扭打打走出門,管家備了馬車,二人上了馬車直奔東市。
到東市下了馬車,顧青仍拎著張懷錦,張懷錦不情愿地被他拎著后脖子,氣哼哼地四下張望。
顧青邊走邊道:“三弟有什么想買的,想吃的,盡管告訴二哥,二哥買給你。”
張懷錦今日裝閨秀裝得很失敗,內心正充滿了挫敗感,聞言冷冷地道:“我什么都不要。”
“三弟莫與二哥客氣,再過兩日二哥便要與三弟分別,離開長安了,走前讓二哥為你盡一盡心意吧。”
張懷錦一驚:“二哥要去哪里?”
“去玉真公主的道觀,重陽節那日與兩位公主殿下說好了的,不能失信于人。”
張懷錦想到二祖翁說過,萬春公主對顧青或有情意,不由急道:“我也要去。”
“三弟莫鬧,人家又沒邀請你。再說我去是為了避風頭,不是去玩耍,估摸道觀沒什么好玩的地方,乖乖在長安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