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年前后,天臺山有一對著名的高僧,名叫“寒山”與“拾得”,他們對坐枯禪,某日便有了一段著名的問答。
“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
這個禪問的答案自然也是很有哲理的,但顧青和楊國忠不是高僧,他們只是凡塵俗子,準確的說他們都不是好人,有時候干出來的事甚至連人都算不上。
所以若拿這個著名的問題問顧青,顧青的回答大概是“只是罵他,罵他,罵他,罵他,罵他,罵得不過癮我創辦一份報紙繼續罵他。”
顧青的提示給了楊國忠靈感,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
作為天子的大舅子,身兼十五職,楊國忠有政敵嗎?
當然有。世界上哪有像人民幣一樣人見人愛的人,哪怕是一國之君的皇帝,在朝堂上同樣有政敵,只是礙于直名不能除掉,只能捏著鼻子忍住惡心而已。
看楊國忠不順眼的人太多了,可謂多如過江之鯽,如果殺人不犯法的話,想殺楊國忠的人能從玄武門排到承天門。
因為楊國忠并不是什么好人。
前半生渾渾噩噩,沒讀多少書,為了當個小小的縣尉給人陪盡笑臉,后來自家堂妹莫名其妙成了貴妃,而他成了皇帝的大舅子,原汁原味的外戚,大唐又不講究什么外戚不能干政,于是被老妹夫封了一大堆官職,驟然一躍高位,楊國忠怎能不飄?有權力的人一旦飄起來,怎能不干點傷天害理的事?
事實上楊國忠這幾年在長安真干過不少壞事,圈地侵田,強奪民產,欺男霸女等等,御史臺的監察御史們參過他無數次,可楊國忠的地位仍巋然不動,再激烈的參劾奏疏對他來說不過撓癢癢一般。
被天子寵愛的感覺,就是這么美妙。
顧青忽然提起“政敵”二字,頓時給了楊國忠不少靈感。
對呀,八卦報若是能左右長安城的輿論,以后用它來對付政敵豈不美哉?用玩笑調侃的語氣敗壞一下政敵的名聲,真真假假的傳到民間,平民和士子們哪管什么真假,有談資便足夠,若是準備對政敵動手的關鍵時刻,在八卦報上給他來一記猛的,民心和輿論被煽動起來,政敵整段垮掉…
想通了這一點,楊國忠的目光再投向桌上的八卦報時,眼神里的意味便不一樣了。
顧青在旁邊笑道:“楊太府約莫想通了?”
楊國忠沒回答,只是緩緩道:“這八卦報…是賢弟想出來的?”
“是,閑來無事,聊作消遣罷了。”
“這是消遣?明明是一柄要人命的刀啊。”楊國忠嘆道。
“可在士子和平民眼里,它只是消遣,刀未出鞘前,它是人畜無害的,別人甚至不知道它是刀,只以為是個玩具。”
楊國忠似贊嘆似敬畏地道:“若每一刊只記錄一些朝堂官員和名士的逸聞趣事,這八卦報看起來倒真是無害,可是在精明人的眼里,遲早會看出它的作用,那時若天子和朝堂諸公問責,你我該如何自處?”
顧青眨眼:“所以下官還需要將貴妃娘娘拉入伙,同時咱們幾個也要努力說服天子,這東西就是一個消遣的玩物,不值得太重視。”
楊國忠面色陰晴不定,良久,狠狠一咬牙:“好,算我一個!但事先要說好,若天子發現此物不妥,而咱們無法說服天子,那么此事作罷,再也休提。愚兄是臣子,不能天子相悖。”
“當然,若天子反對,下官也不敢繼續。”
說完了正事,楊國忠正準備告辭,顧青遲疑了一下,道:“楊太府若欲說服天子,最好抓緊行動。”
“為何急于一時?”
顧青嘆道:“今日楊太府為了這份八卦報親自找上門來,太府焉知長安城別的權貴會不會找上門來?而找上門來的人焉知來意是善是惡?”
楊國忠一愣,深深地看了顧青一眼,然后點點頭,將桌上的八卦報匆匆塞進懷里,告辭出門上了馬車,徑自朝興慶宮行去。
看著馬車消失的背影,顧青嘴角一勾。
五年布局,棋盤上落下了第一子。
誰都不曾發現,盛世的根基已搖搖欲墜,唯獨顧青的心情越來越急迫。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亂世即將來臨之前,顧青必須要做好充足的準備,否則將來便是一片隨波逐流的浮萍,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自己在乎的人。
楊國忠進宮后,首先見了楊貴妃。
八卦報在楊貴妃手中翻了個遍,她越看越覺得有趣,指著頭版頭條上的楊太府落水事件笑個不停。
楊國忠是個有眼色,見楊貴妃對它似乎很感興趣,立馬便道:“娘娘可喜歡這八卦報?”
楊貴妃笑道:“倒是有點意思,打發無聊倒也有趣。”
“不瞞娘娘,此報是臣和顧青二人合伙辦的,為的就是給長安城的權貴和士子們平日消遣之用。”
楊貴妃愕然,接著失笑:“你們…皆是天子之臣,那么多朝政大事等你們去辦,你們卻合伙辦這種東西?”
楊國忠陪笑道:“當然是為了給陛下和娘娘解悶兒,陛下和娘娘甚少出宮,每日看看這八卦報,看長安城那些朝臣和士子們又干了什么喪德或是傷風敗俗的事,權當是博陛下和娘娘哂然一笑。”
楊貴妃搖頭笑道:“罷了,你們要玩便玩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楊國忠眨了眨眼,小心試探道:“娘娘,您那個小同鄉顧青的意思,可否請娘娘也共襄此事?畢竟這八卦報專門記述一些朝臣和名士的逸聞荒唐之事,臣等擔心那些朝臣們惱羞成怒,參劾我們不務正業…”
楊貴妃瞪眼佯怒道:“你們本就是不務正業,難不成還有理了?顧青那孩子怎么回事?明明看起來是個懂分寸有節操的孩子,為何跟你一起胡鬧弄這種東西?”
楊國忠陪笑道:“娘娘說的極是,不過顧青是左衛親府錄事參軍,平日里并無太多公務處理,恰巧那日臣被賊人害得落水,顧青便想出辦個八卦報以記之的主意,算是給長安城的文人們當作消遣之用,往后也會在八卦報上夸贊陛下何等英明,夸贊娘娘何等絕世姿容,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圣名,娘娘的美名…”
楊貴妃聽完掩嘴笑了:“這定是顧青想出來的主意,他夸起人來沒皮沒臉的,不過,難得他這份心思,罷了,便由了你們吧,算上本宮入伙八卦報了,但你們不準用本宮的名頭在外面欺凌橫行,不準做有違國法之事,否則本宮必不保你們。”
楊國忠急忙躬身道謝。
花萼樓外這時傳來宦官尖細的嗓音,天子駕到。
楊貴妃和楊國忠急忙起身站在殿門前迎駕,沒多久穿著一身明黃色常服的李隆基慢慢行來,先攙起楊貴妃,溫柔笑道:“夫妻多年,娘子何必多禮。”
楊國忠在一旁恭敬道:“臣楊國忠,拜見陛下。”
李隆基掃了他一眼,含笑點頭,示意免禮。
其實內心里,李隆基對楊國忠是看不上的,楊國忠是個什么貨色,李隆基早有耳聞,不過楊國忠有一個旁人無法企及的優點,那就是可以信任。
楊貴妃是李隆基唯一寵愛的妃子,李隆基在開元十二年因符厭一案廢了王皇后,從此再未立后,楊貴妃事實上已是后宮之主,雖無皇后之名,但行皇后之實,楊國忠作為楊貴妃的堂兄,為人也算機敏伶俐,學問不見得多高,可做人卻比絕大部分朝臣強多了,再加上又是大舅子的身份,李隆基這才決定重用他。
一來是向楊貴妃示恩,二來楊國忠的存在能夠牽制朝局,如果說東宮和李林甫是朝堂兩大勢力,李隆基必須平衡這兩大勢力以求平穩,那么楊國忠在李隆基的心里便是候補勢力,一旦兩大勢力其中一方倒下,楊國忠可以馬上補位,讓朝堂局勢在一夜之間迅速形成新的平衡。所以李隆基才會給楊國忠封了十五個官職,如今朝堂上巴結楊國忠的官員不遜于巴結李林甫的。
這就是李隆基的帝王心術,前半生踏實做事,于是創下了開元盛世,后半生只顧著謀人,于是搞得朝堂君臣從上到下勾心斗角,偏偏李隆基還洋洋自得,覺得自己將天下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楊國忠為人再爛,再不學無術,李隆基覺得他有用,那么他便是國之棟梁。
心里再看不上楊國忠,李隆基的表面功夫還是做得很不錯的,微笑著示意賜座,并與楊國忠聊了半天家常。
隨即李隆基目光一瞥,看到面前桌案放著的一張紙,上面赫然印著“八卦報”三字,李隆基好奇之下拿起來看了一遍,首先注意到的是頭版頭條楊國忠落水的文章,李隆基哈哈笑了兩聲,然后又翻了一下其他的文章,大多是一些閑事逸聞。
“此物倒是有趣,何人所為?”李隆基笑道。
楊國忠稟道:“回陛下,是臣和左衛親府錄事參軍顧青合伙做的,貴妃娘娘也覺得有趣,于是她也參了一伙進來。”
李隆基挑眉望向楊貴妃,笑道:“娘子對此物亦有興趣?”
楊貴妃剛剛已答應了楊國忠,于是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笑著對李隆基道:“三郎,妾覺得此物很有意思,顧青他們說了,此報紙并不涉及朝政,記述的皆是長安城一些朝臣名士之傳聞,權當茶余飯后談資,妾覺得并無不妥,于是答應了他們。”
李隆基笑著望向八卦報,忽然問道:“此物雖不涉朝政,但與宮門抄差不多,可有在長安散發?”
楊國忠委屈地道:“陛下手中這一份,已散發兩千余,最近幾日長安城士子和平民們議論的皆是臣落水之事,街頭巷尾皆在議論,臣算是為長安城的官員士子們賺足了笑柄…”
李隆基笑容漸斂,皺眉道:“街頭巷尾皆在議論?”
“是。”
李隆基目光有了一些冷意:“一份報紙若能做到人人皆知,將來若有一日發一些讓朕或朝臣們猝不及防的消息,鬧到民間沸沸揚揚,朝堂君臣如何自處?”
楊貴妃倒是沒想過那么遠,急忙分辯道:“三郎,八卦報不過是閑來記述名士逸聞雜要,從不涉及朝政,怎會鬧出沸沸揚揚的動靜?”
李隆基不置可否,盯著楊國忠道:“是你的主意,還是顧青的主意?”
“回陛下,是顧青的主意,少年郎性喜熱鬧,是以千方百計弄出點動靜博人一笑。”楊國忠見李隆基神情不悅,于是面不改色迅速將顧青賣了。
楊貴妃急道:“三郎若是不喜,妾可叫顧青馬上停了,少年郎不知朝堂兇險,一時玩樂之舉,縱是闖了禍也是無心。”
李隆基腦海中浮現顧青的模樣,暗自思忖后,也覺得以顧青的年紀,辦這報紙似乎并非有意之舉,上面記述的雜聞逸事也并無敏感之處,看起來好像真是少年郎無意玩笑的手筆,可能連顧青自己都沒想到一份報紙竟能傳遍長安,引得長安士子平民議論紛紛。
于是李隆基神情松緩下來,道:“此物雖無不妥,但終究傳揚過廣,若被有心人利用,散布一些不利君臣的消息…”
楊國忠急了,雖然剛才毫不猶豫地賣了顧青,那不過是出于自保本能,從內心來說,他還是希望八卦報能夠辦下去,顧青給他的靈感很有用,將來此物用于對付政敵方面,或許能起大作用。
于是楊國忠輕聲道:“陛下,八卦報不過是無傷大雅的雜聞小道,長安是天子腳下,顧青和臣也不是不分輕重之人,怎敢在報上胡亂編排?臣等若有那潑天的膽子敢亂發東西,不怕掉腦袋么?”
楊貴妃見李隆基神色已松緩,立馬送上神助攻,撅著小嘴拽著他的袖子左右搖擺撒嬌:“這點小事三郎還猶豫不決,不過是妾和兄長顧青三人閑來無事弄點打發無聊的小玩意罷了,三郎還怕它翻了天么?三郎手下那么多大將軍手握兵權,也不見你相疑,偏偏我們弄這點小玩意便不行了,三郎…”
李隆基頓時釋然了。
是啊,那么多手握兵權的大將軍,朕都把他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比兵權的敏感性,這份小報能翻出多大的風浪?想想也覺得自己多慮了。
于是李隆基豪邁笑道:“那便由你們去吧,記住分寸,莫鬧出風波,否則朝堂悠悠眾口縱然是朕也難以平息。”
李林甫宅邸。
幕賓半跪在李林甫病榻前,看著面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心頭酸楚差點落下淚來。
掌握半生權柄,終究躲不過生老病死,相爺的病愈見沉重,不知何時便會辭世。
良久,李林甫悠悠醒轉,渾濁的老眼看了看幕賓,道:“又有事了么?”
幕賓垂頭道:“相爺,那份八卦報的來源,晚生已查清楚了。”
“說。”
“只查到兩位來自蜀州的商人身上,再往下查,恐怕要拿人訊問了,那份八卦報便是兩位商人傳出去的。”
李林甫皺眉:“商人有那么大的膽子,敢公然編排朝臣?他們的背后定然還有人。”
“是,可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誰,必須要拿下兩位商人,目前的源頭在他們身上,不拿下便無法問話。晚生不知里面水深幾許,只好先來問過相爺,請相爺示下。”
李林甫闔眼養神,不時捂嘴咳嗽幾聲,腦子里飛速轉動。
執掌朝堂多年,李林甫已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宰相,論權柄,論門生,論朝堂勢力,他都是大唐朝堂首屈一指的,連東宮太子都要懼他三分。
按說區區一份記述逸聞雜聞的報紙,不必如此大動干戈,主要是李林甫眼光看得很遠,當他知道這份報紙傳得街頭巷尾人人皆知后,他便敏感地發現這份報紙是一柄利刃,若能為他所用,將來在與東宮的爭斗上能起到關鍵性的作用。
那么,八卦報背后的人是誰呢?
想了半晌,李林甫忽然失笑。
天子不可能如此無聊辦這種閑事,那么放眼整個大唐,他李林甫除了天子,還怕誰呢?區區一份報紙,竟令大唐宰相畏首畏尾,難道自己果真老了么?
咳嗽了幾聲,李林甫伸出顫巍巍的手,輕輕地一揮。
“著萬年縣令派人拿下那兩位商人,嚴加訊問,去吧。”
萬年縣令派出差役拿人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郝東來和石大興正在長安平康坊的某家青樓里拼酒斗富。
平康坊是長安有名的風月場所聚集地,這里青樓林立,樂人教坊數以百計,郝東來和石大興頗有身家,最近已是各大青樓的超級貴賓。
無它,倆冤大頭而已。
兩位冤大頭喝醉了酒便拍桌子互相叫罵,陳年往事一樁樁翻出來,為匆匆那年痛哭流涕,也為橫刀奪愛怒不可遏,沒多久,平康坊大部分青樓都認識了兩位掌柜,甚至比兩位當事人更清楚他們當年陳芝麻爛谷子的所謂恩怨情仇,每次只要一喝酒,所有人便雙臂環胸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二人對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