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見過魏渡好幾次了,每次相處還算愉快,魏渡是鮮于仲通向朝廷推薦來青城縣為官的,自然有要魏渡關照瓷窯和顧青的意思。
只是這一次,顧青與魏渡兩兩對視,氣氛卻沒那么愉快了。
魏渡在尬笑,顧青在冷笑。
旁邊的宋根生滿頭霧水,不明白為何好端端的兩人的關系忽然變得如此僵冷了。
只有當事人明白。
顧青冷笑不是因為魏渡剛剛一直躲在門內看熱鬧,魏渡尷尬也不是因為被顧青拆穿了他看熱鬧。
真正的原因,聰明人之間心知肚明。
聽宋根生說縣令比自己官大,顧青不由遺憾地嘆了口氣。
不能抽縣令,未免有些可惜,看來還是自己的官太小了,以后在長安一定要混出名堂,將來升了官再回來抽他。
魏渡一臉尷尬地走到顧青身前,嘆道:“少郎君這是…何苦呢。”
顧青瞥了趙縣尉一眼,笑道:“下官幫縣令教教下面的人,有的人欺軟怕硬,目無尊卑,不得不教訓一下,越俎代庖情非得已,是下官僭越了。”
魏渡急忙道:“不僭越不僭越,少郎君教訓得好。”
望向趙縣尉時,魏渡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有眼無珠的東西,還不向少郎君賠罪!”
趙縣尉見魏渡對顧青如此客氣的態度,心中愈發覺得惹不起,反正今日的面子已丟得不能再丟了,于是索性光棍起來,躬身朝顧青行禮:“下官有眼無珠,不該為難宋主簿,以后絕不再犯,請上官恕罪。”
顧青笑道:“無妨,你欺負了他,我打了你,有因有果,咱們兩清了。以后你若再欺負他,便又是另一段因果,那時可就不是打你那么簡單了。”
趙縣尉垂頭唯唯。
顧青又看向魏渡,笑道:“魏縣令,可否借一步說話?”
魏渡面色一苦,還是與顧青走到縣衙外一處偏僻的地方。
顧青的笑容漸漸變冷:“魏縣令,拋開鮮于節帥與你我二人的關系不說,縣令上任青城縣以來,我顧青對你還算禮數周到,并無得罪之處吧?”
魏渡嘆道:“少郎君,此事是個誤會…”
顧青搖頭,緩緩道:“縣令,縣尉,主簿,三人都在縣衙辦差,縣尉指使下面的差役明目張膽欺凌主簿,我就不信你身為縣令居然完全不知情,魏縣令,明人不說暗話,莫當我是傻子。”
魏渡苦著臉道:“縣尉欺凌主簿,本官確實略有耳聞。”
顧青冷笑:“魏縣令,莫欺我年少。此事對縣令來說恐怕并非‘略有耳聞’,從頭到尾應該都是縣令的手筆吧?”
魏渡驚愕抬頭盯著他。
顧青接著道:“趙縣尉在縣衙為官多年,又是本地土著,魏縣令是剛從外地調來的外官,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縣令上任時日尚短,與本地根深蒂固的趙縣尉之間自然有一番明爭暗斗,官場的爛俗套路,縣令不說我也明白。”
魏渡抿唇不說話了。
“所以縣令把戰火引到宋根生身上,借由宋根生把我引出來,我不是青城縣的官,行事自然百無禁忌,無論打趙縣尉的臉,還是幫宋根生在縣衙立威,對魏縣令來說都是喜聞樂見的,無非是制衡的把戲而已。”
“官場忌諱頗多,魏縣令不能直接借鮮于節帥的勢,日后不妨可以借宋根生的勢,畢竟宋根生背后站著我這么一個又護短又不怎么講道理而趙縣尉又得罪不起的狠人,魏縣令日后只要拉攏宋根生,便等于在縣衙樹立了威望,趙縣尉的影響會被打擊得節節敗退,從此縣衙內魏縣令有了絕對的權威,這個官兒便當得很爽了,對不對?”
魏渡額頭冒起潸潸冷汗,不自覺地擦了一把,目光敬畏地看著他:“你…果真只有十七歲?”
“十八了,歲月不饒人吶。”顧青唏噓地道。
魏渡沉默半晌,忽然朝顧青長揖一禮,道:“是我錯了,不該利用宋根生,以后再也不會了。”
顧青笑得有點森然的味道:“魏縣令想要打擊本地勢力,其實不用繞那么多彎子,直接跟我說明白,我豈有不幫之理?宋根生可還在你手下當差呢,魏縣令何苦跟我耍心眼?利用我也就罷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這點度量我還是有的,可你實在不該利用宋根生,他是一個踏踏實實做事的老實人,拿他當刀使我可就心里不舒服了…”
魏渡只好苦笑著繼續行禮:“我錯了,向少郎君賠罪,日后絕不敢再利用宋根生了,我會好好關照他的。”
“縣衙有風也有雨,那是縣令你該操心的事,主簿只是主簿,做好他份內的事便可,以后那些風風雨雨的,我不希望再波及到宋根生身上,魏縣令,言盡于此,這件事揭過去吧。”
顧青扭頭朝縣衙側門外一臉忐忑的趙縣尉看了一眼,笑道:“此事還未收尾,魏縣令不妨搬幾塊招牌震一震趙縣尉,我與宋根生便不參與了,您自己好好發揮。”
魏渡苦笑著與顧青道別。
顧青走到宋根生身邊,拉著他的胳膊離開了縣衙,兩人并肩逛起了青城縣。
縣衙側門外,趙縣尉一臉驚疑地看著顧青和宋根生離開的方向,朝魏渡拱了拱手,忐忑地道:“縣尊,不知這位名叫顧青的人,究竟是何來頭?”
魏渡重新端起了官威,面色冷淡地道:“怎么,若他來頭不大,你還打算繼續欺辱宋主簿不成?”
趙縣尉連連道:“不敢不敢。”
“哼,趙縣尉,人外有人,行事不可太跋扈,今日算是給你一個教訓,往后再遇著你得罪不起的人,可就不是挨兩記耳光那么簡單了。”
趙縣尉垂頭恭順狀:“是是,縣尊教訓得是。”
魏渡冷眼看著他,道:“看來你心里還是不服氣,本官只告訴你三件事,你便知分寸了。”
“第一,蜀州青窯你應知道吧?在青城縣石橋村,去年被定為貢瓷,那座瓷窯的主人就是顧青。”
趙縣尉震驚地看著魏渡,他當然知道青城縣有一個瓷窯,但他完全不知道瓷窯的主人是顧青。趙縣尉這個官大多只在縣衙辦差,而且眼看升遷無望,近年對縣內事務多有疏忽懈怠,縣城之外的事情他很少過問了。
“第二,‘蜀州青窯’是劍南道節度使鮮于節帥取的名,還親自為瓷窯題了字,節帥與顧青的交情可稱莫逆,當初節帥曾在顧青府上住過一些時日,趙縣尉久在縣城,怕莫很少下鄉體察民情吧?”
“第三,去年臘月,當今貴妃娘娘回蜀州省親,曾經親自召見過顧青,娘娘對顧青的印象上佳,顧青今日去長安赴任,娘娘定然也會召見他的,左衛親府戍衛皇宮,往后顧青也是經常在貴妃娘娘面前行走的人。”
趙縣尉如同挨了一記雷劈似的,整個人恍恍惚惚,半晌沒回神。
魏渡冷笑道:“顧青與宋根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過命交情,你竟然敢欺負宋主簿,真以為人家是軟柿子么?他只是不屑跟你計較罷了,否則今日縱然顧青一刀殺了你,也不見得會有什么麻煩。趙縣尉,你好自為之。”
趙縣尉身軀被震得直搖晃。
節帥,貴妃娘娘,對他來說是多么遙不可及的人物啊,沒想到這個少年竟有如此背景,早知如此,他怎敢得罪宋根生?
趙縣尉此刻終于感到有些后怕了,今日差點對顧青拔刀,若那把刀真的拔出來,他會是怎樣的下場?
魏渡哼了一聲,負手頭也不回地進了縣衙。
趙縣尉呆立片刻,渾身一個激靈,急忙快步跑進去追上魏渡,哀求道:“縣尊,縣尊!還請縣尊居中牽個線,下官在最好的酒樓設宴,向宋主簿賠罪,縣尊幫幫下官!”
顧青和宋根生并肩走在大街上,看著人來人往熱鬧的街道,顧青滿是懷念地舒了口氣。
宋根生訥訥道:“有些突然啊,為何毫無預兆你便當了官,而且是去長安當官…”
顧青笑道:“不算突然,只是你最近在縣衙當差,村里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看著宋根生那張老實巴交的臉,顧青忍不住想嘆氣。
這性子怎么當得了官,真的好想勸他懸崖勒馬,不要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走了一陣,顧青道:“根生,我今日便要出發去長安了,往后你若在縣衙受了欺負,受了委屈,馬上寫信告訴我,我會幫你出頭的。”
宋根生點頭:“我不招惹事端,通常不會受欺負的。”
“你不招惹事,事難道就不會主動招惹你了么?”顧青淡淡笑了笑:“反正你記住,出了任何事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幫你。”
宋根生乖巧點頭。
顧青想起了什么,又道:“對了,通知你一聲,我和你爹給你說了一門親,回頭跟縣令告個假,回村先定親,過兩年再圓房。”
宋根生心不在焉地點頭,走了一段路以后終于察覺不對,一手拽住他的胳膊,震驚地道:“你…剛才說了什么?”
“我說,我和你親爹給你定了一門親…”顧青語氣有點慢,將自己和他親爹相提并論,這個句式似乎有點怪怪的。
宋根生沒在乎句式里的古怪,神情繼續震驚:“我跟誰定了親?”
顧青笑道:“我還會害你嗎?當然是你日思夜想的楊叔母她家…”
宋根生呆愣半晌,臉上漸漸露出狂喜之色,傻乎乎地哈哈笑了幾聲。
顧青面不改色地補充道:“這事你必須要謝我,你不知道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說動了楊叔母,她愿意拋開世俗的偏見,勇敢地嫁給你。”
宋根生的笑聲忽然被嗆到了,彎腰咳得面紅耳赤,邊咳邊抬頭,瞪著泛起淚花的眼睛,嘶啞著聲音道:“你…說什么?”
顧青寵溺地幫他擦去眼淚,嗔道:“你這孩子,怎么還哭了呢,是喜極而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