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下一統(八)
江陵皇宮。
北晉兵臨城下，宮內人心惶惶，內侍宮女們茫然不知所措。尤其是宮女，她們不敢想象北晉大軍攻入皇城之后，她們會遭到什么樣的迫害。膽子小的宮女早已躲在宮中不為人知的角落瑟瑟發抖。
梁國百官都知道大勢已去，紛紛躲避在府，心中既是擔憂又是有著某種期待，這種期待是什么，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皇宮之中，蕭統一身華服，披頭散發的跪坐在案幾之后，在案幾上擺放著一只小瓶子。
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來當年在養心殿自焚而死的晉厲帝。
殿內十分安靜，內侍宮女們早已遠離蕭統，他們都知道這個時候的蕭統情緒最是不穩定，貿然接近，很可能會被其所殺。
陽光透過窗戶，折射在案幾上，為其鋪上了一層紅芒。空氣中的塵埃在陽光中無所遁形，升升降降錯綜復雜難究其形。
“到底，還是輸了。”蕭統凄慘的笑了笑。
他想起了幾十年前，偏安一隅的蕭梁也是為北晉所滅。不同的是，當時兵圍江陵城的是年輕的趙王姜嶺，他的妹婿。而現在，兵圍江陵城的是他的親外甥，姜承梟。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蕭統現在的心情比之宇文述，稍微好一點。他難受的是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敗，蕭梁的失敗。好一點的則是，打敗自己的是自己的外甥。
貌似并沒有特別的難受。
便在此時，岑楨苯、張懸、謝云杰三人走入殿內，看見了呆坐著的蕭統。
三人臉色亦是同樣灰敗，仗打到現在，什么結果不言而喻。作為臣子而言，他們和蕭統想的是不一樣的。
蕭統不想做亡國之君，他們這些臣子則因為自身原因，倒是對‘亡國之臣’不是特別在乎。
可是看見主君這般摸樣，他們心里亦是不好受。平心而論，蕭統是個好君主，擱在太平盛世會是一個守成之主，但在亂世，蕭統的進取心和謀略則稍有不足。
當年若是早早的絕了和陳國結好的心思，或許現在的情形大有不同。
三人走到近前，躬身一禮。
“陛下。”
蕭統抬起眼眸看了看他們，“你們是來送朕最后一程的嗎？”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可在旁人看來卻顯得有些凄涼。
聞言，岑楨苯心中凄然，他曾建議蕭統前往交趾立國，但是蕭統沒有采納，這就意味著蕭統將會選擇陪同梁國一起覆滅。
這并不是岑楨苯想要看見的。他早早的追隨蕭統，自然不希望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希望蕭統活著。
可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勸蕭統做一個‘亡國之君’。
此時此刻，三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這個時候，蕭統倒是沒有心思去在意他們三人想什么，自顧自問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回陛下，山雨欲來。”張懸言道。
蕭統頷首，“只有你們三個，看樣子，他們已經拋棄了朕，想讓朕做出抉擇。”
謝云杰默然，他的兄長謝云英前往北晉大營面見姜承梟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換句話說，現在荊州士族已經找好了后路，就等著江陵城破，然后拜見新君了。
作為世家子弟，他并不知道該怎么去勸蕭統，只能保持沉默，陪伴蕭統走完最后一程。
蕭統拿起小瓶子，緩緩言道：“朕于亂世起兵復國，至今日數載，未進寸功，還真是妄為蕭氏子弟，說來慚愧。”
岑楨苯眼眸含淚，勸道：“陛下，還請三思啊。”
“三思？”蕭統嗤笑，“你想讓朕做亡國之君，素衣白服出城向姜承梟投降么。”
張懸亦跟著勸道：“陛下，姜承梟再怎么說都是您的親外甥，他斷不會害您的性命啊。”
“是啊陛下，就算您不為自己考慮，還請想想身在太原的公主殿下啊。”謝云杰跟著道。
公主，憲兒。
蕭統面色一頹，他倒是忘記了，憲兒現在已嫁作姜承梟為婦了。
蕭憲是他的嫡長女，也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作為一個父親，到了現在，他對女兒出現了惻隱之心。
見蕭統面色出現剎那的猶豫，岑楨苯趕忙道：“陛下，您想想，若是您走了，公主殿下可就真的孤苦無依了。梁國沒了，公主在晉宮將會遭受什么，您難道想不到么。”
“臣聽聞公主殿下已為姜承梟誕下男丁，現在晉室太子未立，若是您在背后支持公主殿下，將來公主殿下的孩子未嘗不能登上那至尊之位！”
“退一步說，如果您走了，山東士族、關中貴族，他們將來還不知道要怎么迫害公主殿下啊。”
蕭統張了張嘴，腦子飛速運轉。
人都是求活的。
蕭統和宇文述不一樣，他知道自己投降，姜承梟看在蕭憲的面子上頂多就是囚禁他，不會害他的性命。他之所以想死，只是過不去心中那一關。
更重要的是，梁國沒了，他心中也就沒了執念，沒了目標，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現在聽了岑楨苯這么說，原本冷寂的心再度有了跳動。
若是他支持憲兒的孩子，或許將來真的有機會。如果那個孩子能夠登上至尊之位，那晉室的君王，身上將會流著一半蕭梁皇族的血。而他，或許能夠讓自己的心得到安慰。
一絲靈光驟然降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北晉一統天下，士族再度重歸一朝。到了那個時候，江南士族為了在朝中立足，一定會再次聯合。
而他的女兒蕭憲，將成為他們全力支持的人。
蕭憲的孩子，就是他們的紐帶。
“岑愛卿，憲兒的孩子，叫什么？”
聽聞蕭統這么問，岑楨苯三人頓時心中來了精神，他們覺得，只要勸好，說不定能讓蕭統回心轉意。
“啟稟陛下，公主殿下的孩子名憻。”
“憻。”蕭統輕輕咀嚼這個字，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好名字啊。”
見此，三人大喜。
“陛下，臣愿意出城去和姜承梟談判。”岑楨苯道。
蕭統明白岑楨苯的意思，所謂的談判，無非就是希望姜承梟保全自己的顏面。
他沉默片刻，重重的點了點頭。
活著，總比死了好。他還有寄托的希望，還有女兒和外孫。
“好，你去吧，若姜承梟真的要朕出城請降，朕可以答應。”蕭統放下小瓶子，眼眸堅定。
心中有了方向，蕭統便再度有了活下去的動力。不管是為了自己的女兒，還是為了心中可笑的安慰，他都愿意忍辱負重。
細嚼起來，蕭統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將來自己的外孫若真是能登上至尊之位，他自己很可能早已化作了一捧黃土，但是為了蕭梁能夠延續，他寧愿在心里這么欺騙自己。
大爭之世，他失敗了，但是未來，他可不一定會失敗。
岑楨苯三人走后，蕭統嘆了一聲。
“如音，你生了個好兒子。”
想起當年那個倔強的小妹，蕭統有種世事弄人的感觸。沒想到，未來的天下之主，會是自己妹妹的孩子。
真算起來，自己的外甥身上也有一半的蕭梁皇室血脈，若是將來外孫能夠登上皇位......
想著想著，蕭統莫名其妙的笑了。
不日，岑楨苯出城前往北晉軍大營面見姜承梟。
倆人在中軍大帳聊了很久，岑楨苯離開的時候滿臉喜色。
三日后，蕭統下詔，向北晉請降。
隨著江陵城大門打開，最后的梁軍伏地投降，北晉軍的旗幟插在江陵城之上。
昭王四年三月，北晉平定梁國，蕭統投降。
蕭統投降之后，姜承梟封其為‘梁國公’，食七百戶。待江南徹底平復之后，蕭統將會隨著姜承梟一起前往洛陽養老，走完他余下的一生。
蕭統的投降，同時也讓姜承梟松了口氣。他本就不想傷害這個有著血緣關系的母舅，更何況他還答應了蕭憲，放蕭統一條生路。
兵圍江陵城的時候他還擔心蕭統想不開會自殺，正準備寫信給蕭統勸降，沒想到他自己想明白了。
如此一來，倒是了解了姜承梟一樁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