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淵的大軍正式攻打大興城以前,李世民帶著不久前才從草原趕回漢地的劉文靜,帶著他經國治世的雄才偉略、攻無不克的軍事謀略、平易近人的氣度風采,逐個拜訪了李紅玉已經招降的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師等關中諸路英豪。
而劉文靜則負責旁敲側擊地告訴每一個人:“女人,是不可能當皇帝的。”
從紅日初升到滿天星河,李世民不厭其煩地打開一扇門,掀開一扇簾,又關上它們,在每一個英豪的注視中,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中,留下一道堅定有力向遠方行走的背影。
在此之后,史書中作出了一段奇怪的記載——世民所至,李仲文、向善志及關中群盜,皆請降。
日落昏黃,李紅玉大營之中,一隊隊兵士整裝開拔,騎著高頭大馬、前不久還沉溺于關中女神風采氣度中的李仲文朝著李紅玉拱了拱手,他和馬兒的影子在夕陽映照中投下倏長的黑暗。
轉身離去時,整個人卻被鍍了一層金燦燦的光。
陳盈盈朝他行進的遠方扔了塊兒小小的石子兒,擦著李仲文的肩膀劃過去,李仲文頭都沒有回,不緊不慢地走了。
陳盈盈扭頭看向李紅玉,后者仿佛已履行完送別朋友的義務,轉身往自家營帳返去,“您就不管了?任他們走!”
“人心已去,肉軀徒留。與其勉為其難,不如成人之美。”
“可我不甘心,”陳盈盈定在原地,紋絲未動,像夕陽將至中不肯歸家的人,“您會么?我們在關中下了多少辛苦…”
李紅玉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金光也撲在了她明媚的笑臉上:“舞馬還在啊。”
陳盈盈愕然。
夜黑如墨。劉文靜掀開舞馬帳篷的門簾,鬼鬼祟祟鉆了進去。他例行公事一般和那位被他一手挖到大唐塔,又親眼目送離開的覺醒徒寒暄一番之后,告訴對方一個讓他很難平靜下來的消息——
劉文靜的徒兒舞馬的親密戰友宇文劍雪于晉陽大軍向大興進發之前,騎著一匹快馬向楊廣龍臥的江都去了。劉文靜一直勸說她保持足夠的耐心,唐公遲早有一日會南下江都的。
宇文劍雪的回答卻是:“唐公愿意背負弒君的聲名么。”
頓了頓,又道:“唐公會讓我親手結果暴君的性命么。”
劉文靜啞口無言。忽然一天晚上,宇文劍雪人去房空,只留下一張素凈的字條:
舞郎君說過,倘使我想報仇,明年四月是最后的機會。對此,我雖然不明緣由,卻始終深信不疑。近日來,我心中也隱隱有種模糊卻明確的預感,仿佛我將失去一生之中視如生命的物事,并將為此遺憾終身。
這種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清晰而強烈。我思來想去,這感覺的源頭只可能是在江都,大抵暴君的性命不久了。我等不及大軍駛向江都的,便請原諒徒兒的任性。
舞馬手里拿著宇文劍雪的字條反復觀看,確認那是她清爽的字體,遠在草原之時,這樣的字體曾整齊排布在宇文劍雪寫給舞馬的一封信中,上面訴說著這個高冷的姑娘對舞馬所背負詛咒和性命隨時不保的惶恐無助之感。
在留下那封信之后,她自作主張,深入茫茫大漠為舞馬尋找破解詛咒的方法,并險些因此讓自己的尸骨被大漠無盡的黃沙埋沒。這樣看來,不辭而別再留下一封信,是宇文劍雪可愛的習慣。
“你徒兒去江都尋死,你不去幫忙,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說要幫她報仇么!”劉文靜拍桌子,“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眼下大興攻城在即,我如何有空閑南下。”
“你打仗的天賦不大行,”舞馬搖了搖頭,“以后打仗的事情少摻和些,小心性命不保。”
“你放屁!”
屁字一出,二人桌子上的燭火跟著一跳,差點熄滅了。兩個人的面孔在那一瞬間的躍動中暗了下來,仿佛棺中冷尸。他們一起打了個哆嗦。
舞馬決定南下江都,并將這個決定告訴了李紅玉。那又是一個紅月之夜,這一次不必等待李紅玉夜半潛入舞馬的帳篷,舞馬先披著袈裟過去了。
他們在帳篷頂上開了一個大洞,好讓紅色月光毫無阻隔地撒下來。當李紅玉熱絡地撲在舞馬身上,舞馬按住了她的胸口叫她等一等,并告訴她,他將南下江都幫助一個好朋友報仇雪恨。
“好朋友是誰?”
“宇文劍雪——你大抵不認得。”
一瞬的沉默。
“仇家是誰。”
“楊廣。”
在向舞馬反復陳述楊廣絕非人們認為的那般無能平庸而且還是普天之下罕見的武道高手卻完全不能打消對方南下的念頭之后,李紅玉的臉色漸漸失去了光澤,原本明亮的眼神一點點褪去神采,她的耳朵似乎也不靈光了,舞馬三番五次的呼喚,卻無法得到她一星半點的反映。
不久之后,烏云遮著了天上的紅月。李紅玉的身子猛地一顫,似乎遭受了一擊無形的重拳,整個人放空了半晌,眼神迷離地環視整個帳篷,仿佛在尋找某個失去的物事。
等她再次看向舞馬的時候,眼神變的高冷而陌生無比,仿佛從未與舞馬在夜半時分共享過那些私密而美好的時刻。她對著舞馬說道:“你走罷。從柴紹離開河東的那時起,我就明白自己離得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