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從嬰山回來之后,李家五郎就與唐公提起過,突厥人很可能會拿大郎他們做要挾,要唐公提早防備。只是沒想到,這話說完沒多久,突厥人就真的把特使派過來了…這便有了那條‘引蛇出洞’之計…”
舞馬披著月色,不緊不慢說著。唐公如何假意答應突厥人,裴寂和戴勝如何演戲,突厥人進城如何配合的,如何引著舞馬一步一步出了晉陽城,結社率又是如何發現自己中了計匆匆往大營返的,接著又如何中了連環計,從頭至尾給宇文劍雪捋了一遍。
宇文劍雪聽罷,再一次惱恨自己的蠢笨。在舞馬的敘述之中,曾提及好幾處漏洞,宇文劍雪完全可以從中窺破奧秘。
比如,兩個人從南城門出來之后,地面上已經有了兩道馬蹄印記。那個時候,宇文劍雪分明也瞧見了,但她慌于逃命,腦子里又一直在想著裴寂和戴勝的陰謀,完全沒有多想。直到舞馬剛才提醒,她才明白過來,那兩道馬蹄印子其實是兩個死囚趕在她和舞馬出了晉陽城。
再比如,劉文靜提前一天離開了晉陽,帶了不少隨從和火油,就是朝著突厥大營東南方向,為偽造突厥大營著火做準備去了。
宇文劍雪帶著一點自己為什么沒有長出這么聰明的腦袋的情緒,問舞馬:
“這些里三層外三層的謀劃,都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
“從頭到尾,”舞馬用手在半空中畫了個圈,“我都沒有參與這次謀劃。我比你好在一點——李家二郎親自來找我,向我承諾唐公絕不會將我交給突厥人。然后,他告訴我,如果有什么異動,我就往南城外面逃,僅此而已。”
宇文劍雪再一次迷糊了,茫然看著舞馬,“那你怎么說的好像…”
“以上這些,都是我猜的。根據結果,倒推出來的。”
“可他們為什么連你都要瞞著?”
“是我主動退出的。”
“啊?”
“我的意思是,唐公曾經提出讓我參與這次作戰謀劃,但是我主動退出了。”
“為什么?”
舞馬的回答第一次讓宇文劍雪感覺到了他的坦誠,似乎她終于夠了做朋友的資格——
“我只是需要回避。我也必須回避。
突厥人提出用我來交換幾位郎君,我便成了這里面最關鍵的一環。如果我參與謀劃,無論提出怎樣的建議,都會讓人覺得我是為了活命而自保。我所說的話都會被曲解,被腹誹。
更糟糕的是,如果我的建議被采納,但是和突厥人的作戰卻失敗了。這些提議就會成為有心人手中的刀子,反過來刺傷我。
退一步講,即使我什么也不說,大家也會因為我在場而變得束手束腳,很多話就沒法說出來了——這畢竟是在商量關于我生死的事情。所以,我干脆置之事外,圖個清靜好了。”
宇文劍雪剛想說,晉陽城里有誰會拿拿刀子捅你嘛,話還沒開口,卻是想起了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幕幕,只好說道:“你不害怕唐公真的將你交出去么。”
“無論如何,我都有信心自保。當然,唐公也絕不會這樣做…結社率他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假使到最后,我真的落入了突厥人手里——無論是以怎樣的方式,唐公都會受到質疑。
要么是唐公太軟弱,屈服了突厥人;要么是他耍弄陰謀,配合突厥人綁走了功臣;要么是他無能,連自己的手下都護不住。總而言之,當突厥特使明目張膽走進唐公府,把那封信遞在唐公手里的時候,這個陰謀就宣告破產了。”
宇文劍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而問道:“那我倒是好奇了,除了你之外,誰還有能耐謀劃這么復雜的計中計呢。”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
舞馬忽然瞧向嬰山的方向。但是,宇文劍雪這個問題的答案會很有意思——
究竟是誰設計了這一切呢。
舞馬曾經問過劉文靜。劉文靜說,他和裴寂入場之時,唐公已經拿定了主意,當時在場的人只有李世民和李智云。那么提出這個計劃的人選便是李淵、李世民和李智云三人之一。或者說,是三個人商量之后,共同拿出了計劃。
這三個人里面,李淵是最希望李建成和李元吉回來的,如果把舞馬交出去而不會產生負面作用,李淵一定會毫不猶豫交出舞馬。
曾經被當成棄子的李智云應該會更想讓李建成死在突厥大營里,但這樣一來,他提出的謀劃反而會更趨向于把李建成等人安全的救出來,否則,他就會被唐公懷疑挾私報復。反正他是個不受待見的庶子,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忍著。
舞馬又想到了那封藏有暗語的信。
那封信到底是李建成口述,李智云起草,還是干脆就是李智云自己寫的呢。
兩種答案的背后,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用意。如果這封信是李智云主筆,他會更加地希望李建成永無回還之日,而信背后的暗語,和暗語之后隱藏的深意,即使被唐公知曉,也將是李建成的意思,與李智云沒有關系。
舞馬不禁又想到一個問題——突厥人浩浩蕩蕩地圍困了晉陽城,李建成等人應該早就得到了消息,那為什么還會好巧不巧地被抓住了呢。更何況,李智云的靈鷹還在上空查探,相當于一雙長在天上的眼睛,掌握這么大的主動權,就更不應該落入突厥人的手中。
除非…這一切都是李智云設計的。這個少年,想來也不簡單的。
至于李世民,他的態度就不是很清楚了。歷史上,他和李建成的確拼的你死我活,最后血濺玄武門。但是現在距離大唐建國還遠著呢,兄弟兩人的矛盾還沒有發展到那種你死我活的地步。如果在這個階段,李世民就生出了決斷后患的心思,那就說明,玄武門之變從這個時候就種下了種子。
不管怎么樣,今天晚上最后一個答案揭曉之后,這一切都會更加清晰一點。
舞馬笑了笑。其實,李淵很痛快地沒有讓自己參與戰前的謀劃,直到最后李淵親自出手抓住結社率,也沒有要舞馬參與,這也是大有深意的。這是老李家人才濟濟、大鵬將起的證明。也表明缺了任何人,晉陽起兵的洪流都將是不可逆的。而舞馬呢,千萬不要因為之前的幾次小小功勞,而生出任何自大,或者不可或缺之感。
宇文劍雪隨在舞馬身后,默默行了一會兒,忽然皺眉說道:“我還有個問題。”
“但講無妨。”
“你為什么要瞞著我?”
“這個啊…我剛才說過了…為了讓你表現的更自然。”
“不對!很不對!”
“哪里不對。”
“在晉陽城里的時候,你這個理由是成立的;但是到了城外,這是不成立的——在城外,連個人都沒有了,你讓我表現給誰看。到了城外,我們分明就可以去找我師傅他們,這個時候你把一切都告訴我,也不會有任何的問題。但是,你沒有,你眼睜睜地把我帶到溝里,讓我帶著必死的念頭,傻乎乎地沖向晉陽軍。你說,這是為什么…”
“這個…”舞馬忽然發現,笨笨的姑娘聰明起來,比聰明的姑娘笨起來,要難對付的多。尤其這個姑娘還很倔,很軸。
“這什么這,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啊。”舞馬忽然仰起脖子。
“你在看什么,”宇文劍雪跟著他抬起腦袋,“除了月亮和星星,什么都沒有。”
當宇文劍雪低下腦袋的時候,她的身邊只剩一匹空馬了。
月如明燈,照在她的身上,分明是沒有半點溫度的光芒,她卻覺得暖洋洋的。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多了一個…朋友。而這個朋友,就和此刻天上的月亮一樣,有點高冷,有點遙遠,但卻傳來了真真實實的溫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