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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過往

  天水圍。

  破舊不堪的外墻,路燈時好時壞。

  原本隨處可見的柏油馬路也漸漸地變少。

  洪云開著車穿過了大半個港島,最后在一處有些破敗的地方停下。

  孤零零聳立著的爛尾大廈,吞吐著黑煙的大貨車飛馳而過。

  植被與居民區的交界并不明顯,不時可以聽見蟋蟀的輕語。

  道路上的路牌隨處可見天水圍三個字。

  路邊的停車位空余不少,兩旁的商鋪都是以一些小士多或者是水果店為主。

  不過更多則是一個人推著一輛小推車,時而吆喝時而停下。

  他們休息時會抽上兩個煙袋或是喝上一杯濃茶水,歇息數分鐘后又繼續為了生計而奔波。

  “我以前就住在這里,那里原本有一個棚戶區,后面說是要改建成公屋被征收了..就是在我離開的那一年..不過你看,就是那個山頂上的棚屋,到現在還在啊....”

  莎蓮娜和洪云一出現在街頭立馬引來了注意。

  尤其是莎蓮娜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或者是配飾,甚至是那輛奔馳,都仿佛在告訴所有人,她并不屬于這里。

  人們的目光聚焦于她的身上,有著羨慕,有著自嘲。

  他們復雜的情緒醞釀著,但最終他們只能無奈地回到自己的路上。

  “不知道那個大叔還在不在..走,我帶你去我以前住的地方.”

  莎蓮娜像是一個小女孩般好奇地望著。

  她的腳步相當輕盈,這是洪云以往說沒有見到過的姿態。

  兩人穿過招牌下的各個巷子,一些染了頭發顯得流里流氣的人把玩著火焰。

  他們對于兩人的經過一點也不驚訝。

  他們仍舊是肆無忌憚地繼續著。

  其中一個的穿著十分大膽,她依靠在墻邊大聲地叫喊著,右手還紋上麻將二字。

  她的大手揮舞著,似是在歡呼。

  但仿佛力度稍微有點大,她手中原本握著的五六枚硬幣被甩了出去。

  這群人見狀也是轟然跳起,朝著這些硬幣瘋狂地爭搶起來。

  如同惡狗搶屎一般。

  莎蓮娜停了一下,看著面前亂哄哄的人,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最后她選擇繞著他們快步離開。

  兩人一路走著,而越往莎蓮娜以前住的地方走去,越能看見被堆放在街邊的破舊家具。

  它們被隨意扔在一邊..人們就在旁邊搭了桌子,大喊著北風,紅中等等的詞語,顯得好不快活。

  小孩子在街上奔跑著,手里拿著用樹杈制作的彈弓,又或者是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推著彈珠。

  洪云默默地走著,莎蓮娜也是默契地保持了安靜。

  兩人一路走到棚戶區。

  這里沒有任何的圍欄,僅存的棚屋上頂的鐵片泛著紅黑色的銹跡。

  幾個塑料袋飄散在空中..里面已經只剩下個殼子,再也沒有人居住。

  “..已經被拆了啊..”

  莎蓮娜走到另一側,這里遍地是灰黑色的瓦礫。

  她雙手輕輕地捧起那地面上的瓦礫,而后望著有些灰蒙的天空喃喃自語,“..沒了啊.”

  隨后她坐在了這個小山坡上,雙手抱著膝蓋。

  “..我就是在這種環境長大的,我爸常跟我說,讀書才有出路,但在這里的人,只有看上去聰明的人才可以讀一點書,就是你們常說的那種天臺小學...不過我們這里沒有天臺..拿著已經泛黃的書本,就在這里..天天讀,天天學。”

  “我們都很用功,也沒有所謂放假的時間,從早上到晚上,一直在讀書..但是最后能夠繼續讀下去的,只有我一個..”

  莎蓮娜輕挽額前的劉海,將耳環取下,放在手中。

  “..我不是最聰明的一個,我花了很多時間才能夠做到和其他人差不多的水平..有一次我跟父親說我不想學了,他沒有說話,帶我走到其中一個同學的棚屋前面..”

  “她是女生,然后那一天...我看到她的父母在打麻將,她的書被撕成了粉碎,棚屋前面全部都是那些碎屑..她是我們當中最優秀的一個,那時候她看著我眼神很是奇怪....就像很怕被我看見,又有一些我當時不能理解的東西在..”

  “那幾天我父親都沒有讓我念書,我很快活地玩耍著..快接近吃晚飯的時候我,我回家時再次經過她的家,這時候她已經坐在那麻將桌旁熟練地扔出骰子..所有的動作與她旁邊的人相差無幾甚至更勝一籌..”

  “歡聲笑語絡繹不絕,圍觀人們饒有興趣地注視著,絲毫沒有因為她的年齡而輕視她..還有人說她打得很棒..以后肯定能賺很多很多錢..他們鼓掌,空氣中的滋味顯得別樣的精彩..”

  “..我忽然很害怕..我想要拉起她,但我怎么也拉不動,她最后將我的手甩開..繼續投入其中..”

  “后來,她怎么樣了。”

  洪云坐在莎蓮娜的身旁,雙手撐在草地上。

  莎蓮娜望著洪云,“..不知道呢,也許最后她能賺回那幾個硬幣吧..”

  夕陽的晚霞漸漸染紅天空,洪云愣了愣。

  莎蓮娜拍了拍手,站了起來,目光定格在一個方向,“陪我去看看吧。”

  山坡下。

  余暉的半抹嫣紅撒在行人道的兩旁。

  一個老伯傴僂著身子推著一輛小餐車,車輪發出嘎吉的摩擦聲,底下的小煤氣罐源源不斷地向上輸送著熱量的起源。

  幾個碗筷放在上方,蓋子上冒出水汽。

  老伯推了幾下,拿出一條毛巾擦了擦臉。

  他的后背已經濕透,這讓他有些乏力,于是他將小餐車的輪子扣住,依靠在斑駁的墻邊喘著粗氣。

  “李伯!”

  聽見聲音,李伯扭頭看著迎面走來的兩個年輕人,卻是多了一分笑意。

  他的額頭紋也擠成一塊,原本卷好的煙紙悄悄地放回了鐵盒子中。

  無需任何的言語,李伯熟練地抽出兩個木碗,用竹藤壺倒出熱水燙了一下以后放到一邊。

  隨即他揭開了寫著“湯底”兩個大字的蓋子,方一開,洪云便仿佛看見了蝦子在面前跳動著,清冽而又帶著大海的濃郁,鮮味自由地洋溢著。

  湯亦是非常清澈,李伯舀出一大勺倒入碗中,恰至即止,分毫不差。

  片刻之間,兩碗細蓉便靜靜的放在兩人面前,李伯拿出了他皺巴巴的卷煙,樂呵呵地看著兩人。

  “..小方,沒想到你還記得老頭子我..那時候你才這么一點高,天天吵著要吃李伯伯做的細蓉,我還記得你一鬧別扭就喜歡往我這里跑...害的阿方她每次都是一頓好找..哎...”

  “還是熟悉的味道啊,真好..”莎蓮娜閉上眼睛靜靜地品嘗著,發自內心的喜悅溢于言表。

  每一顆都十分飽滿,蝦仁居于其中如同被包裹著的珍寶。

  洪云食指大動,握著筷子輕輕夾了一顆放入口中。

  舌頭方才觸碰到的那一刻,數千個味蕾同時間放出無盡的神經遞質飛快地穿過朗飛結,神經元爭先恐后地傳遞這一震撼的美感。

  倏爾,一個小洞破開,鮮美的湯汁如同洪水般涌入口腔。

  豬肉與蝦仁的完美結合爆炸出堅實而又嬌嫩的口感..這感覺竟是如此的美妙..

  “好吃!”

  洪云忍不住驚嘆道,卻是看見李伯笑呵呵地看著他們。

  他的雙手被曬得黑黝黝的,裂紋一般皸裂的皮膚遍布手掌,瘦黑的臉上是兩個深深的眼圈,衣服上有很多個顏色與大小不一的補丁,短褲下是細小的雙腿外加那灰色的布鞋,布鞋的前端已經磨損得幾乎可以看見腳趾。

  他的小餐車的其中一個輪子已經缺了一小塊,用來存放煙絲的小鐵盒表面的凃漆基本被磨去,只余下一些看不清的圖案和文字。

  小餐車的上方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

  湯鍋被擦洗得錚亮,每一個碗都被整齊地放在左上角。

  木筷子,瓷勺子,鐵湯勺分門別類地放好,四塊白色的抹布被疊好放在左下處的籃子里。

  一切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甚至連一星半點的油污或是其他污漬都難以尋覓到...

  洪云腦海中只想起一個叫做生活的詞語,很多人經常使用。

  他們經常類比著這樣那樣的生活,向往著誰誰誰的生活。

  但是他覺得,這也許才是生活。

  每日走出屋子,鞋踩在階梯上,隔壁家的孩子又在哭鬧,坐上一輛班車,去往不同的地方,為了相同的目的。

  那半好不壞的路燈又亮起的時候,走到街道的一邊,看著那小推車上冒出的蒸汽,花上十塊錢吃上一碗熱騰騰的細蓉..

  莎蓮娜緩緩地吃著,滴答滴答的聲音清脆可聞。

  天空卻是開始漸漸地褪去殷紅的云彩,很慢很慢,她的動作漸漸地慢起來,每吃一口都要停頓許久。

  木筷晃動著,似是在告知著握箸之人的刻痕。

  李伯劃過火柴,微小的火焰點燃了煙卷的前端。

  他默然搖頭,卻是不禁嘆息,食指與中指夾持煙卷,手臂垂下。

  他想了想,卻是又盛了一碗,而后將煙卷扔到一旁,輕輕地放下一碗細蓉。

  “..多吃點..你以前最喜歡吃了..”

  他靠在餐車的一邊,“..老頭子我想想..快有二十年了吧..人老了,也不大記得清楚了,那時候我老婆和女兒也還在..后面剩下我..也就小方你喜歡往伯伯這里走,那幾年我真的很開心..”

  “今年我也六十五歲了,我還不認老來著..哈哈,原本我推著這輛小餐車走遍了整個新界..當年樂哥都說我的細蓉是最好的...”

  李伯取出毛巾抹了一把臉,有些懷念地看了看四周。

  “..這里還是沒有變,但是已經不一樣了啊..我也推不動這輛小餐車了..它跟了我幾十年,也該是休息的時候。”

  “天水圍這里也據說要改造..改造..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改造..那些個轟隆隆的東西越來越多,那些樹啊,花啊,好像也不見了..”

  “我做不動了..也忘了為什么要繼續做細蓉..年輕人喜歡吃那個叫什么..漢堡,對,好像是漢堡..還有薯條..他們一進去就可以拿出來..”

  李伯嘆了口氣:

  “我興許需要很多個晚上,要好好地熬湯,小心地處理蝦仁..皮厚不厚,薄不薄..但很多人不喜歡了..老頭子我也看不到那欣喜的表情了..”

  “..今天是老頭子最后一天做細蓉了..小方,多吃一點..你以前可喜歡吃了..”

  李伯仍舊保持著笑容,莎蓮娜的妝容也早已劃開,淚水止不住自雙眸墜落。

  她用力地握著木筷子,一刻不停地吃完了兩碗細蓉,而后筷子如失去力量般掉落在地上,嚎啕的哭聲刺破了默然的安靜。

  洪云拍了拍她的肩膀,李伯緩緩地收拾好東西,用那白色抹布細細地擦拭著餐車的表面,最后再將木碗與木筷子整齊地放好。

  他微笑著對著洪云點點頭,“小伙子,她是個好女孩,她最喜歡這碗細蓉了,以后多做給她吃..”

  吱啦的響聲從清晰到逐漸模糊,那個身影傴僂著消失在很遠很遠的路口。

  路燈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仿佛從未出現過,又從未結束。

  夜幕已經降臨,街道上的人漸行漸遠,一切皆成為過往。

  唯一余下的,也許便是那存放著的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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