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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曬錢(二)

  雞蛋販子姓周,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長得黑壯,挺有錢,背著一口碩大挎包。

  他剛一進門就被這家的媳婦當害蟲給噴了。

  丁芳菲咯一聲笑起來,指著地上的接水盤:“周老板不好意思啊,你先在消毒水里踩一下再進來。”

  周老板瞬間明白丁芳菲話中的意思。

  他也是個通達的人,沒有好脾氣也做不了生意。就道:“雞瘟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小心點也好,那我就不進來了。”

  陳新有點不好意思:“周老板咱們什么關系,進來吧,進來吧,剛才對不住你。”

  周老板卻把臉一板:“不是那個意思,我天天在農戶家收雞蛋,每天都不知道要跑多少地方,鬼知道會不會把病毒帶過來,如果把你家的雞染了可就麻煩。咱們做雞蛋生意的巴不得你們的雞都沒事,如果都病了死了,我還做什么生意,大家一塊兒喝西北風好了。”

  他說自己就不進去了,在院子外等著,你們自己把蛋裝好遞出來,非常時期注意點好,跟面子不面子沒有任何關系。

  陳新更不好意思,說,我們自己過磅自己裝箱你就放心。

  周老板道:“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交道,大家都應該互相相信,我信得過你。”

  丁芳菲:“新哥,既然周老板這么說了,我們也不要矯情,裝箱吧。”

  陳新全家人齊齊上陣,裝箱過磅,忙得不亦樂乎。陳長青見要開始干活,就偷偷揣了幾顆雞蛋溜了,回家用水一煮,好歹能對付一頓。

  過完磅,陳新家的人把箱子遞出來,周老板在院門口接了一一裝箱。

  上星期周老板沒來,家中的雞蛋積得有點多,總共有八千斤,滿滿裝了一卡車,把輪胎都壓扁了。

  周老板見收獲巨大,眼睛都笑瞇縫了。說,真多啊,這一趟怕下來今天就可以休息了。最近的雞死得實在太多,雞蛋供應量不足,到處都在催,都差打人了。這批貨一到手,可算能松一口氣。

  他又問陳新媽:“婆婆,還是要現金嗎?”

  陳新媽道:“當然,我只要現金。周老板,不是為難你,主要是答應過親家一個月之內把三十萬彩禮湊夠。按照咱們農村的規矩,彩禮不能轉帳,不能給卡,必須現金,還得用紅綢子捆了,放篇上敲鑼打鼓游街,叫女方所有親戚朋友都看到。哎,我現在正愁什么時候能夠湊夠這個數呢!”

  自從上次答應了老丁之后,陳新父母就到處給人借錢。另外,每次周老板過來收雞蛋,她都問人要現金。

  農村按照規矩是媳婦管家,蛋錢陳新媽本來是要交丁芳菲統一保管的。但小丁姑娘眼珠子一轉,悄悄跟婆婆說:媽,我現在還沒有正式過門就管家不太合適,村里陳家的親戚會說閑話。還有,三叔見天過來溜達,他口口聲聲說養雞場有他股份,如果錢到我手,說不定嚷嚷著要分錢。

  三叔是咱們家最親的親人,他無兒無女,我這個做晚輩的肯定要養他的老。他的就是咱們的,咱們的就是他的。

  媽,你別生氣,聽我把話說完。

  是的,你是氣他不過,但這是你們老一輩的恩怨,我和新哥作為晚輩,該盡的責任還得盡到。

  分一份股份給三叔可以,按照獨手爺他們的標準,按照現在的行情每個月也就分一千多兩千來塊。可是,他的脾氣實在太壞,如果要多拿,我又能怎么樣。

  我的意思是,不能給三叔錢,但他將來的生活還有醫療我可以都包了。

  但如果三叔問我要錢,我卻不好推脫,還是把錢放你那里。

  媽,三叔挺怕你的,也不敢過來鬧事。

  陳新媽這才明白媳婦的意思,她呀,說穿了就是怕分錢給陳長青,但面子上卻不過去,推自己來做擋箭牌。

  這媳婦兒心里的彎彎繞繞真多,新狗老實,有這個個婆娘以后也不怕人欺負。

  就笑道:“閨女你想得周全,好,錢先放我這里做彩禮,誰敢動看我不罵死他。”

  周老板點頭,立即打開挎包,從里面掏出一疊疊現鈔,笑道:“現在用現金的還真不多,每次到你這里來都要提前準備。辦喜事的時候記得喊我一聲,也來討一口喜酒喝,那個時候就朝我身上噴消毒水了。”

  丁芳菲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哪能,到時候疫情也該結束了。”

  周老板:“各地防控得嚴,一兩個月應該就控制住了。今年你們算是碰到好時候了,把雞養好,抓住這個賺錢的好機會。”

  現在的雞蛋已經漲到瘋狂的程度,從兩塊一二猛地沖到五塊三。這漲上去的三塊多錢可都是純利潤啊,加上本來該賺的,一斤就是四塊的暴利。

  說著話,周老板就把錢點了出來,遞給陳心媽。

  八千斤雞蛋就是四萬二千四百塊,好大一堆,周老板的挎包頓時癟了下去。

  他又笑著對陳新媽說:“婆婆,三十萬彩禮算什么,看現在這行情就算疫情結束,今年的蛋價都降不下去,幾個月就掙出來了。”

  陳新媽:“幾個月賺三十萬,你開玩笑吧?”

  周老板就給陳新一家人算起帳來,說你們每天能收四千個雞蛋,一個月就是十二萬個。七個雞蛋一斤,就是一萬七千一百斤。現在的蛋價是五塊三,總收入九萬零八百。扣去成本,一個月能見到七萬多純利潤。

  “啥,一個月賺七萬多塊。”陳新爸爸陳志高一向是干活的時候找我,其他事跟我沒有一毛錢關系。

  剛才他正蹲在一邊抽葉子煙,聽到這個天文數字,頓時呆住,銅頭煙桿失驚落地。

  周老板肯定點頭,說:“蛋價還得漲,今年你家的養雞場賺不到一百萬塊錢,我幫你貼上。你們家這可真是能下金蛋的鳳凰啊,得照顧好了。千萬千萬別讓人進院子把病毒給帶進去了。”

  “祖宗誒!”陳志高叫了一聲:“這五千只雞都是我的祖宗,從現在開始,咱們家就全體隔離了,誰都不能進,不然,拿鋤頭砍死他!”

  老陳說到這里,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眼睛里帶著殺氣。

  周老板心中畏懼,不敢再多說,急忙開了車逃里紅山村這個古代的土匪窩。

  他一走,陳新媽正要收錢回屋。丁芳菲叫了一聲:“媽,周老板也是外面來的人,他手沾過的錢難免有病毒,先消毒啊!”

  陳新媽醒悟:“我閨女提醒得對。”就拿消毒水不要錢似地噴了一氣。

  錢都濕了,得放太陽下曬干。

  陳志高提醒自家婆娘:“娃他媽,以前你收的錢也得拿出來曬曬,也得噴藥。咱們家現在祖宗顯靈遇到好時光,吃得補藥吃不得下藥,可大意不得。”

  下藥就是瀉藥。

  陳新媽一拍額頭:“對對對,我這就去拿出來。”

  陳志高好奇地問:“你手頭還有多少錢,藏在什么地方了?”

  陳新爸爸是個老實人,陳新媽怕他偷偷那錢接濟兄弟,得了現金就藏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聽到丈夫問,罵道:“你管我有多少錢,藏什么地方,和你有關系嗎?”

  錢拿出來了,是藏在木地板下面,用兩口鐵皮餅干盒裝的。紅石村氣候干燥,倒不怕生霉,老鼠也啃不動。

  數了數,有十五萬。

  用藥水噴了,攤開來放竹扁里曬。

  “這么多?”大家都吃了一驚。

  陳新媽得意地說,其中借了兩萬,現在既然生意好,干脆就還了。另外十三萬是咱們自己掙的,加上今天的九萬,有二十二萬了。下個月咱們就可以湊夠三十萬給親家。

  她感慨:“等到閨女嫁進門,我這輩子總算是圓滿了,到時候就算是死了也甘心。”

  丁芳菲已經做好了午飯,叫大家去吃,又笑道:“媽媽,好日子才開頭,說什么死呀死呀,你至少還得堅持活四十年。”

  陳新媽笑道:“我今年五十多快六十,再活四十年那不一百歲了。我這身體被陳家人氣得一直都不好,怕是堅持不到那天。”

  “那不行啊,你老人家至少得堅持到我和新哥生個兒子,你要帶娃的。娃長大了,還得看著他結婚,再生孩子,這么算起來,你起碼得堅持四十年。為了咱們陳家,媽你加油啊!”

  陳新媽撲哧一笑:“那好,我就忍痛再茍且偷生四十年。”

  二十多萬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攤開曬在竹扁里,紅艷艷一片。

  紅石村一想貧困,雖然年輕人有不少在外打工。但扣除吃用,一年下來也就存上兩三萬塊。沒出門的人,索性就沒入項。

  這筆錢很多人一輩子看都沒看到過,更別說賺到手。

  這僅僅是陳新養雞場著幾個月的收入,未來還會更多。

  周老板說了,以目前的行情一年一百萬不成問題,到時候陳家又是何等光景。

  陳新媽天天摸錢早已審美疲勞,陳新和丁芳菲兩個年輕人倒不覺得有什么,但陳志高卻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正是吃飯的時候,老陳端著飯碗不動了。

  家里人看到他的異樣,同時定睛看去。

  只見陳志高嘴里含著一口飯,嘴唇不住抖瑟。

  丁芳菲:“爸你怎么了,你別嚇我呀?”

  陳志高的眼開始大顆大顆地落下來,須臾就泣不成聲。

  丁芳菲更慌:“爸,爸,你別哭呀。”

  陳志高:“我沒事,我想起四十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那時候家里窮,我就和爹用竹子編成筐挑進城去賣,每次我都要背十多個,那么的重,那么的高,就好象是一座山似的。從咱們紅石村進城要走一天,沒地方住,我們父子就躲在路邊的巖腔里睡。”

  “沒東西吃,就從家里帶上一塊玉米粑粑,就著路邊溝里的水咽下肚子去。你們知道來回兩天我們能賺多少嗎,一塊四,對就是一塊四。”

  “那天下了好大雪,我們這里以前是不下雪的,但那年就下了,白茫茫一片。爹在路邊睡覺凍了一夜,發起了高燒。實在頂不住,去縣醫院瞧,說是要一塊錢藥費。我爹舍不得,對我說,咱們走一趟才掙一塊二,吃藥就得一塊,那不是白跑這一趟嗎?農村人得了病看啥醫生,回家睡一覺就好了。娃,咱們回家去吧!”

  “晚上回來的時候,我們找了個背風的巖窩子里,爹抱著我,他身上好燙,他說了好多話。說,志高啊,我悔啊,我這樣的人就不該結婚,不該生下你和長青,讓你們來這世上受苦,對不住了。”

  “我當時還小,也就十歲,剛好能干活,我什么都不懂。第二天早上我被冷醒了,爹已經燒得昏迷過去。我沒有辦法,就背著爹走。那路好長啊,好象永遠都走不到盡頭。我舍不得鞋,怕磨破,就摘下來掛脖子上。”

  “我的腳上全是石頭劃出的傷口,那雪上的腳印是紅色的。太苦了,為了節約一塊錢,我和爹過得實在太苦了!”陳志高哭得嘴里的飯都掉出來了。

  他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覺得在別人眼前表露自己的感情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

  今天終于控制不住情緒了。

  丁芳菲的眼圈紅了,給陳志高倒了一杯酒:“爸,你別傷心,好日子這不是來了嗎?啊…糟糕!”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陣旋頭風吹進院子,那些正曬著的錢就飄到空中,滿天滿地殷紅一片。

  雞舍里、地面上、陽溝里、雞屎堆中倒處都是。

  陳新媽大叫:“變天了,死老頭子快收錢啊!”

  這下飯自然是吃不成了,一家四口扔下筷子,驚慌地跑過去,不停抓。

  半天,眼見著快要把錢都收完了。

  忽然,又有幾張鈔票飄出院子去,丁芳菲:“新哥,快跟我去追呀!爸、媽,你們收拾家里,千萬千萬不要放人進來。”

  “閨女你慢點小心摔著,放心好了,我曉得厲害的。”陳新媽又罵陳志高:“哭哭哭,你一把年紀了還哭,像不像男人?這下好了,把錢都哭得長翅膀了。”

  陳新爸訥訥道:“換你第一次看到這么多錢也哭。”

  今天這風也是邪性,不大不小,但卻起了旋。

  那幾張鈔票只在兩三米高的地方忽上忽下飄著,眼見著要落下,等你伸手去抓的時候又像個調皮的小姑娘再次騰空滑翔。

  “新哥,快,追上去。”

  “加油,加油新哥。”

  “新哥,你是風一般的男子!”

  眾人駭然看著這小兩口又叫又笑地追著幾張鈔票,目瞪口呆。

  一個消息在村中傳開:“知道陳新家怎么了嗎,人家在曬錢。陳新養雞發財了,家里的錢多得都發霉了。”

  “發財了,發了多少?”

  “聽說一個月賺了九萬。”

  “我的老天爺啊,這不是一個月就能買一輛汽車?”

  “九萬的汽車,你的眼界也忒小了,人家一個月賺那么多,怎么也得比著宋書記的車來買才行。”

  “這人怎么可能這么有錢?”

  “咱們村除了陳尚鼎,現在又多了一個能人了。”

  錢還在風中飄。

  陳新和丁芳菲已經追到山上去了。

  山上風大,最后一張鈔票終于被山谷的烈風吹得再尋不著。

  陳新垂頭喪氣:“算了,損失一百塊,不追了,沒力氣。”

  丁芳菲也累得直接躺在山坡上,胸膛劇烈起伏:“新…新…我喘不過氣…呼呼…我要死了…你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再找一個姑娘嗎?”

  陳新搖頭。

  “你有錢了發財了是老板了,肯定會再找一個女人的,說不定比我更年輕更漂亮。”

  陳新:“心只有那么大點,再不能容納另外的人。”

  丁芳菲突然躥起來跳到他背上:“我走不動,背我回家。”她將嘴湊到陳新耳邊笑道:“你現在能買房買車了,也能送洋洋去讀貴族學校了,是不是該去接你前妻回家?我可以給你們騰地方。”

  陳新搖頭:“我和前妻只是偶然走到一起,走著走著已經走散了。那時候的我還年輕,很多事情都不懂。芳菲,我不能和你走散。我不想到七老八十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丟掉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丁芳菲嘿嘿一笑,把臉在他頭頂靠了一下,高聲唱:“人家的男人是灶神,我的男人像男人。”

  陳新也唱:“人家的婆娘是閻王,我的婆娘像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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