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我不承認

　　章雅夢供職于滬海一家互聯網公司，職位是首席內容審核官。

　　她們公司運營著一款新近走紅的主打陌生人社交產品——“靈魂伴侶”。

　　剛剛滿二十七歲的章雅夢，手下帶著一個將近兩百人的內容篩選團隊。

　　她的主要工作內容就是率領這個團隊，對“靈魂伴侶”App里用戶發出來的所有視頻、音頻、文字、圖片等內容進行人工篩查。

　　系統智能算法會篩掉一些比較明顯的騷擾、涉黃信息，但總有一些小聰明多的用戶有辦法能繞開程序化的自動攔截系統。

　　章雅夢的頂頭上司、公司老板林潔這樣形容章雅夢團隊的工作：

　　“正是因為有了你們這群內容審核工程師努力的工作，我們的社交軟件才能抓住用戶的痛點，從一片紅海中殺出。

　　你們維護了這一片凈土，就像守護神一樣保衛著我們的用戶不受騷擾。”

　　章雅夢一直覺得雖然老板灌的雞湯有些齁人，但守護神這三個字的確很酷。

　　章雅夢和她手底下的團隊私底下對這個“內容審核工程師”有著另外一個稱呼：“網絡鑒黃師”。

　　她們的工作比起鑒黃師來要更復雜一些，除了面對一些尺度非常大的涉黃視頻、語音、圖片，她們還需要甄別出那些充滿了挑逗性的文字內容。

　　常年從事這樣的工作，很容易讓人變得扭曲。

　　章雅夢的團隊人員流動性非常大，從她剛畢業以聯合創始人的身份加入公司，到這款App逐漸走紅起來，已經四年多了。

　　她的身邊跟她一起工作的同事已經換了一波又一波，她也逐漸從一個素面朝天平日里喜歡帶著漁夫帽，穿著白T-shirt、牛仔褲、帆布鞋的女孩變成了一個帶著精美妝容，留著波浪長卷黑發，穿著價值不菲帶著大牌設計師風格優雅長裙的嫵媚寫字樓金領女郎。

　　在同事和下屬的眼里，她總是游刃有余的面對著工作中出現的各種狀況。

　　隨著用戶規模日漸龐大工作強度也與日俱增，章雅夢卻總能拿出辦法，將各種別人搞不定的棘手問題成功解決。

　　但實際上章雅夢自己知道，她只不過是善于隱藏自己的情緒罷了。

　　她心里很清楚這一點，做為團隊的領頭人，面對困難時如果流露出懦弱的一面，只會增加團隊的負面情緒，對解決問題沒有絲毫的幫助。

　　所以她寧愿回到家中自己偷偷蒙住被子哭泣，也一定要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出一個光彩亮人的形象。

　　今天是星期六，在如今普遍實施996政策的互聯網公司里，她所在的這家公司無疑要顯得溫情脈脈一些，周六下午五點多就能下班回家了。

　　今天的章雅夢在公司同事眼里依然一副精致優雅的模樣，可她心里其實是有些難受的。

　　今天又有兩名跟了她快三年的員工提交了辭職報告，都是她很看好的姑娘。

　　“離開也好，早點解脫，以后就不用整天都面對著一些不堪入目的人體器官圖片，也不用再因為職業病看到一段文字里帶著“硬”、“癢”、“濕”就會下意識皺著眉頭想去操作著鼠標封禁發出那段文字的用戶。”

　　章雅夢只能如此安慰著自己。

　　回到家的她，先給自己做了兩道家鄉菜，就著半杯紅酒吃了個不錯的燭光晚餐，然后泡了個澡，給自己敷上了面膜——這些都是她用來排解負能量的獨門秘籍。

　　當然秘籍里還有兩條：刷細語、追綜藝節目。

　　上周六她發現了一個新寶藏——號稱全程以互聯網思維運營的新概念綜藝星語絲路。

　　最初章雅夢是因為女藝人嘉賓名單里有她欣賞的歌手王菀兮而關注的這個節目。

　　看完第一期后，雖然鵲橋通道里晏清三發鞠躬回禮一波誤傷帶走了王菀兮，可她也被這個節目圈粉了。

　　她還關注到王菀兮昨天新發的細語，告訴粉絲們自己已經拿下了節目里晏清唱的那首立秋的翻唱版權授權，在下個月發的專輯里面會有這首歌。

　　章雅夢還蠻期待能聽到王菀兮演唱的立秋。

　　終于等到了八點，第二期的星語絲路節目開始直播了。

　　章雅夢一把扯掉到時間的面膜，端著紅酒杯，認真地追起了這期節目。

　　主持人楊光講完日常恰飯串口后，對著鏡頭這樣說道：

　　“今天登臺的四位男藝人要加油了，如果每期節目才能成一對合伙人的話，那第一季的組隊搭檔環節要整整播上五期，才能湊夠五個子欄目。

　　不過今天還是有好消息，藏在最后的彩蛋環節里，大家記得保持關注。”

　　楊光的這番話似乎激勵了這期登場的男嘉賓們，最后的結果比第一期理想了很多。

　　四位登臺的男藝人在〈浪淘沙〉環節準備的表演節目都很精彩。

　　雖然第一位登場的新晉頂級流量明星陳珀豪以及第三位登場的青年鋼琴演奏家秦宸因為準備的經營方案沒有得到任何一位女藝人的認可最終遺憾出局。

　　但第二位登場的華國知名喜劇演員岳澈憑借著一份吐槽類型脫口秀劇場的經營方案得到了喻知薇的青睞，兩人在一番精彩犀利的互相吐槽后從鵲橋通道里合伙成功。

　　就連習慣掛著一副淡定從容面具的章雅夢，也被兩人的搞笑表演逗得獨自在沙發上傻笑。

　　第四位登場的華國嘻哈小天王姜瑭，在自己的〈浪淘沙〉環節以一首七月底空降至尊金曲排行榜就拿下冠軍單曲將進酒引爆了全場觀眾的熱情。

　　他帶來了一個嘻哈音樂餐吧節目經營方案，方案的亮點是姜瑭在餐廳里設計了一個battle擂臺，來餐廳里消費的素人們可以通過上擂臺挑戰姜瑭和他邀請來做飛行嘉賓的嘻哈音樂人。

　　如果在擂臺上的表演收獲其他觀眾的歡呼聲通過噪音分貝檢測儀達到或超過90分貝，素人即可獲得免單的待遇。

　　這個經營方案因為有著不錯的梗點，使姜瑭輕松地收獲了兩名補位女嘉賓的欣賞，華國朋克小天后歌手傅若蘺、超級名模郭妍。

　　最終楊光公布出〈虞美人〉環節里姜瑭默選的正是傅若蘺，兩人提前合伙成功。

　　四位男藝人出場完畢，時間也走了晚上九點四十五分，第二期的星語絲路進入了尾聲。

　　楊光在這期節目里反復提到多次的彩蛋環節終于開始播放了。

　　章雅夢和其他千千萬萬的觀眾一樣被楊光吊足了胃口，這會都集中著注意力盯著放出來的這段視頻：

　　視頻開始的場景是一個空鏡頭，一個帶著圍墻的院子，院子里有棟獨立的二層小樓。

　　這里后期給加上了一段字幕說明：

　　時間：2019年8月14日上午9：57

　　地點：帝都西城提花格子胡同。

　　章雅夢看到電視屏幕上出現了兩臺同款式的紅色電動摩托車，這兩臺電動車不緊不慢地駛進了院子。

　　鏡頭還切給了后面那輛電動車上面的人一個清楚的特寫：

　　一個帶著黑色套頭毛線帽，穿著白色印花打底Tee，外面披著黑色皮飛行員夾克，米白色闊腿衛褲的男人。

　　鏡頭特寫里的男人從容淡定、有些消瘦的臉龐、眼神澄凈深邃。

　　章雅夢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男人就是上期出場的晏清。

　　鏡頭又是一切，換到了遠景鏡頭：

　　一臺剛停穩的保姆車旁，一個也戴了帽子的女人下了車。

　　鏡頭緩緩推過去，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她身上披著件蓋過膝蓋的薄款長風衣，灰色的風衣下是件淺色打底衫扎在九分鉛筆褲里，肩膀上斜挎著著一個迷你款的老花Pochette Métis郵差包，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鏡頭上移，才露出來女人清冷素雅的臉龐，掛著些許冷冰冰的疏離感。

　　隱隱約約有被冰到的章雅夢一下反應過來：

　　“這是翁懷憬。他們的節目已經開始錄制了嗎，這么快的速度，不愧是有互聯網精神的綜藝節目。”

　　鏡頭就這樣跟著晏清和翁懷憬將小樓的上下兩層參觀了一輪，在畫外的劉明仁跟兩人講述小樓改造施工方案的聲音和后期添加的字幕讓觀眾們明白這里就是定下來的晏清和翁懷憬經營項目的駐地，目前已經開始施工改造了。

　　鏡頭向觀眾重現了籌備團隊擬定節目名稱時的焦灼畫面。

　　后期一個一個把那些出現過的待選名字加在了屏幕上，然后一一打叉，很快屏幕快塞滿了，最終鏡頭定格在了互相犟上的苗妙和翁懷憬兩人身上。

　　后期給加的字幕是這樣形容的：

　　晏清和翁懷憬這對合伙人在節目籌備策劃見面的第一天就產生了巨大的矛盾沖突…

　　突然畫面一轉變黑，章雅夢的電視機音箱里就傳來了一個磁性溫和的聲音：

　　“那就暫時休息一下，給大家唱一首才華有限公司吧。”

黑屏的時間里，章雅夢還聽到了一小段旋律婉轉的口哨聲，一段吉他旋律和兩聲非洲手鼓聲　　這時屏幕重新亮了起來：

　　激烈沖突的焦灼場景不見了，一大群人圍住了抱著一臺稍微有點小而腰線圓潤吉他的晏清。

　　晏清輕輕的開口跟著自己的伴奏唱起了一首章雅夢沒聽過的歌。

“我們來自才華有限公司每天上班下班打卡要準時老板承諾年底加薪升職　　有幾個同事又離職”

　　很自然章雅夢就想起了今天白天提出辭職的，伴隨她一起工作快三年了，始終都很努力的兩個女孩，她的眼眶刷的一下就紅了。

“也許吧想多啦誰的理想不曾恢弘遠大現實啊不復雜說服你要低頭別再犯傻承認吧是我傻才配揮霍年華渺小的生啊　　等青春消失殆盡一切才說如果當時的胡話兌現多好啊”

　　章雅夢聽到這一段，忍不住聯想到今天在辭職報告里看到的那段話：

　　“老章啊，一開始老板說的是我們的工作是守護神，要維持著靈魂伴侶這最后一面凈土。

　　所以即使面對再丑陋再不堪忍受的涉黃內容，我都可以說服自己，有種神圣的使命感讓我覺得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

　　直到最近隨著軟件越來越火，老板逐漸忘記了當時說的那些話了，一些挑逗擦邊球的文字內容說放就放了。

　　我覺得，這樣不對，如果這樣做，我們怎么維系得住這里的干凈。

　　我過不了我自己心里那一關，所以我選擇辭職。”

在晏清的歌聲勾起了章雅夢很多藏在心里的記憶　　她想起了當初那個不說臟話，不抽煙，偶爾聽到黃段子還會臉紅的自己。

　　想起了那個平日里素面朝天，喜歡帶著漁夫帽，穿著白T-shirt、牛仔褲、帆布鞋的自己。

　　也想起了當時自己加入公司的初心：

　　“我章雅夢，做這樣的工作才夠酷。”

　　等到晏清唱完，彩蛋視頻上的字母加上了字幕和撒花特效，晏清&翁懷憬經營項目名稱正式確定：才華有限公司。

　　定完節目名稱后，彩蛋的尾聲部分還放出了眾人圍觀晏清手機那一幕。

　　章雅夢突然覺得電視里那個被眾人圍觀，臉上依然帶著尷尬而不失禮貌微笑的男人身上有種難以言明的氣質。

　　彩蛋的彩蛋，節目組播出了三位聽完后眼淚止不住的幕后工作人員的小黑屋采訪內容。

　　聽到這些同為社畜的年輕人說著自己曾經的夢想和現在生活給自己的壓力，真實共鳴感傳遞到了章雅夢和電視機前以及細語視頻前的千千萬萬觀眾的心里。

　　第二期的星語絲路節目最后定格在加上兩組字幕空屏后幾秒鐘就正式播完了，章雅夢淚眼迷離間看到了這兩組字幕赫赫寫著：

　　“晏清翁懷憬合伙經營的才華有限公司官方細語藍V賬號已在細語平臺正式上線運營，歡迎大家將自己心中珍藏的小情愫或者故事以私信的方式向藍V賬號投稿。”

　　“晏清才華有限公司正式錄音室數字版本高清音源已于即刻起，正式在細語音樂平臺獨家上線。”

　　章雅夢立刻拿起茶幾上的手機，關注上才華有限公司這個賬號，然后點開細語音樂頻道，找到了掛在軟件首頁上的這首歌，點擊、付費、下載、播放。

　　章雅夢帶著朦朧的眼淚無限循環播放起這首歌來。

　　她不知道自己聽晏清唱了多少遍這句：

“現實啊不復雜最好扮演誰的錦上添花　　承認吧”

　　“不，我不承認。”

　　章雅夢呢喃著拿起手機，給那兩個要辭職的女孩發了條微言消息：

　　“Soulmate變味了，但也紅了。可錦上添花太Low了，老章的人生不可能這么不酷。”

　　章雅夢發完消息后，將手機遠遠扔開，素顏的她笑得一臉天真無邪。

　　Ps：卑微許個生日愿望，希望書的成績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