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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8章 敬天法祖

  倒數第三章。

  太子帶兵作亂,試圖奪門進宮的事件,震驚了整個朝堂,也震驚了天下。

  首輔史可法目瞪口呆,掩面流淚。

  如此,即便太子是嫡長子,即便有眾多官員的支持,即便有大明朝有不廢太子的祖制,但面對大逆之罪,誰也無法為他出聲求情。

  史可法自感失職,請求致仕。

  隆武帝不準。

  但史可法心志堅定,連續上疏。

  最終,隆武帝只能同意,令左懋第暫代首輔。

  史可法拒絕了隆武帝的送行宴和一切賞賜,交接完公務之后,就兩匹青騾車,攜帶家人,返回開封老家了。

  因太子謀逆案的牽連,眾多保守派被貶斥出京,有的更直接被削職為民,加上首輔史可法的致仕,朝堂一夜巨變。

  一月后,史可法在自責中病故。

  乾清宮。

  隆武帝長長嘆息,追謚“文貞”,配享太廟。

  很快,太子之亂的責罰就做了出來,太子朱和埕貶為庶民,流放海外,終身不得回朝。

  王輔臣,周顯,姚啟圣,馮干,何勝,汪興等人皆斬。

  照律法,大逆之罪是要株連家人的,但隆武帝特赦,免去他們家人的死罪,改流放邊疆。

  這其中,周顯和鞏承恩都是皇親,他們兩人一個是隆武帝的妹夫,一個是隆武帝的表弟,因此其家人特許留在京中,但兩人的爵位,卻都是到此為止,無法傳續了。

  行刑日,鞏承恩大哭對不起陛下和太子。

  姚啟圣和王輔臣都默然。

  隆武三十三年。

  五月。

  京師長亭外。

  清早。

  一隊兵馬忽然封鎖了這里。

  不久,太子一行將近百人,來到了這里。

  流放海外,太子府人員,從太子妃到太子年幼的兩女一子,連同府中的仆人,都一同跟隨太子,要去往海外英吉利國,順天府派兵護送,然后在天津坐船,轉廣東福建,最后再出海。

  車馬停下,已經是一身庶民打扮的朱和埕走下馬車,第一反應,就是回望京師的方向。

  他知道,這一去,他永遠不可能再回來,眼前的一切,也是永遠不可能再見了。

  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官員將朱和埕連同他的“太子妃”和兩女一子都領到了一座臨時搭起的大帳篷前。

  隆武帝坐在帳中,錦衣衛都指揮使顏靈璧和司禮監掌印唐亮站在他身后左右。

  “化外草民朱和埕,拜見大明皇帝陛下!”

  朱和埕的表情似悲似怒,又似嘲諷,一進帳,就跪下了。

  朱慈烺望著兒子,心如刀絞,他知道,兒子還在恨自己,還不能原諒自己,還在賭氣,而對于事情的起因,以及他的苦心,兒子遠遠還不能理解。

  朱和埕跪在那里,完全不把他這個皇帝當父親。

  “唉。”

  朱慈烺輕輕嘆口氣,他不想責難,朱和埕帶兵謀亂,雖然可惡、荒唐,是大逆之罪,但已經是付出了代價。

  惋惜,恨鐵不成鋼,想要抽他一個嘴巴,痛罵,好好教訓他一下的沖動,在這段時間里,早已經漸漸消去。

  此時此刻,作為父親,他也沒有必要再傷口撒鹽,給兒子更多的刺激。

  因此,他也不想解釋,也解釋不了,兒子,早就已經聽不見他的諄諄教誨了,只希望海外流放能令兒子開闊眼界,明白一些在太子府永遠也明白不了的事理。

  朱慈烺心中悲苦,臉上卻是露出笑,向跟在兒子身后的孫子孫女揮手:“來,到爺爺身邊來。”

  孫子孫女都還小,都還不能完全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愣了一后,他們都奔了上來。

  朱慈烺抱著他們,眼眶紅了。

  身后的顏靈璧已經是泣不成聲。

  車輪轔轔。

  朱和埕一家漸漸遠去。

  隆武帝站在道邊,表情蕭瑟,但眼神卻堅定。

  送子雖然痛苦,但他不后悔,他開創的改革事業,必須被繼續推行,任何人,即便是他的兒子,也不能開歷史的倒車!

  太子作亂被廢,儲君空懸。

  誰為儲君,立刻就成了大明朝堂的第一大事。

  廢太子朱和埕原是嫡長子,身份尊貴,未滿七歲之時,就被冊立為太子,身份地位無人可以動搖。

  而他之后,最有資格成為儲君的,乃是皇四子朱和圳,因為他也是顏皇后所生,是嫡次子。

  即便四皇子現在現在什么也不是,既不是郡王,也不是親王,但依然占據儲君繼承的第一順位。

  于是,推舉四皇子的奏疏,雪片般的飛向內閣和乾清宮。

  隆武帝不應。

  有人推測圣心,認為隆武帝的期望還是在二皇子遼王的身上。

  第一封推薦遼王為儲君的奏疏,出現了。

  大明一直都是嫡長子繼承制,一個嫡,一個長,確定了繼承的順位,而遼王是庶出,除非是沒有嫡子,然后才可能輪到他,但現在還有四皇子六皇子兩個嫡子在呢,怎么也輪不到遼王。

  上疏的工部郎中夏維新被叱為奸臣。

  都察院。

  御史們借著“質詢”的機會,輪番上臺,將夏維新好一陣的謾罵,直罵的夏維新差點當場暈過去。

  隆武帝還是不應,也沒有懲罰夏維新。

  有人暗中勸遼王,說,大位不以智取,陛下雖然不吭氣,但卻不像是同意,兩位嫡子又仍在,殿下你應該約束夏維新等人,謹小慎微,以待天時,才是上策啊。

  遼王不聽。

  于是,更多的推薦遼王的奏疏出現了。

  同時的,反對遼王為儲君的奏疏,也開始大幅增加。

  朝堂上,迅速形成了兩派,四皇子派以絕對的優勢,占據道義的高度,碾壓遼王派。

  畢竟,大明嫡長繼承是多少年的祖制,早已經是深入人心,不是一個遼王可以挑戰的。

  乾清宮。

  隆武帝朱慈烺正在給諸皇子講課,今日講的是“法”。

  不同于真正的律法老師,朱慈烺沒有直接傳授法律知識,講解法律條文,而是假設了一些局面,令諸位皇子就自身的理解,作出回答。

  遼王朱和增一如既往的聰明,他的回答,謹慎又得體,蒙王朱和圻大大咧咧,對律法的理解,還停留在表面,四皇子朱和圳比較死板,只是念了一遍法律的條文,并沒有太多個人的理解。

  在四皇子回答之時,遼王朱和增十分注意的傾聽。

  太子之位懸空,他和四皇子互為競爭者,表面上雖然還是兄友弟恭,但私下里的爭奪,卻早已經是開始了,某種意義上講,這甚至由不得他們自己,他們身邊的人,各方利益,早已經圍繞他們兩人在下賭注了,他們不從也沒有辦法。

  抬轎的人已經將你抬上去坐了,你還能下轎不成?或者說,你想要下轎,他們也是不愿意的。

  五皇子在軍中磨練,不在京師。

  輪到剛剛大學堂畢業,即將去往講武堂磨練的六皇子朱和坤之時,他站起來,斟酌了一下,有點羞澀的說道:“父皇,兒臣以為,君為輕,民為本,社稷次之,以律法而言,就剛才之事,應該踐行一句話,那就是,王在法下!”

  “王在法下?”

  此言一出,其他幾個皇子都是吃了一驚。

  自古以來,除了上天,就是皇帝最大,諸般法律,也都是給臣子百姓們制定的,沒有一條能約束到皇帝,因為皇帝的圣旨,就是最大的法,就是不可觸碰的天。

  可以讓一人生,也可以讓一人死,在皇帝的圣旨面前,沒有什么法律是可以阻擋的。

  歷朝歷代,每一個統治者,都是竭盡全力的維持這種至高權力的存在,包括他們這些朱明皇子。

  因為只有維持皇權的至高無上,他們才能統治天下,才能坐在高高的萬人之上。

  但現在,朱和坤居然說,王在法下!

  也就是說,王的權力,是不能超過法律的,如果王權和法權發出了沖突,王權是要聽命于法權的。而法權是控制在文官手中的,這豈不是說,皇帝要聽從于文官?上變成下,下變成了上,天地顛倒了嗎?

  這怎么可以?

  朱慈烺靜靜的望著六皇子,心中卻是驚喜,他沒有想到,幾個皇子之中,六皇子是第一個悟出這個道理的人。

  這不是聰明不聰明的問題,而是能否跳脫皇家身份,放棄自私自念,用平等、平和,律己,超前的目光看待帝王和法律的關系,最終的目的,不是為了毀滅皇權,而是賦予皇權新的生命。

  只有王在法下,所有人都有一套行事的清楚規矩和準則,連皇帝也不能例外,如此,才能跳出封建王朝滅亡的輪回…

  “六弟說的不對!”

  有皇子站起來反對,卻是四皇子朱和圳,他扳著律法的條文:“從古至今,都沒有這樣的律法,兒臣也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說法。如果王在法下,那諸般律法都得推翻,天下豈不是要亂?”

  隆武帝不置可否,目光看遼王。

  遼王原本不想表態,只看老四和老六爭辯,他坐收漁翁,但見父皇望來,只能站起,小心翼翼的說道:“兒臣以為,六弟所說卻有些不妥,大約他是從大學堂歸來,對律法有些生疏了,準他再學習即可。”

  蒙王摸著下巴想不出,七皇子八皇子都還是懵懵懂懂,隆武帝也沒有打算問他們,于是微微點頭,示意遼王和四皇子坐下,目光再看向六皇子:“六郎,你二哥和四哥都提出質疑了,你是如何想的,說說吧。如果你不能說服朕,就像你二哥說的那樣,大明律,你怕是得抄上幾十遍了。”

  乾清宮。

  紗帽攢動,紅袍耀眼,內閣六部都察院重臣全到。

  隆武帝站在御臺上。

  他清朗的聲音在殿中回蕩。

  “你們的奏疏,你們的推舉,朕都看到了。”

  “但朕卻忍不住的想,廢太子和埕是朕從小教育長大的,朕幾次出征,他監國也十分得體,從沒有出錯。但為什么最后卻是這般局面呢?”

  “是人變了嗎?”

  “也是也不是。”

  “太子本是良善,但太子之位迷失了他,他害怕失去,以致于他作出了大逆不道的瘋狂之舉。”

  “再立太子,能否保證不再出這樣的悲劇呢?”

  “怕是不能。”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朕決定,太子,暫時不立了。”

  聽到此,朝堂一片嘩然。

  國不可一日無君,亦不可一日無本。

  國本位置不定,身份不明,必然會引起眾皇子的爭奪,最后釀成大禍。

  于是,立刻就有大批朝臣要出列勸諫。

  但不等他們出列,隆武帝就接著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亦不可一日無儲,前朝殷鑒,朕不會忘記,為防事出突然,應變不及,造成動蕩,因此,朕提前寫好了一份遺詔…”

  聽到此,殿中更加嘩然。

  歷朝歷代,所有皇帝都忌諱一個死字,遺詔都是在駕崩的病榻上寫就,很少健康時就想到,陛下今年剛五十多頭,還在盛年,怎么就要寫遺詔?陛下真是什么也不忌諱啊。

  “唐亮。將朕的遺詔,拿上來!”朱慈烺道。

  唐亮立刻捧出了一個御封的木匣子。

  “此詔一式兩份,一份,朕隨身攜帶,另一份,”朱慈烺抬起右手,指著頭頂的匾額:“置于敬天法祖的匾額之后,但是朕有什么意外,眾卿打開,兩廂對照。誰繼承大位?誰繼續領導大明,天下大策如何繼續施行?朕都寫的清清楚楚,卿等照辦即可。但有違背者,人神共誅,夷滅九族!”

  眾臣驚愕。

  錦衣衛搬來高梯子,當著眾臣的面,將密封的遺詔,放在了高高的,“敬天法祖”的匾額之后。

  隆武帝看向群臣。

  首輔左懋第帶頭跪下:“臣等遵旨”

  隨后,不理眾臣的震驚和轟轟,隆武帝像是累了,說道:“那就這樣,除了軍機和兵部,其他人退朝吧。”說完,假裝聽不見臣工們一聲又一聲的陛下呼喚,大步走了。

  不設太子,卻提前寫好傳位遺詔,置于敬天法祖的匾額之后,消息傳出,天下轟動。

  所有人都不解,都不明白隆武陛下為什么要這么設置?

  如果隆武陛下不喜歡四皇子,以他的銳意改革,不懼祖制的脾氣,大可以冊立遼王,但遼王也不立,卻是在盛年之時,就早早寫下遺詔,放置在“敬天法祖”之后,難道是擔心皇子爭奪太烈,激起大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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