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良玉賬下時,馬進忠和王允成兩人并稱“馬王”,是左良玉麾下十幾個總兵中,最有戰力的兩個人,被太子調離左良玉帳下,駐防張家口之后,太子給他部補充了糧餉輜重,又運來了一批精良的甲胄和兵器,馬部士氣大振,也因此,馬進忠部現在的戰力比之在左良玉帳下時,只增不減。
雖然面對的是關外建虜,平生第一次和這樣的敵人交手,最初之時,全軍確實有緊張和害怕,但馬進忠治軍還算是嚴謹,幾道軍令下去,又有白花花的馬蹄銀做獎勵,部隊的士氣很快就躥了上來。“殺虜”雖然這個時代的人們腦子里還沒有準確的民族概念,但非我族類的意識卻是有的,城墻下那些留著辮子的敵兵讓人恐懼,同時也更加激發了守軍的死戰之心。
“殺”馬進忠在城頭疾走,來回督戰。
馬自德舉著圓盾,為父親遮擋箭矢。
“馬三,娘求的你在干什么?給老子上!”馬進忠的部下多是他的同鄉,隊中的每一個士兵他幾乎都認的,但看到有怯弱的,他上去就是一腳,被他斥責的士兵都是一臉羞臊,立馬爬起來沖到墻垛邊。
箭矢如雨,喊殺震天,此戰,從黃昏一直殺到深夜,其慘烈程度比玉田之戰毫不遜色,咚咚的戰鼓聲中,漢軍旗一波波地沖上城頭,又一波波的被砍了下來,而撞擊城門的撞城錘剛開始還砰砰作響,但守軍連續的用巨石砸下,又扔下了兩個萬人敵,城門前一片火海,操作撞城錘的敵人不是被砸死,就是被燒死之后,撞城錘啞火了,城頭扔下的磚石堵塞了城門前的空地,敵人再想要使用撞城錘也是不能了…
建虜中軍大旗之下。
圖爾格的眉頭越皺越深,張家口堡的頑強抵抗出乎他的意料。
這一次明軍是怎么了,感覺都像是換了一個面貌,從玉田到張家口,到處都是硬骨頭。
眼見夜已深,今夜想要攻下張家口,已然是不可能,他只能無奈的下令停止攻城。
“當當當當…”
鳴金聲響起,漢軍旗潮水般的退去。
城頭上,很多守軍已經站不住,累的直接坐在同袍尸體的旁邊,半天的血戰,漢軍旗在城墻下留下了千具尸體,但城頭守軍卻也是死傷狼藉,戰死的城中青壯就更多了,大部分都是死在建虜箭雨的傾射之下,尸體倒斃在城頭,依然保持臨死前的姿態。
稍傾,哭聲大起。
馬自德檢視傷亡情況,越檢越心驚,他匆匆回到父親身邊,小聲匯報。
馬進忠卻一點都不吃驚,他站在墻垛邊,望著城外的敵軍,臉色越來越凝重…
居庸關位在昌平境內,距離京師一百余里,因其形勢險要,東連盧龍、碣石,西屬太行山、常山,是北方平原的屏障,自古就為兵家必爭之地。時人稱:“居庸在京師,如洛陽之有成皋,西川之有劍門,有居庸關在,京師穩如泰山。”
而居庸一傾,則自關以南,皆戰場矣。意為居庸關只要被攻破,那就是無險可守,敵軍就可直接殺到京師城下,也因此,明代對居庸關十分重視,自明成祖遷都之后,不斷修繕加固,到明中期時,已經成為一道不可逾越的雄關。當年土木堡之變時,如果明英宗不在土木堡休息,而且兼程趕回居庸關,就不會有土木堡之變的發生了,而甲申之變時,如果唐通能堅守居庸關,李自成的兵馬也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京師城下,居庸關不可謂不險,但如果沒有良將把守,也依然只會是一個嚇唬人的花架子。
從營州到居庸關兩百里,大明太子馬不停蹄,過京師而不入,夜晚只在懷柔停留三四個時辰,終于在這天黃昏時,來到了居庸關。
昌平總督何謙帶居庸關文武在關前迎接。
朱慈烺欣慰的看到,在他之前,虎大威,馬科,唐通,白廣恩和賀珍的三千營,都依照他的命令,在今日黃昏之前趕到了居庸關,楊軒的千總隊也已經在十里之外,劉肇基率領的兩個千總隊應該也快到懷柔了,他調遣的救援宣化和防御居庸關的兵馬,基本已經到位。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因為軍報剛剛傳來,今晨,建虜大軍從青邊口突破,到中午時,建虜大軍已經全數從青邊口入關,并且兵分數路,一路向宣化,一路殺向了張家口,另有兩路四處劫掠,途徑的一些堡子,大部分都為建虜攻破建虜沒有直接攻擊張家口,而是從張家口周邊的長城突破,這一點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建虜選擇的是青邊口,更意外的是,青邊口居然連一夜都沒有抵擋住。這一來,朱慈烺謀劃的救援張家口的策略出現了巨大的變化,能不能救援張家口,已經變成了一個疑問。因為在張家口之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地方,宣化。
“宣化情況如何?”勒住戰馬,朱慈烺第一句話就問宣化的情況。
“朱之馮已經收攏人馬,據守宣化,雖然有建虜游騎在宣化周圍游弋,但宣化并沒有被包圍。宣府總兵周遇吉已經率兵從獨石口返回,最遲今晚就可以到龍門衛。”何謙回答。
龍門衛在宣化東邊,距離宣化七十里,是宣府十五衛之一。
朱慈烺點頭,宣府局勢的變化雖然比他預想的要糟,但遠沒有到糜爛的程度,建虜雖然破了青邊口和附近一些小堡子,但一些大的衛所依然在堅守,當然了,這和建虜攻擊的重點不在這些衛所,而是集中在張家口和宣化有關。
現在就看張家口和宣化能不能守住了。
比起張家口,其實朱慈烺更擔心宣化。
宣化是宣府鎮治所在,雖然城墻高大,易守難攻,但城中兵馬太少,朱之馮又是文官,對他的守城能力,朱慈烺心中是懷疑的。
至于張家口,朱慈烺堅信馬進忠最少能堅守兩日。
因此張家口不急,真正急的是宣化。
進到居庸關,顧不上欣賞關城的雄偉和險峻,朱慈烺立刻召開軍議,討論應對建虜之策。
原本,眾將對建虜都頗有畏懼之心,尤其是唐通和白廣恩這兩位是從松山的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僥幸者,每每提到建虜騎兵都是心有余悸,根本不敢和建虜硬拼,但潮白河大勝和墻子嶺的圍殲,提振了他們的心志,也振奮了他們的軍心。原來,建虜八旗也并非那么強,只要謀劃得當,取勝并非遙不可及。死在潮白河邊的滿達海,在墻子嶺投降的阿巴泰,他們身邊的護衛哪一個不是建虜最精銳的白甲兵,最后還不是被全殲?
因此,眾將發言踴躍,紛紛請戰要救援宣化經過潮白河和墻子嶺之戰,這些將領對太子的統帥能力已經完全認可,加上太子是國本,未來的皇帝,在太子面前肯定是不能“慫”,不管心里的真實想法,表面上肯定都要“勇”。
朱慈烺卻很冷靜,他清楚知道,即便帳中聚集了大明最精銳的一批騎兵,但想要同建虜大軍面對面的硬拼,也是不能的,何況宣化距離居庸關一百八十里,騎兵馳援最少需要一天半,如果半路被建虜的優勢騎兵截擊,情況就危險了,所以救援宣化必須謹慎。
從居庸關救援宣化,有兩條路,從居庸關,八達嶺,延慶右衛,到保安州,就可以直達宣化,這乃是大明的官道,可以稱之為左路,但宣化被圍之后,建虜對這條路一定會有所防備,如果大軍徑直前往,說不得半路就會中埋伏,另一條則是從八達嶺走延慶左衛,經云川所,李家堡,從鷂兒嶺方向支援宣化。這一條稱為右路。
經過半個多時辰的討論,眾將大部分都支持走延慶左衛,也就是從右路行軍,不止是因為延慶左衛地勢比較險要,利于防守,更因為從李家堡之后,可以和周遇吉的宣府兵匯合,雙方合兵一處,可對建虜形成更大壓力。
朱慈烺不說話,只把目光投向參謀司。
參謀司李紀澤站起,小心翼翼,將參謀司的方案說出。參謀司的方案,算是結合兩方之長,先走左路,通過官道,從居庸關快速到達保安州,然后從保安州分兵,疑兵沿著官道向宣化進發,主力則繞道李家堡,和周遇吉匯合。
聽完參謀司的方案,眾將都是贊同。
最后,結合最新的軍報和參謀司的草案,朱慈烺定出了一個援救宣化的計劃。
“啊?”
聽到太子要親自領兵出居庸關,往宣化而去,帳中所有人都是大吃一驚,從何謙以下,都有人全部都跪下了:“殿下,萬萬不可啊”
居庸關之外,延慶右衛的前方有一個小地方叫土木堡,那是大明從開國到現在,最慘痛的歷史教訓所在地,也是最大的恥辱,勛貴武將在那一戰中全軍覆沒,大明皇帝明英宗更是被敵虜擄走,若非于謙在京師力挽狂瀾,大明百年的歷史可能就要改寫了,也就是從那以后,在沒有人敢建議皇帝御駕親征,只恐重蹈土木堡的覆轍。直到今年五月份,開封之戰時,大理寺卿凌義渠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由崇禎帝親征,才算是打破了這一慣例,但凌義渠在提出此議時,就已經做好了下獄甚至是身死的準備,由此可知,建請皇帝御駕親征是大明臣子根本不能碰觸的禁忌,因為很有可能會將皇帝置于危險之中。
現在,雖然不是眾將建請,而是太子提出,可一旦出了事,在場所有人都是死罪難逃,即便太子最后平安,但此事傳回朝中,也必然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太子堅守居庸關已經是不易了,何敢再讓他到宣府冒險?你們這些臣子是做什么的?言官朝臣,乃至陛下都必然憤怒,此時跪地的每一個人都逃脫不了言官的彈劾和陛下的責罰置儲君于危險,亦是死罪。
也因此,沒有人敢同意,朱慈烺一提出,所有人就都臉色大變,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尤其是昌平總督何謙,他是場中文官之首,朝廷降罪,言官彈劾,他一定是第一罪。
何謙跪在地上,砰砰磕頭,紗帽都掉了。
眾人的表現,朱慈烺不意外,他知道,他想要親自出居庸關,不是容易的,但他必須出,不然幾個總兵一團散沙,沒有人能統領,他們明著去救宣化,大概率磨磨蹭蹭,甚至有可能會半路折返。所以他必須親自去督陣。
另外,他已經仔細想過了,只要小心謹慎,未必就會有多大的危險,畢竟多鐸率領的六萬人馬可不是當年韃靼也先的二十萬,張家口和宣化兩處分兵,再加上搶劫的,任何一路都不會超過三萬,而從居庸關往西,從從延慶左衛,延慶右衛,到保安州,都還在大明手中,虎大威等人的騎兵一共有八千,自保還是不成問題的。
最重要的一點,只有他隨著眾將一起出關,救援計劃才有成功的可能。
坐在帥案后不動聲色,等眾人勸諫的差不多了,朱慈烺才淡淡說道:“都起來吧,你們的意思本宮都明白。不過本宮并非是要到宣化前線,而是要到延慶右衛,延慶右衛距離居庸關五十里,距離宣化不過一百里,無論前進或者后退,本宮都游刃有余,再者,本宮相信我大明將士的能力,八千精騎兵,難道連本宮的安全都保證不了嗎?!馬科,你是山海關總兵,我問你,本宮隨你一起出居庸關,不過一百多里的路程,如果有危險,你山海關的精騎能護送本宮回居庸關嗎?”
馬科是一個直腸子,沒什么心眼,想也沒想就回答:“能,就是死,臣也護送殿下回居庸關!”
“很好,唐通你呢?”朱慈烺看唐通。
唐通猶豫了一下,看一眼何謙,“臣誓死保衛殿下,但使臣有一息,就絕不叫建虜碰殿下一毫!”
“虎大威,白廣恩,賀珍?”朱慈烺一一問。
所有人都是發誓。
朱慈烺微笑點頭,目光再看向何謙:“何制臺應該放心了吧?”
何謙卻仍不放心,拱手,焦急道:“殿下千金之軀,怎可以身犯險?如果殿下擔心宣府戰局,臣請命,愿為先鋒,親率大軍,以解宣化之圍!”
朱慈烺搖頭:“你剛才說了,建虜現在并沒有圍困宣化,何來宣化之圍?本宮并不是以身犯險,不過是一個統軍大將的本分而已,再者,宣化再危險,還能危險過開封嗎?開封本宮不懼,宣化又有何妨?”
“殿下…”何謙不能贊同,激動的叩首。
朱慈烺打斷他的話,斷然道:“不要說了,我意已決,就這么定了,至于朝中的彈劾,本宮已經寫奏疏向陛下稟明,爾等不必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