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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9章 追諫

  城門口,遼東巡撫黎玉田正帶著寧遠城中的文武官員列隊相迎。

  朱慈烺走馬上前,接受眾人的參見。

  遼東的軍政,統歸遼東督師范志完,民政為遼東巡撫黎玉田,當然了,巡撫也是可以管軍政的,不過權力比督師小的多了,現在范志完駐山海關,黎玉田則是駐寧遠。

  上一次在山海關,朱慈烺已經見過了黎玉田。歷史上,黎玉田是一個貳臣,不過其在遼東巡撫的任上,還算是撤職的,松錦之戰后,遼東巡撫已經變成了一個極度危險的職位,黎玉田敢于赴任,并在崇禎十六年,和吳三桂兩人通力合作,擊退建虜對寧遠的進攻,甲申之變時又配合吳三桂撤離百姓,說明其還是一定膽氣和能力的。

  站在寧遠城前,朱慈烺仰頭望。

  寧遠城門有四:東曰春和;南曰延輝;西曰永寧;北曰威遠。

  整個寧遠城略呈正方形,城高三丈,四門城門之外都修筑有半圓形的甕城。城墻基砌青色條石,外砌大塊青磚,內壘巨型塊石,中間夾夯黃土。城上各有兩層樓閣、圍廊式箭樓,分別各有坡形砌登道,四面還修筑有炮臺,上面架設紅夷大炮。

  這樣的堅城,但是糧草充足,絕對不是輕易可以被攻破的。

  進入城中,首先看到的就是街道正中的一座高大鼓樓,鼓樓上下中間是通向四條大街的十字券洞這樣的建筑在明代城池中很是普通,但不同的是,寧遠鼓樓比內地一般鼓樓高大許多,這和當初修建它的用途有關鼓樓平時報曉更辰,戰時是擊鼓進軍的號令所在,所以必須修建的高大,隱隱地,比城墻還要高一截。

  寧遠是前線,因此城中居民大部分都是軍戶,時值黃昏,又是太子駕到,因此城中已經戒嚴,街道上看不到一個百姓,朱慈烺走馬而行,目光掃視街道兩邊的店鋪和民居,比起內地城池,街上的店鋪明顯稀少,大部分都是民居,但鐵匠鋪卻明顯比內地城池多,由此可知,寧遠的軍武還是相當強盛的。

  這一夜,朱慈烺就住在遼東巡撫衙門。

  夜深了,但朱慈烺卻依然心潮起伏,耳聽著城中隱約響起的鐘鼓聲,想了很多人,也想了很多事,翻來覆去,根本無法入眠…

  第二日一早,朱慈烺去往城中大校場,檢閱寧遠駐軍。

  寧遠常備駐軍大約在兩萬人左右,除了八千人的精銳戰兵,剩下的一萬二都是輔兵,而這八千人中,騎兵占據了五千,就如史書記載的那樣,關寧騎兵果然是大明第一騎兵,盔甲明亮,戰馬雄健,只就軍容,就足以碾壓朱慈烺所見過的所有大明騎兵了,五千騎兵,軍旗如海,兩萬個馬蹄在校場上翻飛,其勢非常驚人。

  “殿下,朝廷體諒,遼東鎮去年的欠餉都已經清算,將士們士氣高漲…”遼東巡撫黎玉田匯報。

  朱慈烺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有一點不舒服。

  大明九邊重鎮,朝廷最照顧的就是遼東鎮,遼東鎮一年耗費的錢糧,相當于其他八鎮的總和,但這么多的銀子花下去,卻不能保證遼東的勝利。

  原因就是很大一部分被貪墨、截留了。

  以遼餉為例,自遼東戰事起,從萬歷四十六年四月開始,到天啟元年,前后不到四年時間,遼餉用銀即達一千七百二十萬兩,平均每年支遼餉四百多萬兩。前三次遼餉加派共九厘,合計加征銀兩四百八十多萬兩。

  但這些沾滿百姓血淚,朝廷費勁心力征收上來的餉銀,并沒有全部發放到每一個為國效命的士兵手中。銀兩發放過程中,各級官僚和將領,層層貪污和克扣,以至于一百變五十,五十變二十,前線將士一邊為國效命,一邊要為家人的生計犯愁。

  不止遼東鎮,各地軍鎮都是如此。

  身為一個穿越者,對餉銀黑幕有深惡痛絕的了解,因此朱慈烺撫軍京營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革餉銀發放制度餉銀的發放不再是層層逐級,由將官代領,而是士兵本人親自領取,其他人,哪怕就是各營主官,也不得代領。

  餉銀司脫離主官的管轄,直接歸京營撫軍、也就是太子領導,直接對太子負責,清楚的身份木牌、士兵編號和思想教導官的嚴格監督,各級軍官們想要在士兵們的軍餉上動手腳,已經是不可能了。

  京營餉銀司是一個范本,在朱慈烺的謀劃里,未來要推廣到全國,但現在還不行,尤其是像遼東鎮,或者是左良玉那種已經有軍閥跡象的軍鎮,更是不宜輕動為了大局的穩定,朱慈烺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咽,假裝不知。

  眼前的寧遠軍就是這樣。

  明知道下面很多的底層士兵,只能領到朝廷分發給他們的一半軍餉,但作為帝國的儲君,皇朝第二人,卻不能發作。

  悲哀嗎?

  但這就是改革和革命的區別。革命就是推倒重來,人頭滾滾,從體制到人員,零容忍,不管青苗還是雜草,全部清除;改革卻是循序漸進,為了更大的目標,對一些骯臟必須暫時隱忍。

  中午,朱慈烺就在校場邊,和寧遠城中把總以上的將官共進午餐。而一些在檢閱之中表現不俗的將士,也被朱慈烺特準一起參加,并接受賞銀。

  其中一個人引起了朱慈烺的興趣。

  大明崇禎十七年,有個朝鮮人踉踉蹌蹌地來到位在北京昌平縣城外的崇禎帝墓前,絕食七日七夜而死。

  這個朝鮮人叫崔孝一。

  崔孝一,朝鮮關西人,本是朝鮮士兵,朝鮮投靠建虜后,逼著朝鮮派兵相助,每戰,崔孝一不殺明兵,只是虛假應付。崇禎末年,崔孝一舉家浮海,在山東登州海邊登陸,后輾轉投靠寧遠總兵吳三桂,與建虜作戰。

  甲申之變,崇禎帝自縊的消息傳到山海關時,「慟哭六軍俱縞素」,崔孝一的天都塌了,天子死社稷了!他這個屬國子民,還能為誰而戰?更要命的是,他的總兵官吳三桂已剃頭降清,要當建虜的馬前卒了,崔孝一心膽欲裂,萬念俱灰,歷盡艱辛來到荒涼的皇帝墓前,絕食七日而死。

  現在是崇禎十六年,崔孝一還是吳三桂軍中的一個百總,箭術精絕,剛才連發五箭,箭箭中靶心,朱慈烺驚奇,問起姓名,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在歷史上留下姓名,令人感到無比悲愴的那個朝鮮人崔孝一。

  烈士,何止中華才有?

  崔孝一今年三十五歲,正是盛年,單眼皮,仔細看,就能看出他朝鮮人的長相,雖然前世里,朱慈烺對“韓”沒有什么太好的印象,但對眼前的崔孝一,卻是充滿了敬佩,于是他滿了一杯酒,親自賜給崔孝一。

  崔孝一誠惶誠恐,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得到大明太子的親自賜酒,雙膝跪倒,滿臉通紅,熱烈盈眶的接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有此殊榮,就算是死也值了。

  “未來截斷建虜和朝鮮的聯系,從朝鮮登陸,攻擊建虜后方,崔孝一這一些朝鮮義士必有大用…”朱慈烺暗想。

  下午,朱慈烺登上寧遠城,查看架設在炮臺上的那些紅夷大炮,天啟元年,朝廷重金購置紅夷大炮,一半放置在了京師,另一個都拉到了遼東,其中寧遠城分得重型紅夷大炮六門,寧遠大捷中,正是因為有這六門紅夷大炮的相助,袁崇煥才能擊退建虜大軍的圍攻。

  湯若望現在在鎮虜廠鑄造的其實是仿制品,寧遠城頭的這六門,是實實在在的紅夷鑄造。

  站在寧遠城頭,朱慈烺遠望松山、錦州的方向,心中泛起一陣凄涼…

  城頭下來,又去了軍械庫,糧倉,馬廄,弓箭盔甲坊寧遠自己制造弓箭和鎧甲,甚至自己鑄炮,后世里,就有一尊篆有吳三桂名字的紅夷大炮被發現。原本,只有京師的鎮虜廠能鑄造紅夷大炮,但寧遠距離京師遙遠,而重型紅夷大炮光是炮身的重量就達到了2噸多重,加上炮車重量便超過了4噸,一門大炮需要12頭犍牛拖拉,三十名軍士負責運送,從京師到寧遠800里,差不多一個月才能運到寧遠,如果遇上雨雪天氣,延遲到兩個月也是常有的,因此歷任遼東巡撫都請求朝廷在寧遠設置炮廠,這一請求,在松錦之戰后被答應,現在寧遠城中有一個小型的鑄炮廠。。

  一邊巡視,聽取黎玉田、吳三桂等人的匯報,一邊想著寧遠的守預之策。

如果今冬能頂住建虜的入塞,建虜實力受損,短時間無法發動大規模的進攻,以寧遠現在的兵力和防守強度,繼續堅守是不成任何問題的,但如果抵御建虜入塞失敗,關內兵力捉襟見肘,那么,寧遠就非是要放棄不可寧遠是前線,各個軍械的制造和維護,應由盡有,這樣的地方如果被建虜攻破,對大明的損失無可計量  不慮勝先慮敗,這是朱慈烺思索戰事的基礎。

  “殿下,少詹事黃道周來了…”從鑄炮廠出來,朱慈烺順路轉了一下鑄炮廠邊的一處軍營,不想剛到營中,中軍官佟定方就疾步來到身后,小聲報。

  “嗯?”朱慈烺微微驚訝,黃道周不是在京師嗎?怎么跑這里來了?少詹事是五品的太子官,沒有圣令,是不能輕易離京的,忽然到寧遠,難道是拿了父皇的圣旨?又或者是京師出了什么事?

  很快,穿著藍色官袍,風塵仆仆的黃道周出現在他的面前,跪拜之前,朱慈烺清楚看到,黃道周一臉疲憊,眼睛里有血絲,兩只腿軟綿無力,身子也有點踉蹌,明顯就是長途跋涉,急趕而來。

  朱慈烺急忙令人賜座,心中更驚疑:黃道周這是所謂何來啊?

  黃道周卻不座,推開于海的攙扶,向太子行禮,痛心疾首的說道:“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身為大明太子,只帶了五百武襄左衛就到了寧遠前線,以身犯險,若是建虜大兵來襲,忽然包圍寧遠,那豈不是天崩地裂的大禍事?到時,朝廷要如何,陛下又要如何?此種情景,殿下想過沒有?”

  原來,太子秘密出京的事情,事先黃道周等一干詹事府的官員并不知情,太子府以太子身體微有恙,正在休養,不見任何人為理由,推掉了所有詹事府官員想要面見太子的請求。

  不同于其他人,黃道周一開始就感覺事情可疑,太子身體一向康健,除了前年落水,再沒有聽說過有什么病災,去年更是領軍出征,縱馬馳騁,風里雨里,都顯出少年英姿,怎么可能這么無聲無息的就病了?

  三天后,黃道周終于是坐不住了,親自到太醫院去打聽,卻發現太醫根本沒有去過太子府,心知事情有異,于是他急忙去見崇禎帝。

  在黃道周的逼問之下,崇禎帝只能說出實情,說太子到寧遠,勘察遼東軍事去了。

  黃道周聽罷大吃一驚,跪倒在地,聲聲切切,說寧遠是前線,如果建虜大軍忽然圍困寧遠,太子身在寧遠該如何是好?

  崇禎帝最初并不在意,認為建虜興兵都在秋冬季,春夏季很少有動作,不必擔心,不過在黃道周連番苦諫之下,他也有點動搖了,于是就令王承恩派人去將太子追回來,黃道周主動請纓,要求同去,崇禎帝同意了。于是黃老先生就跟隨司禮監的一個太監連同詹事府的兩個官員,棄車騎馬,向遼東而來了。

  因為他們原本就落后三天,加上在關內時,太子一路疾行,他們根本追不上,幸虧太子出關之后,速度慢了下來,如此他們才勉勉強強,在太子到達寧遠的第二天,也追到了寧遠城。

  聽完黃道周的諫言,看著他疲憊老邁的身軀,一臉的赤誠和關心,朱慈烺胸中有感動,同時卻也微微苦笑。

  黃道周是袁可立的學生,又和劉宗周同列為當代大儒,共稱雙周,絕對的東林一黨,不過和只擅清談和教學的劉宗周不同,黃道周還是有些做事能力的,擔任詹事府少詹事之后,屢屢向太子諫言,雖然太子不聽,但他卻也沒有像劉宗周那樣,撂下攤子不管,而時竭盡全力,想盡辦法的要將自己的主張灌輸到太子的腦子里,即便一直碰壁,但始終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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