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起,孤月泠泠,海潮涌動。
宋清羽從身旁拿起玉簫,吹奏一曲春江花月。
秦巖皺眉,“你這又是作甚?”
宋清羽沒理會,一曲作罷,神色淡淡地說:“閑來無事,一點消遣。”
下一刻,秦巖就見前方船上那個做主的女子再次現身,朗聲問:“宋公子,此曲何名?可否再來一曲?”
宋清羽淺笑,“興之所至,隨心之樂,并無取名。不敢再擾小姐清靜。”
“宋公子的音律如仙樂。”能聽出女子聲音愉悅,又透著三分遺憾,像是很希望繼續聽下去。
“小姐過譽。”宋清羽把玉簫放下,閉上眼睛,不再多言。
沒過多久,最開始出現的老者提著一個食盒飛身前來,說是他家主子請宋清羽品嘗的美酒點心,態度比先前更客氣幾分。
老者走后,秦巖幽幽感嘆:“你讓我準備的玉簫,不會就是為了招蜂引蝶吧?剛剛你在使美人計?”
宋清羽閉著眼睛說:“我若要用美人計,需要費這般心思嗎?”這張臉就夠了。
秦巖看著宋清羽那張清絕無雙的面龐,無言以對…
之后,宋清羽每天夜里會準時吹奏那支玉簫,每次一曲,日日不同。
每當那個時候,前面船上的女子就會走出來,靜靜地聽完再回去。
而秦巖曾經自以為是個美男子,到如今跟宋清羽在一塊兒,才深深地意識到,他什么都不是,如宋清羽這樣的美人,存在便是對他們這些普通美男子的降維打擊…
因為前面船上那老者每日過來好幾次,準時送上豐盛的飯菜,此外還有溫熱的香茗,醇香的美酒,鮮美的果品,一件御寒的銀狐大氅,一塊極其昂貴的駝絨毯…統統都是給宋清羽的!
雖然那些吃食超過一半進了秦巖的肚子,但這不過是讓他由身到心更加體會了一番宋清羽的魅力罷了。
有美如斯,無聲處,最是勾人。
可怕的是,這個美人每天夜里還吹簫。那簫聲秦巖聽著都覺得身心舒泰,心情隨之輕快飛揚,忍不住想一直聽下去,竟成了在茫茫海上無聊航行時最期待的事。
秦巖依舊懷疑宋清羽吹簫是故意為之,目的在于禍害前面船上那個女人,但宋清羽并未承認這一點。
換個角度想,若宋清羽真的不是在用美人計,卻已讓那女子如此殷切關照,才更可怕好不好?
秦巖輕嘆,“清羽,與你同行,我自慚形穢。”
宋清羽坐在船舷邊,將那女子送來的點心掰成小塊兒,一點一點投入海中。他不喜歡吃太甜的點心,膩得很,不及葉翎所做的點心十分之一。
香甜的氣息很快引來魚類覓食,而船在快速前進,便有個延遲,宋清羽就見所過之處,船只劃開的水路白浪中,魚兒騰躍游動。
唇角噙著清淺的笑,宋清羽把盒子里僅剩的一塊點心繼續掰碎喂魚,這才回應秦巖方才的話,“既有自知之明,你該放棄楚明澤,一個人過。”
秦巖神色一僵,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宋清羽已把點心全都扔掉,轉身閉著眼睛繼續練功,秦巖才開口:“你說的不對。世間如你這等美人,不過鳳毛麟角,難道其他人就不配擁有愛情和伴侶嗎?喜歡我的是小年,不是楚明澤。我想要的,也是小年。”
宋清羽沒有睜眼,“你希望跟一個傻子一起過一輩子,你的感情他根本回應不了,你不過是憑借你的智商和實力的優勢困著他,阻隔他與外界來往,養了個寵物罷了。”
“你!你根本就不懂我跟小年之間的感情!”秦巖神色惱怒,“不是寵物,他只是心思純凈如孩童一般!”
“所以,”宋清羽睜眼,微微偏頭看向秦巖,“你何不干脆收養一個孩子?滿足你想要的心思純凈,不僅是做善事,在未來的很多年里面,你都不再孤單,甚至可以擁有一個家。這世間的感情,從來都不只有愛情。”
秦巖聞言,脫口而出,“我跟小年原本將會有個孩子的,只是尚未…”
話到一半,秦巖突然閉嘴。
宋清羽的面色多了三分冷寒,“你是在說,小傲月嗎?”
秦巖沉默。
“你想給她當娘?真是可笑,她有親娘在身邊,小葉又是她的養母,你為一己私欲,根本不在乎小傲月想要什么,什么才是對她好。你不配當一個父親或母親。”宋清羽冷聲說。
秦巖臉色難看,“我知道,當時起了那個念頭是我不對,后來…后來我便沒再想過,也沒做什么。”
“是因為楚明澤被抓走了。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根本沒有理智。若有,便不會跟他在一起。”宋清羽冷冷地說。
秦巖沒辯駁,接下來一日一夜都沒有跟宋清羽說話。
宋清羽對此并不在意。
秦巖此人,本就是不瘋魔不成活的異類。他從小到大孤僻偏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撞了南墻也不回頭,自始至終在關于愛情這件事上面都不愿對任何人,對任何事,對這個世俗的世界妥協。
在宋清羽看來,秦巖如今對楚明澤的執念,其中除了他自以為的感情之外,亦有三分是他骨子里的叛逆,他想要證明自己沒錯。
因為,在絕大多數人的眼中,他從來都是錯的,怎么都是錯。
至于葉翎開放寬容的態度,她身邊人對秦巖無偏見的看待,與秦巖這么多年身心接收積蓄起來的偏見嘲諷惡毒嗤笑相對比,根本是蚍蜉撼大樹,不可能輕易改變這個人。
“如果是你,別的什么都不考慮,有可能會喜歡我這樣的人嗎?”
秦巖再次開口,問了宋清羽這樣一個問題。
話落宋清羽尚未回答,秦巖倒自嘲一笑,“是我在做白日夢。”
“那你為何覺得,你能跟楚明澤在一起不是你的白日夢?就因為楚明澤比我長得丑?”宋清羽神色淡淡。
秦巖嘴角一抽,“你不要總是拿容貌說事!除了南宮珩,誰能與你相提并論?”
“是你認為我高不可攀,若你不是在說容貌,那就是你覺得,我的品性才華實力都不是楚明澤能相提并論的?否則為何要那樣問?”宋清羽似笑非笑。
秦巖皺眉,“我不是那個意思!”
宋清羽微微搖頭,“對于你的問題,我只能說,若我喜歡一個人,年齡,出身,甚至是性別都不是首要的考量,第一重要的,是品性。”
“難道你會喜歡一個善良的丑女?”秦巖反問。
宋清羽腦海中浮現出阿妙的模樣,輕笑一聲,“丑女也可以很可愛。再說,美丑這種事,本就是各花入各眼。就像你覺得你的小年很美,我卻覺得他丑陋不堪。”
秦巖知道宋清羽不是在虛偽敷衍,但宋清羽的話讓他聽了不舒服。他何嘗不想做一個正直善良的好人?可這世間對他的惡意,太多,太大,明明他與眾不同的癖好并沒有傷害到那些人…
宋清羽也沒打算再苦口婆心規勸秦巖,因為這毫無意義。除非讓秦巖再見楚明澤,他們之間做個了結,否則,誰也無法動搖他的“愛情”。
秦巖就像一個在海中浮沉的人,沒有方向,迷茫又絕望地熬著日子。
楚明澤就像突然出現在秦巖面前的“船”,外表光鮮,內里腐朽。
秦巖迫不及待地爬上去,覺得這是他此生的救贖,幻想著“船”能帶他到夢中繁花似錦的世外桃源,從此過上美好幸福的生活。
殊不知,“船”只會讓秦巖的方向更加迷亂,且隨時都有顛覆毀滅的可能。
從“船”上跳下,秦巖不過是回到從前的日子,可他是不可能主動跳下去的,只會緊緊地抓住不放。
自那日不太融洽的談話之后,兩人之間沒再有什么交流。
前面船上送來的吃食,宋清羽吃完,剩下的秦巖依舊會吃,不過幾乎沒再開口說過話。
茫茫大海容易讓人失去方向感,只能憑借日出日落來判斷。
他們一直在往東走,天氣晴好的時候,宋清羽睜開眼就可以觀賞到海上瑰麗壯闊的日出美景。
半個月之后,有陸地出現在視線中,見不到人,應該都是荒島。
秦巖再次開口,說他之前派人往這邊查探過,不過沒有查到什么。
宋清羽每日傍晚坐在船尾看日落的時候,就在想,南宮珩和葉翎應該就在那邊,跟他看著同樣的日落。
確實如此。
南宮珩和葉翎始終保持三日路程的距離,一直跟在后面。倒聽不到宋清羽吹簫,不過南宮珩自己也隨身帶了一支玉簫,雖然沒有吹過。
并非為了消遣,這其實是他的武器之一。
猶記得在南楚戰王府初相識,假死脫身的南宮珩落下一本曲譜,回頭去取,見曲譜之中夾著他們的“定情信物”——半枚被燒焦的紙錢,一時玩心起,將那紙錢貼在了葉翎腦門兒上…
如今那枚紙錢仍在西涼城寧王府書房中的那本曲譜中,而那曲譜,之所以值得南宮珩回去拿,因為并非普通的曲譜,而是音攻秘籍。
是南宮珩得到天音琴后,無意中發現琴身之中有隱秘機關。而他當時正在鉆研機關術,成功打開后,發現了那本曲譜。
不過曲譜之中乍一看就是普通的曲子,并沒有提到音攻,是南宮珩重復多遍練習時隱隱感覺到有玄奧之處。
作為音律方面的奇才,也是習武天才,南宮珩后來慢慢摸索,倒真讓他找到了音攻的法門。
迄今為止幾乎沒用過,是因為這玩意兒對內力消耗極大,雖然用上顯得很拉風,但尚未碰上讓南宮珩認為有必要用的時候。
不過在特定情況下,這將會是個出其不意的絕招。
南宮珩自然教給了身邊的人,葉翎和宋清羽都會。
而這,就是原本對音律并不擅長,更談不上癡迷的宋清羽半路突然讓秦巖為他找來一支玉簫,時刻帶在身邊的緣故。
他真不是在玩兒什么美人計,那只是他僅剩的武器,秦巖不知道罷了。
之所以天天夜里吹奏一曲,倒是宋清羽故意為之,并非為了取悅任何人,而是要讓敵人誤以為他癡迷音律。如此,他才可能將那支玉簫一直帶在身上卻不會引起懷疑。
“你真的是蠱王體?”這日秦巖再次問宋清羽。
宋清羽面色平靜,“楚明澤說我是,你覺得呢?”
秦巖皺眉,“我知道,蠱王體真的出現了,否則小年不會得到蠱種。但如果你不是,小年在保護誰?”
宋清羽微笑,“好問題。但我不會給你解惑的,你自去問你的小年。”
秦巖并不認為楚明澤有喜歡的人,刻意保護,而是想到,當初他們相識到合作,很多時候楚明澤都在騙他,關于蠱王體的事沒有對他透露過一絲一毫,而這明明是他那個時候最在意的。
楚明澤和小年,本就是一個人,又怎么可能完全割裂開?
轉念,秦巖又覺得無妨,楚明澤原來就是那樣的人,他受過傷害,對任何人都有戒心,心機極深,他不該意外。
但小年是不同的,他想要的是小年,不是楚明澤。
此時,秦巖的小年,又一次被上官箬放過血,正在…捂著受傷的手臂哭。
“好疼啊!你是壞人!壞人!”楚明澤哭得滿臉都是淚,蜷縮在角落里,瞪著上官箬。
上官箬并未理會,因為跟癡傻的楚明澤說話不過是浪費時間,她更不可能哄他,只養著不死就成。
“尊主,有船靠近。”剛出門,屬下稟報。
上官箬蹙眉,“可是阿蘅回來了?”
屬下搖頭,“并非少主的船。”
上官箬收起手中血瓶,到一處懸崖上方。
驚濤拍岸,一艘孤零零的小船隨著波浪起伏,船中央端坐一個麻衣草鞋的男子,頭上戴著草帽,沒上岸的意思,也沒離開。
似是感覺到上官箬的視線,麻衣男子摘下草帽,抬頭看過來。
四目相對,上官箬眸光一凝!
下一刻,男子飛身而起,隨風而動,無聲無息,上了懸崖,落在距離上官箬三米處。沒有后跟,只掛住腳趾的草鞋并未掉下去,像是粘在腳底一般。
男子四十多歲模樣,面龐清瘦而蒼白,五官雖出色,卻給人死氣沉沉之感。
“雅夫人。”男子開口,聲音低沉。
上官箬眸光微黯,“國師大人怎會來此?”
“早說要來雅夫人這里做客,最近得空,雅夫人可是不歡迎?”男子問。
上官箬搖頭,“不敢。國師大人請。”
島上風景極美,但房屋不多,上官箬招待男子住下,她離開,轉身就沉了臉。
翌日上官箬對那男子說,她要外出一趟,若他愿意留下,可以繼續在這里住。
“叨擾了,既然雅夫人不便,那我先行告辭。”男子一聽,起身就走。
上官箬也沒攔著,只松了一口氣。這人很棘手,而如今上官箬在等她的女兒抓宋清羽回來,若是讓這人碰上,就麻煩了。她本來打算,這人一定要留,她就離開去接女兒,不過這人走了自然更好。
上官箬派人盯著,兩日后,派去的人回來復命,說那男子一直往東行,已經走遠。
又過兩日,有人前來報信,說少主順利完成任務,近日將會歸來。
上官箬正在等待的女兒,名字叫做洛蘅。蘅字,與南宮珩的名字同音。
這夜簫聲尚未響起,洛蘅就走到了船尾,看向十米外那艘小船,那抹在夜色之中總是看不真切,仍能感覺到其清雋優雅氣質的男子,已將玉簫拿起來。
如往日一樣,宋清羽吹了一首曲子。
他的曲子都并非隨心而作,全是聽南宮珩和葉翎彈過的,因為音律這方面,他真的遠遠不如他們,平日里也沒有閑暇專注此道。
而南宮珩和葉翎出手的曲子,本身就不一般。
洛蘅聽完,沒再吩咐屬下前去送宵夜,而是命人把準備好的吃食拿來,她親自提著,飛身離開大船。
“少主!”身后老者神色不認同,但洛蘅并未理會。
宋清羽已放下玉簫,閉上眼睛,盤膝坐在那里。
一陣香風襲來,秦巖眸光戒備,洛蘅終于近距離看清宋清羽的臉,比她想象的更美百分。
她曾一直不解所謂謫仙般的人會是何等模樣,但如今,就在眼前。
“宋公子。”洛蘅開口,聲音清冷。
宋清羽睜眼,澄澈凈明的眸子里,并無任何波動,只輕輕頷首,薄唇輕啟,“多謝小姐這些日子的款待。”
洛蘅笑了,“是我抓你來,你竟還謝我?宋公子的從容讓我敬佩。如此,宋公子不如到大船上去,也能住得舒服些。”
“不可能!”秦巖冷聲說。
洛蘅蹙眉看了秦巖一眼,“秦公子自是同去。放心,我不會對你們如何。”
“見到小年之前,我不會把他交給你們!”秦巖冷冷地說。
“宋公子意下如何?”洛蘅不再理會秦巖,目光再次落在宋清羽身上。
宋清羽神色淡漠,“多謝好意,但不必了。我是他抓來的,總要讓他如愿,這才公平。”
洛蘅微嘆,“只對你不公平。”
宋清羽聞言笑了,原本是清冷的仙,驀地多了三分惑人的妖孽之感,“小姐如此悲憫心善,倒讓我意外,你背后那人若是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聽出宋清羽語帶嘲諷,洛蘅神色一僵,轉身離開。
秦巖一邊吃著洛蘅送來的宵夜,一邊問宋清羽,“你的美人計已經成功了,為何又故意說那些她不愛聽的話?”
宋清羽涼涼地看了秦巖一眼,“第一,我沒有用美人計。第二,我并非故意之言,而是真心話。第三,有句話叫做,得不到的更想要。”
秦巖搖頭,“我曾經以為你是個正經人。”
宋清羽閉上眼睛,對洛蘅送來的宵夜毫無興趣,“我就是正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