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
已近臘月中旬,千葉城依舊溫暖如春。
南宮珩心系葉翎,一刻也不想耽擱。四人帶著葉塵,從半月島到千葉城,準備好干糧,就接著趕路往西北方向走。必須要快,日夜兼程,才有望在過年之前回到家中。
葉塵被四人輪流背著,白天看風景,晚上睡覺,倒也別有一番愜意。
中途經過宋清羽的父母隱居的山谷,宋清羽要回家跟父母團圓,南宮珩只說,等過了年,他跟葉翎會找時間去探望長輩,這次沒有一同前去。
西涼城,寧王府。
南宮珩和百里夙一行已經離開一個月了,算算時間,若是一切順利,救了人,趕回來,也得到過年的時候。
葉翎約莫臘月底正月初就該生了,最近身子重,天冷也不愛動,都是葉纓要求她每日吃過飯,在房間里走一走,多少活動一下,對生產的時候有利。
原本不愛做女紅的葉纓,趁著這段時間,給葉塵做了過年穿的新衣裳和鞋襪,還給即將出生的小外甥女做了精致可愛的小衣服。
一個月前葉纓和葉旌在湖邊做了一個大雪人。中間又下了幾場雪,每次一下雪,葉纓就帶著葉旌去做個新的不一樣的雪人,閑著無聊養胎的葉翎負責畫設計圖。
于是,如今湖邊不只有個三米高的大雪人,還有個雪鹿,有個雪兔子,有個雪房子,成了個精致可愛的游樂場,只等待葉塵歸來。葉塵的小鹿點點和雪貂都在寧王府里安了家。
太后明氏剛到寧王府住的時候,日日垂淚,夜夜難安。后來跟如意在一起的時間多,她主動幫著如意照料秦易小娃,有事情做,倒是好些了。
如意知道,明氏看著秦易的時候,經常有些恍惚,都是在思念她的孫子葉塵。葉塵四歲多才認祖歸宗,明氏錯過了很多,心中愧疚。
如意倒不介意這些,她也極喜歡葉塵那個可愛又暖心的孩子,為他擔憂,希望他早日平安歸來。
先前如意生產的時候,葉纓安排提前住在府里伺候的兩個宮里的嬤嬤,如今被安排伺候葉翎,日后就留在寧王府了。其中一個姓魏,一個姓曲。
原本如意生產在寧王府待命的太醫,倒是不必了,因為風不易在,他每日定時給葉翎把脈,說情況良好,接下來只需要葉翎吃好睡好,保持心情輕松,不會有問題。
墻上掛著葉翎自制的日歷。自從南宮珩離開,每過一日,她就劃掉一個日子,眼見著,距離除夕僅剩下五日了,依舊沒有音訊。
窗臺上放著那個碎過補好的梅瓶,很特別,葉翎每日看著,里面的梅枝上未綻的蓓蕾一個一個都開了。
蒙婧端著她做的湯過來給葉翎,葉翎見她氣色不佳,心知她擔憂蘇棠和蒙璈,便出言安慰:“蒙姐姐,順利的話,過年前,他們都能回來了。”
蒙婧微笑:“嗯,我知道的。小葉,你快趁熱把湯喝了,一會兒該涼了。”
葉翎不餓,但姐姐心意,只一小盅,她就慢慢喝光了,點頭說:“味道一如既往地好。”
“你喜歡就好。”蒙婧眉宇間透著一絲疲憊,起身收拾,要去幫冰月和完顏幽一起準備年貨。
雖然如今府里的男人們大部分都不在家,但葉翎說,要好好準備著,等他們回來,過個團圓熱鬧的新年。
蒙婧端著湯盅,轉身,身子晃了晃,托盤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她也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蒙姐姐!”葉翎連忙過來去拉蒙婧。
魏嬤嬤上樓,見狀立刻跑過來,把蒙婧扶起來,放在旁邊軟塌上。
“主子,老奴這就去請風公子來!”魏嬤嬤腳步匆匆地下樓去了。
葉翎面色微沉,給蒙婧把脈,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繼而眸中喜意蔓延開來。
那邊風不易得知蒙婧暈倒,連忙沖了過來,府里其他人也都跑過來了。
“妹妹,蒙姐姐這是怎么了?”冰月神色焦急。
葉翎微笑:“有喜了,已經月余。”
冰月大喜:“真的?太好了!”
大家都高興起來,風不易皺眉,又過來給蒙婧把了脈,搖頭嘆氣:“憂思過重,沒有大礙,我給她配兩副藥吃了,小葉你好好開解她。同樣是男人不在家,我看你是一點兒都不擔心,整日好吃好睡的。”
被吐槽的葉翎笑了笑說:“你快去給蒙姐姐配藥,不過多少吃一點,懷孕了吃藥對孩子不太好的。她許是最近太過擔憂,一時也沒注意自己身體的變化,睡得不好。等她醒了,知道有孩子,定會高興的。”
“是啊,蘇棠和蒙姐姐都很喜歡孩子,蘇棠總說讓蒙姐姐給他生個兒子呢!”冰月笑著說。
風不易去配藥,冰月說去給蒙婧盛碗熱湯端過來,她今日吃飯都沒吃多少,暈倒許是跟這個也有關系。
過一會兒,蒙婧醒了,見葉翎坐在旁邊。她下意識地伸手貼在小腹上。
葉翎突然意識到,或許蒙婧知道自己有孕,只是沒有說。
“蒙姐姐,你現在感覺怎么樣?”葉翎握著蒙婧微涼的手,神色關切。
“我…怎么了?”蒙婧喃喃地問。
“恭喜蒙姐姐,有喜了。”葉翎笑說。
“真的呀…”蒙婧是有感覺,不過不確定,這段時間總睡不好,為蘇棠和蒙璈擔憂。原先是想過要讓風不易給她把脈的,這下倒是忘記了。
“是真的。等蘇棠回來,怕是要樂瘋了。蒙蒙應該也很高興,要當舅舅了。”葉翎說。
蒙婧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我也很歡喜。”
“蒙姐姐,你現在懷著身孕,不能憂思過重,自己嚇自己。說不定過幾天他們就到家了。你要打起精神來,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畢竟肚子里還有孩子呢。”葉翎勸蒙婧。
蒙婧坐起來,點了點頭:“小葉你說得對,我會注意的。”
“接下來蒙姐姐只需要做一件事,好好養胎,家里的事不要操心。我讓小風風每日去給你把個脈。”葉翎說。
“好。”蒙婧輕撫著平坦的小腹,眸中漸漸有了光彩。
府里又添喜事,方元下廚,冰月和完顏幽幫廚,做了一頓豐盛的家宴,為蒙婧賀喜。
翌日葉翎起床的時候,天色不早,她又在日歷上劃去一天,距離除夕,僅剩下四日。
魏嬤嬤伺候葉翎用早膳的時候,對葉翎說:“主子,府里來了客人,皇后娘娘讓老奴知會主子一聲。”
“什么人?”葉翎好奇。
“說是風公子的家里人。”魏嬤嬤說。
葉翎有些好奇來者何人。風不易的身世,她聽南宮珩提過,具體的風不易素來不愛講,南宮珩都不清楚。他們已知跟風不易家里唯一有關的一個,就是跟蘇棠和啞奴一起去找楚明澤的金渚。
此時對面竹樓里,風不易神色淡漠地坐在那兒,他對面坐著的,正是他的祖父風淵。
風淵是一個人來的,到門口表明身份,就被請過來了。
風不易很意外。他上次見風淵,是四年前的事,這四年中,風不易回過家,但彼時風淵在閉關,都沒見到人影。
祖孫久別重逢,風淵眉目慈祥,神情激動。風不易沒感覺。因為他們素來也沒有過親近的時候。
方元進來送茶水,風淵起身拱手,笑著說:“多謝你關照玥兒。”
方元愣了一下:“玥兒是?”
風不易皺眉:“我原來叫風玥。”
方元有些驚訝:“原來小風你一直用的是小名兒啊!我還說呢,你家里長輩怎么給你取了那樣一個特別的名字。”
“呵呵,這孩子從小就倔,說改名就改名。”風淵笑著說,“真是多虧了你們,照顧他許多。”
風不易聞言,面色微沉,靜默不語。
方元連連擺手,笑容憨厚:“哪里哪里?風爺爺不要這樣客氣!小風自己就很厲害的,是神醫呢!風爺爺快請坐,喝茶!我去準備些好吃的,歡迎風爺爺到家里來!”
“那就多謝你了。”風淵落座,微笑點頭。
“小風,好好陪著你爺爺啊!”方元話落,就出去了。
風淵看著風不易微笑:“你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跟你沒關系。你來找我有什么事?”風不易神色淡淡地問。
他本名叫風玥,他覺得這兩個字湊到一起聽起來很難聽,離家之后就給自己改了名。
不易二字,風不易用的時候,其實并非取其艱難,不容易的意思。他彼時年幼,一腔熱血,只想學會高明的醫術,濟世救人,“不易”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夠始終保持初心,不為世俗所改變。
“玥兒,你是在怪爺爺嗎?”風淵看著風不易,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話落苦笑搖頭,“你應該怪我。你從小到大,我的確沒有盡到做爺爺的本分,好好關心你,照顧你。讓你年紀小小就離開家,想必這些年過得孤單吧。是爺爺的錯。”
風不易皺眉:“我這些年有朋友,并不孤單。就算孤單,也與你無關。”
風淵神色黯然:“玥兒,爺爺不是想解釋什么,只是有些心里話,一直想要跟你講。爺爺原本是想教你習武的,但你是個醫癡,只想學醫術,爺爺尊重你的意愿,便安排你拜入了神醫門。可爺爺從來都是個武癡啊!這些年,爺爺一直想要探求武道的巔峰,跟你苦心孤詣地鉆研,提升醫術一樣,爺爺閉關修煉,提升實力。我們志向不同,都在追求所癡之事能到更高的境界。”
風不易聞言,輕嗤了一聲:“你是想說,人各有志,你尊重我學醫,我也該理解你常年閉關練武?”
風淵嘆氣,就聽風不易接著說:“當然,我可以理解你,我并不怪你,我只是覺得你還來找我這件事很多余。我們是祖孫,這是天生的,沒得選,但血緣歸血緣,感情歸感情。你選擇練武,我選擇學醫,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互不干涉。聽金爺爺說你神功大成了?那么現在的情況就是,你已經到達了你所追求的武道巔峰,然后想起來有我這個孫子,你可以四年不見我,如今想來就來,說些有的沒的,就想跟我祖慈孫孝?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可笑嗎?”
“玥兒,你是恨爺爺嗎?”風淵沉聲問。
風不易面帶嘲諷:“我承認,我恨過,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年我學醫術,只是因為我厭惡練武,厭惡你為了練武,將幼年的我交給下人不管不問的樣子。爹娘不在了,我曾經很需要你,夜里害怕的時候想要你在身邊,但你永遠都在練功。我討厭那個冷冰冰的家,但我期待你可以看到我,我跟你說,我想離開,到外面拜師學醫,彼時我心里盼著你拒絕,多關心我一些,誰知你竟然毫不猶豫就答應,把我送走了。”
風淵臉色難看:“玥兒…”
風不易沒看風淵,自顧自地接著說:“從那以后,我年年回去,卻總要三年五年才能見到你,你從未關心過我過得怎么樣,只問我醫術學得如何。當年我不能理解你,所以才認為自己需要你。如今我理解了,我才發現,當年自己很傻。不要跟我說什么武癡,我走過很多地方,一家人,真正的親人,不是我們這樣的。一個在乎孫子的祖父,也不是你那樣的。你現在神功大成,有空了,想起我了?但感情不是有空被你拿來消遣的東西,我早已沒心情陪你玩祖慈孫孝的戲碼。這里不歡迎你,請回吧!”
“玥兒,爺爺錯了,爺爺真的知道錯了!”風淵眼圈兒微紅,“給爺爺一個機會,彌補你,爺爺想好好陪著你,照顧你,以后都跟你在一起生活,好嗎?”
“彌補我?你問過我需要嗎?說到底你還是為了滿足自己。”風不易神色淡漠。
“那你需要什么?跟爺爺講,爺爺一定做到!”風淵看著風不易神色認真地說。
“我現在的生活很好,不需要一個爺爺,請你離我遠一點,不要再來了。”風不易說,“不必多費口舌,誰真的對我好,我心里清楚得很。”
風淵臉色難看地站起來,走到門口,又問了一句:“怎么不見老金?”
“有事外出,等他回來,我會讓他回到你身邊,以后不要再往我身邊派人了。”風不易神色淡淡地說。
風淵從風不易的房間里走出來,看著面前的湖,湖邊的雪人,眸光黯然,并沒有離開,抬腳朝著對岸走去。
葉翎得曲嬤嬤稟報,說客人前來見她,就加了一件正式些的外衣,下樓去了。
乍見風淵,葉翎的第一感覺是,是個高手!
“不知這位前輩怎么稱呼?”葉翎問。
“不敢當,老夫姓風,是風不易的祖父。”風淵拱手,客氣地說。他也在打量葉翎,這個女子眸光平和,挺著大肚子,看起來頗有幾分溫柔。但以風淵得到的信息,他知道,這些都是表象。
“風前輩,請坐。魏嬤嬤,上茶。”葉翎說,并沒有管風淵叫風爺爺。
風淵落座,張口便說:“多謝你對玥兒的照顧。”
葉翎有些驚訝:“他本名叫風玥嗎?”
風淵點頭:“風不易是他后來自己改的名字。”
葉翎想說,這倆名字,都不怎么樣。不管本意如何,一個聽起來帶顏色,一個聽起來太難了。
“前輩跟小風風許久未見了吧?怎么不多聊會兒?”葉翎笑問。突然來找她做什么?風不易也沒有陪著一起來。只是為了感謝嗎?空手上門,連個禮物都沒有。葉翎對這種神秘兮兮的所謂隱世家族,天然沒有好感。當然,風不易除外,他這個人還是很可愛的。
風淵聽葉翎問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他這些年沉迷武道,忽視了風不易的事情,跟葉翎講了。
“寧王,老夫有個不情之請。你跟玥兒是好友,他很信任你,你能不能幫我勸勸他?我真的想要彌補他。”風淵看著葉翎沉聲說,端的是個心系孫子,被孫子傷了心卻依舊想要修復關系的好祖父的樣子。
葉翎聞言,笑意轉淡:“風前輩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風淵神色微喜:“那就請寧王相助我們祖孫重修于好!”
葉翎搖頭:“風前輩,我沒那么說。小風風才是我的朋友,今日你我不過初見,我為何要幫你,做讓他不開心的事情?我腦子又沒有進水。至于你的行為,我就不想評價了,孫子是個人,不是石頭,不想要扔掉,想要還能撿回去的。”
葉翎說著,扶著后腰站了起來:“請回吧,小風風是這個府里的主人之一,他已經下了逐客令,我幫不上你的忙。”
葉翎覺得這老頭很可笑,真想彌補孫子,方法多的是。他卻擺明了一副他說句他錯了,風不易就必須今日說出原諒他的話來。風不易沒理他,他不去反思一下自己,竟然找葉翎來當說客。怎么了呢?是風淵明天要死了,必須今日求風不易原諒?要不然正常的知錯了應該用行動來彌補,應該理解風不易為何不會這么輕易接受他,應該做些真正對風不易有好處的事情,而不是說那么多的廢話。
只短短接觸,葉翎就感覺到,這個風淵,表面再客氣,骨子里也是個唯我獨尊的老家伙,他對風不易根本沒有真正的感情,所有行為的出發點,都是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