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徵給如意撐著傘,兩人繞過結了冰的湖,到竹樓這邊來。
收傘打了簾子,秦徵語帶笑意:“如意,快進去吧,外面冷。”
如意進門,依舊一身白衣,身形纖瘦。她容貌乍看并不十分出色,但越看越耐看,氣質清雅大氣。時光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沒有皺紋,如水的眸子依舊澄澈,但其中平靜無波,如一方幽潭。
冰月正在跟葉翎聊天,說她們曾經在半月島上的生活,以及一路過來的見聞。
冰月個性灑脫,兩人頗有種一見如故之感。
葉翎一眼就看到了如意手指上面那顆紫色的寶石,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葉翎微笑:“看來,我該叫聲義母了。”
對于葉翎的稱呼,如意笑意清淺:“你就是小葉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真美。”
“多謝義母夸贊。義父愣著做什么,趕緊坐吧。”葉翎看秦徵站在旁邊,看著如意和她說話,竟傻笑起來,覺得有趣。一把年紀的老男人,如今倒是像毛頭小子一樣。
秦徵回神,先招呼如意坐下,然后跟如意介紹在座的人。
不同于葉翎叫義母,南宮珩叫的是師母,方元直接響亮地叫了一聲“娘”。
見如意都應了,秦徵心中歡喜,目光落在冰月身上,帶著慈愛的笑。
冰月卻看向如意,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見。
如意微笑:“就叫爹吧。”
冰月起身,對著秦徵躬身行禮,叫了一聲:“爹。”
“哎!快坐快坐,一家人,不要拘禮!”秦徵高興地說著,在身上看了看,也沒什么東西能給冰月當見面禮的。
葉翎微笑:“義父,別找了,等你跟義母成親,可要給我們準備禮物。”
秦徵和如意相視一笑,淡淡的情意在眉目間流轉。
葉翎心中稱奇。二十多年過去,這兩個人再見面,感情竟然恢復得這么快嗎?秦徵這些年是在傻傻地等候,其實也沒有等候,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別的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沒有如意,他自己選擇孤身一人。但如意這些年的經歷,她那個貌似死去的丈夫,這中間的糾葛,葉翎覺得,定會很復雜。
不過葉翎相信秦徵的眼光。能讓他如此牽掛的女子定不會是奸惡之人,而如意五年前去逍遙谷尋秦徵,被秦憶如欺騙后,選擇默默離開,再也沒有出現,已經證明了她的人品。
他們都是會為對方考慮的人,做人都極有原則。兩人之間的默契,隔著二十多年的別離,似乎有增無減。
“娘,來嘗嘗這個!”方元把專門給如意烤的最后一個地瓜放在她面前。
用白瓷碟子盛著,外皮撕開了一個圓形的口,用青竹小勺來吃,接地氣的東西也多了幾分優雅。
如意很給面子地吃了些,說很好吃,謝謝方元。
見面打過招呼,簡單聊了幾句,秦徵提出讓如意和冰月先去休息。她們一路從最南部的千葉城騎馬趕來,勞頓辛苦。
“等晚上,我下廚,做一桌好菜,給娘和冰月妹子接風洗塵!”方元笑得憨厚。
原本雖然并非孤身一人,但心中寂寥無法言說的兩個人,到此時,突然都有種感覺,有家了,而且家里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來,熱鬧溫馨的氣氛,讓人心生歡喜。
先前并不知道如意有個養女,不過問題不大。秦徵搬回竹樓去住,讓如意和冰月母女倆住在小院中。他忙前忙后地給她們送熱水,送茶點,直到如意真的休息,才樂呵呵地出來。
看院中那株早綻的紅梅又開了一枝,秦徵覺得,這分明就是喜報。
如意睡了一覺,難得進入深眠,醒來時,外面天色已暗。她下床,穿好衣服,推開窗戶,就見院中已銀裝素裹。初來乍到,她竟然前所未有地安心。
冰月早已起了,正在廚房給方元打下手,對于方元的廚藝贊不絕口。
方元喜歡這個性格開朗的妹子,曾經的秦憶如嬌滴滴的,對方元呼來喝去,雖然方元原本把秦憶如當親妹妹疼的,也不介意,但人心都是肉長的,好不好,最怕比較。
“大哥,這是什么?”冰月好奇地看著方元手指靈活地包出一個個精致可愛的餃子。
“這個啊,叫餃子,吃了團團圓圓,小葉教我的!她廚藝也可好了,做飯特好吃!不過她先前受傷,還沒養好,阿珩最近不讓她累著。”方元笑呵呵地說。
冰月在旁邊看著,躍躍欲試。方元放慢動作,給她演示,她很快就學會了,覺得很有趣,有些期待這餃子會是什么味道的。
天寒地凍風雪天,最是好眠。
葉翎下晌上樓,本來說睡一會兒,讓南宮珩記得叫她起來,一起出去看雪,結果睜眼的時候天都黑了。
窗戶關著,窗邊點著燈,南宮珩側顏如玉,正在神情專注地看虞澍寫下的關于蠱術的東西,面前還放了一堆藥材。
聽到動靜,轉頭見葉翎醒來,南宮珩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走過來坐在床邊,伸手抱住了葉翎。
葉翎神色慵懶地靠在南宮珩胸前,打了個小呵欠:“越睡越困。”
“你這是身體還沒好,就得多休息。”南宮珩輕撫葉翎柔順的長發,“起來吃飯,吃飽再睡。”
“吃了睡,睡了吃,過著豬一樣的生活。”葉翎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睛感嘆一句,“還真挺舒服。”
不過說著舒服的葉翎,并不迷戀這種懶散,下床后就問起南宮珩:“看得怎么樣了?”
南宮珩搖頭:“蠱術很艱澀,虞澍寫出的幾種蠱毒,都需要罕見的藥材來養,只看那幾張紙,倒背如流也沒甚大用,得真正試過才知道。”
“嗯,我們還是先專注于斷情蠱,想辦法早日把你的蠱毒給解了,不然總覺得不安心。”葉翎說。
“藥材不好找,只能等。”南宮珩說。就算他想冒險,直接用虞澍寫的方子制成的解藥,其中幾味藥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葉翎收拾好,兩人下樓,就見香噴噴的菜肴已經上桌了。
冰月端著一大盤餃子進來,冒著騰騰熱氣,見南宮珩和葉翎下來,笑著說:“我才問過大哥,我比小葉大三個月,就托大叫你一聲妹妹了。”
葉翎輕笑,叫了一聲:“冰月姐姐。”
冰月很開心,明顯更喜歡葉翎,對南宮珩叫師兄,并沒有多關注他。
秦徵帶著如意過來,人到齊了。
除了葉翎之外,其他人杯中都是酒。開飯前,秦徵起身,舉杯說:“今天是個好日子,話不多說,干了!”
大家喝了一杯,就開始吃飯了。
冰月嘗了一個她親手包的餃子,對著方元豎起大拇指:“大哥,真的好好吃!”又給如意夾了一個,笑著說,“娘,快嘗嘗,這個叫餃子,是妹妹教給大哥的,我跟大哥學了怎么包,說是寓意團團圓圓。”
如意動作優雅,吃完之后,微微點頭說:“很好吃。”
其樂融融地吃完飯,各自回去休息。
風雪未停,秦徵送了如意和冰月到房門口,正要走的時候,如意又開口叫住了他:“進來坐坐吧。”
“哎!”秦徵立刻點頭。
進了房間,燭光昏黃,兩人在桌邊相對而坐。秦徵倒沒有別的心思,只是許久未見,他其實很想跟如意說說話,心中有許多疑惑,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如意仿佛看透了秦徵在想什么,眼眸低垂,微嘆一聲說:“有些事,我想,還是應該早點告訴你,不希望你胡思亂想。”
秦徵正色:“你說。”
“想必你想知道,過去那些年,我跟藺風是怎么過的,我們為何沒有孩子,還有,他是怎么死的。”如意神色平靜。
秦徵點頭:“是。不過你若是現在不想說,不必勉強,來日方長。”
如意唇角的笑容,透著一絲苦澀和自嘲:“沒什么不能說的,在你面前,也沒什么不想說的。”
話落,如意沉默片刻,開口說:“當年,藺家求娶,我在家族安排之下,嫁給藺風。在那之前,我跟他沒見過幾次。你知道他的性格,寡言少語,喜怒不形于色,我一直都看不透他那個人。但那是我的命,我認,該面對的,我不會逃避。可是沒想到,成親當日,他就上了戰場,沒過多久,就死了。”
這些事,秦徵都知道,只是聽如意再提起,神色一時有些悵惘。
“我見到了他殘破的尸體,我對他不熟悉,他的爹娘說,那就是他,皇上也認定他已戰死。當時,我以為,那也是我的命,我認了。藺風的爹娘,親口跟我說,我年紀輕輕,不能耽誤,若是再嫁,他們不會攔著。但彼時我并沒有想過后來會跟你走到一起,我甚至覺得,當個寡婦,倒也不錯。”
“我們從小相識,但你的目光,一直追著我的妹妹如煙。我原以為她會嫁給你,誰知她選了你的兄長,她跟我說,只把你當哥哥。那次我外出遇險,你偶遇相救,是場意外。第二次碰面,是我半夜偷偷溜出去買酒喝,在那家只夜里開門的小酒館,見到了正在獨酌的你。淺談幾句,發現我們都是那里的常客,卻頭一回碰上。”
秦徵笑了:“是啊!那日我已微醺時,見你進門,以為眼花了。我一直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溫柔貞靜的大家閨秀,甚至有幾分循規蹈矩,沒想到也會做出深夜跑出來偷偷喝酒的舉動。”
“那一晚,我們天馬行空地聊天,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會有一個人,讓我有說不完的話。會有一個人,不管我說什么,都耐心聽著,都能理解。”如意微笑。
秦徵點頭:“我有同感。”
“后來,我們經常深夜在那家酒館相遇,喝酒談天,在那座城中最安靜的時候,一起去散步,漫無目的地到處走。等天亮時,我又做回那個循規蹈矩的小寡婦。但我的人生,變得不一樣了,我知道。”
“你第一次說,要娶我的時候,其實我有些猶豫。不管如何,我嫁過人,嫁的還是你曾經最好的朋友。但我思慮過后,還是決定順從本心。只是沒想到,老天仿佛在捉弄我,藺風就在那個時候,活著回來了。”
“他是我名義上的丈夫,是你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會做出什么選擇,我也知道,我并沒有那么大的勇氣,不顧流言蜚語,在那個時候拋下藺風,跟你走。那種只顧自己快活,不管他人死活的事,你做不出,我亦然。我們太了解彼此了,甚至連分開都很默契。”
“你走后,我依舊做著那個循規蹈矩的藺家少夫人,伺候重傷的藺風,孝敬公婆,照拂藺家弟妹。但你不知道的是,藺風當年不止雙腿殘疾,其實已不能人道,這就是我們為何沒有孩子的原因。”
秦徵神色一震:“他…既然他已那個樣子,為何還要束縛著你在身邊?他不是那種人!”
如意苦笑:“你不了解藺風,我更不了解他。很長時間,那件事,我都被知情的藺家人刻意瞞著。我那公公婆婆,曾親口說過,若我再嫁,不會攔著,但藺風回來后,他們明知藺風的身體情況,卻求我留下,說藺風深愛著我,只是不善表達,希望我能陪伴他,給他生個一兒半女。我信了。后來才知道,二老當時就已清楚藺風的病情,只故意欺瞞我一個。”
“為什么?”秦徵的眉頭狠狠地擰了起來,他不理解,藺家人為什么要這樣做?藺風可以讓下人伺候,如意大好芳華,竟逼她生生守活寡!
如意沒有回答秦徵的問題,自顧自地說:“因為二老不想讓藺風不能人道的事情,被外人知曉,所以,藺風需要一個妻子。二十年,我當著藺家的好媳婦,當著藺風的夫人,做盡了我該做的事。但藺風始終沉默寡言,從未對我笑過一下,也從未與我同床共枕。我不介意,因為有些事,若真發生,我也不清楚自己能否接受。藺風有個別院,他經常到那邊去,一待就是大半日,從來不準我踏足。我無所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做了我的本分,問心無愧。只午夜夢回時,想起你,再看看自己過的日子,總覺得我上輩子定是做了孽的,不然不會被老天如此捉弄。”
秦徵面色沉沉:“我本以為…我本以為他一定會對你好的!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
若是早知道如意過著那樣的日子,秦徵當初不顧一切都要帶她走,管世人說什么?
“其實,那些年,我也一直想問藺風,為什么?他明明根本不喜歡我,當年為何要求娶我?我那樣盡心盡力地照顧他,他為何總是冷漠?別說夫妻,我們連朋友都不像,就像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我曾問過一次,他依舊沉默。直到他病情惡化,時日無多時,才終于告訴我緣由。”
“是什么緣由?”秦徵心中不由冒出一股怒火,不管藺風有什么緣由,他娶了如意,卻讓她守活寡,對她冷暴力那么多年,秦徵都不能接受!
“他心里有別的女人,他深愛著那個女人,你認識的,我的好妹妹,如煙。”如意苦笑連連,“這件事,我想你也不知道吧。藺風自始至終愛的是如煙,即便如煙嫁了人,他也沒有變。當年如煙嫁給你兄長后沒多久,藺風會突然主動求娶我,親口說他中意我,實則,只是因為我是如煙的姐姐。”
秦徵拳頭緊緊地握了起來,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太過分了!他還是人嗎?”
“藺風死前,跟我提起如煙時,我看到他眼中有光。他跟我講了許多他和如煙過往的事,他說如煙是不得已才嫁給你兄長,他說他的心很小,容不下別的女人。我問他,既然如此,為何娶我?他把我當替代品嗎?結果藺風告訴我,他沒有把我當替代品,因為我替代不了如煙在他心中的位置。當年他會娶我,是如煙的意思,因為如煙跟他說,我深愛著他,希望他不要辜負我。”
如意垂眸,滿面嘲諷:“可笑嗎?我那好妹妹,一手毀了我的人生。她明明知道,我跟藺風在成親之前根本沒有見過幾回,甚至一句話都沒說過,她竟然騙藺風說,我已癡戀他多年。藺風說,在他重傷歸來后,本想休了我,放我離開,是如煙,又是如煙,跟他說,我說過要對他生死相隨,不離不棄,說讓藺風成全我的一片癡心,給我一個機會,好好照顧他,說那才是我想要的。可笑藺風,他竟然對我說,如煙一片好心為我,他不希望如煙失望,所以才沒有休了我。”
秦徵氣得渾身顫抖:“賤人!那個陰毒無恥的賤人!”
“我那好妹妹,看著嬌嬌柔柔的,可真是個厲害角色。藺風死后,我去找如煙質問,她好生無辜的樣子,說我在胡言亂語,說我瘋了。可我在藺風經常去的那個別院里,看到了幾十幅如煙的畫像。他可真是癡心一片。”
如意沒有愛過藺風,也無所謂恨。從頭到尾,她那二十多年的經歷,只能用可笑來形容。她恪守著道德,沒有虧待任何人,到頭來,她的行為,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最后一次見到如煙,只我們二人。如煙嬌笑著說,其實她早知道,我和你曾經差點走到一起,這件事讓她很不高興。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脫離她掌控的男人。她還說,當年其實是被她的夫君撞見她和藺風私會,她解釋說藺風喜歡的是我,是在請她幫忙給我轉交信物,所以,我必須嫁給藺風,這樣你的兄長才會真的相信她和藺風清清白白。”
“我當時真的想殺了她,可她不知從哪里學來的邪門功法,竟然實力大增,重傷了我。她沒有殺我,因為她知道,藺風已死,我說什么別人都不會信,她已經是勝利者,她喜歡看我痛苦地活著。我問她為什么恨我,她說因為我是嫡女,她是庶女,她從小就厭惡我。可恨那些年她裝乖賣巧,我曾那樣護著她。”
“我帶著冰月離開,再也沒有回頭。我走過很多很多地方,想要尋找一個逍遙谷。不遠萬里來到這邊后,其實我沒有抱多大希望,但仍舊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我想找到你,因為這輩子我唯一快樂的時光,是跟你在那小酒館中喝酒談天,在月下安靜漫步的時候。我只是想,如果你還在等我,余生,我再也不想錯過了。如果你已經有了家,我不會打擾你,尋一處靜謐之所,度過余生。”
秦徵起身,將如意緊緊地擁入懷中,連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當年我不該一走了之,都是我的錯…”
他們太像。不求諸事順意,只求無愧于心。他們心中有綱常,有道德,有善念,有原則,做他們認為該做之事,從無害人之意,到頭來,卻發現,這世間人心之險惡,遠超他們的想象。
如意靜靜地靠在秦徵懷中,不覺已淚濕衣襟,喃喃地說:“阿徵,我們以后好好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