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
葉翎躺在船上,雙眸緊閉,呼吸平穩,依舊處于昏迷狀態。
南宮珩放開她的手,走出去。
葉纓站在船頭,沒有回頭問了一句:“小妹何時能醒?”
南宮珩微微搖頭:“說不準。醒得晚一些,或許是好事。”
那老嫗的功力太剛猛,一下子灌入葉翎體內,她身體需要一個適應的時間。昏迷著,身體本能的保護機制調節起來雖然緩慢,但更安全。
葉纓蹙眉:“你認為,那人死了嗎?”
南宮珩搖頭,平時總是帶著戲謔的面龐,如今頗有幾分凝重。
重生之體,轉生…這些詞一直在他腦海中回旋。他猜到了老嫗為何見到葉翎后,那樣興奮激動,為何愿意把自己的內力傳給葉翎,因為她想要借葉翎的身體重生。
只是,這件事對南宮珩這樣見多識廣,精通醫毒的人來說,都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離奇,逆天。
那老嫗明顯是個瘋子,但南宮珩不知道,她說的那些話,是臆想出來的,還是她真的能做到那樣不可能的事?
蘇棠,楚明澤,對老嫗的忠心,會不會跟老嫗的瘋狂計劃有關?
而面前的島嶼,被那老嫗取名叫做永生島。若老嫗真能實現她所言之事,永生,似乎也不是天方夜譚。
但南宮珩對此保持懷疑。
“你們在此等候,都不要下來。”南宮珩話落,從船頭飛身而出,上了岸。
葉纓看著南宮珩高大的身影,又回頭看了一眼船艙。她早知道,南宮珩只是表面玩世不恭,實則實力深不可測,而他過去這一年時間,幾乎一直跟著葉翎。
南宮珩從未邀功,但不必葉翎明說,葉纓知道,他暗中做了很多事。
葉翎先前得到的功法,葉纓得到的紫雪凝露,如今在他們家住的風不易,全都是因為南宮珩才會有的。
葉纓在想,葉翎已經認定南宮珩,她也該做些準備了…
昨日繁花似錦的島嶼,如今漫天灰飛,煙未滅。
南宮珩靠近小院。
圍著小院的怪石被燒成了黑色,房屋倒塌一半,院中的紅色妖花,全都化為灰燼。
南宮珩揮掌打開倒落的房門,一股濃煙撲面而來。
他側身避開,等煙氣散去些,深吸一口氣,抬腳進門。
曾經的冰棺,如今再沒有絲毫涼氣。
南宮珩推開一根房梁,壓在下面的是百里復的尸體,棺材蓋著,并沒有燒毀。
另一口棺材里,是楚南灃。他昨日還活著,現在身體已冰冷僵硬,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驚恐。
南宮珩把所有的棺材蓋子都打開,一直到最后一個。
才開了個小口,雪白的狐貍從里面鉆出來,眨眼功夫沒了影子。
棺材里面躺著一個人,正是那個老嫗!
她左肩有葉纓射中的箭傷,留下一個血洞。身上的紅裙被燒得破爛,露出天生殘疾的雙腿。大腿皮包骨,小腿萎縮,沒有腳。
她臉上沒傷,也沒有黑灰。雙目凸出,正對著南宮珩的方向,笑容詭異滲人。
可她已經死了,這只是一具尸體。
南宮珩再三確認,人已斷氣,尸體冰涼。如老嫗這樣丑陋殘缺,特征突出的尸體,是無法偽造的。
南宮珩拔劍,砍掉老嫗的腦袋。這是下意識的行為。他總覺得,老嫗臨死還做出這樣一副表情來,是故意的,就是要給他們看。
她似乎在說:等著,我還會來找你們的!
南宮珩搖頭,也或許這老妖婆明知必死無疑,故意嚇他們的。
百里復已死去多時,他的尸體很快就會腐爛,南宮珩帶不走。
他找來沒有燒完的干柴,把百里復的遺體焚掉,用一個罐子,裝上骨灰,蓋好,打算帶回去給百里夙。
做完這件事后,南宮珩將老嫗的住處里里外外查看翻找一遍。他本想找到老嫗所制的藥物和毒物,帶回去,跟風不易和葉翎一起研究。
但最后,南宮珩只在廢墟中找到一堆被燒得發黑的藥瓶,全是空的。旁邊地上,有藥粉殘留。
很明顯,老嫗在放棄逃生后,故意毀掉她的“寶貝”,沒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最后,南宮珩扛著一個棺材,離島上船。棺材里,是楚南灃和老嫗兩人的尸體。
一個,帶回去給楚皇交差。
另外一個,帶回去讓風不易看看,老嫗的身體有什么古怪。
調轉船頭,往北而行。后面跟著十幾艘小船。
在船離岸很遠之后,雪狐出現在岸邊,搖晃著毛茸茸的尾巴。整座島上,只剩了它一個活物。
回到千葉城,是第二日清晨。
葉翎尚未蘇醒,而他們在城中稍作休整之后,就啟程北上,回京城去。
葉纓與來時一樣,依舊做男裝打扮。在葉翎倒下之后,她成為明面上的主事之人。
隊伍中有一輛寬大的馬車,葉翎躺在里面,南宮珩照顧她。
葉翎一直沒醒,但脈象還算平穩。南宮珩多數時候,就盤膝坐在葉翎身旁修煉。
再過兩日就是中秋節。
楚京靖王府。
葉纓走的時候,葉塵沒哭沒鬧,但第二天他就拉著葉旌問,娘和小姨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天天問,日日等。
若是有人從靖王府門外路過,就會看到這樣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大門開了一半,一個靈秀天成的小男孩坐在門口,手中拿著精致的木偶,旁邊臥著一頭漂亮的小鹿。
時不時的,小男孩會抬頭看看路口,有任何動靜都會引起他的注意,看過之后,小臉失望,低頭接著玩。
這天也不例外。
葉塵坐在大門口,抱著木偶,問旁邊的小鹿:“點點,你猜娘和小姨今天會回來嗎?”
小鹿濕漉漉的大眼睛眨了眨。
葉塵就笑:“你猜會呀?我也是!”
靖王府進門后,中間是路,兩邊原本種著花草。
因為葉塵非要天天到大門口去等葉纓和葉翎,風不易怎么哄都不行,但風不易不想坐在門口給人圍觀,又不能任由葉塵一個人在那兒不管。
于是,風不易盯上了大門內的這片空地,一揮手,帶著人把長得正好的花花草草全都薅了扔掉!因為,他要在這兒種藥材!
最主要的目的,可以在附近陪著葉塵。其次,他自己找點事情做。
秋高氣爽,陽光和暖。
風不易半個月前種下的藥材,都發芽了。他提著一個木桶,正在澆水。
澆完水后,風不易喊葉塵:“寶寶,回來,去吃飯!”
葉塵抬頭,朝著路口看了好幾眼,悶悶不樂地站了起來:“點點,我們吃完飯再來等娘和小姨吧。”
就在葉塵低著頭轉身,準備回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不遠處響起馬蹄聲。
他小臉一喜,轉身跑到了外面路中間。
風不易皺眉,扔下木桶追出來,就見一隊人馬出現在不遠處,為首騎在馬背上的年輕“公子”,可不就是葉纓嗎?
“娘!娘!娘!”
葉塵歡呼著,朝葉纓飛奔過去,小鹿點點蹦蹦跳跳地追著他。
“還知道回來,真是的…”風不易默默吐槽了一句。
葉纓翻身下馬,快步往前,俯身,抱住了葉塵。
“娘,我好想你呀…”葉塵話落,小腦袋埋在葉纓頸窩,小臉皺巴巴的,掉了金豆子。
葉纓離家這些天葉塵一直都沒哭,等見到葉纓回來,小孩子委屈撒嬌起來。
“乖,娘也很想你。”葉纓輕撫葉塵的小腦袋,抬頭看向站在門外沒過來的風不易。
“小風。”葉纓叫了一聲。
風不易愣了一下,抬腳走來,就聽葉纓說:“我要帶人進宮復命,小妹在后面的馬車里,麻煩你照看一下。”
葉纓話落,轉身,掀開車簾,把葉塵放進馬車里。
馬車離開隊伍,朝著靖王府大門走。
風不易感覺不太對勁,就聽馬車里面傳出葉塵的聲音:“小姨為什么還在睡?”
風不易面色微沉,跟著馬車回府。后面還跟了一輛車,拉著一個大木箱子,不知是什么。
葉纓上馬,帶著人,往皇宮的方向去了。
馬車進府,南宮珩抱著昏迷的葉翎下來,風不易擰眉:“怎么回事?”
葉塵皺著小眉頭出來,被風不易伸手抱住,跟著南宮珩,快步往修竹軒的方向走。
云忠關大門之前,小鹿點點叼著葉塵的木偶鉆了進來。
“大姐二姐回來了?”葉旌一臉喜色地沖進修竹軒,就見風不易抱著葉塵從葉翎的房間走出來。
“葉小弟,你帶著寶寶吃飯去。”風不易對葉旌說。
“我大姐呢?二姐呢?”葉旌皺眉。
“娘進宮了,小姨在睡覺。我叫她,也不理。”葉塵懵懵地說。
“去吧,沒事,這邊我們照應著,晚點再跟你說。”風不易話落進門,把房門關上,隔絕了葉旌的視線。
葉纓進宮,葉翎昏迷…葉旌心中擔憂不已。
“小舅,娘是不是一會兒就回來了呀?小姨是不是一會兒就醒了呀?”葉塵小臉認真地問葉旌。
葉旌點頭:“嗯,你娘一會兒就回來了。”至于葉翎,什么情況,葉旌也不知。
房間里,風不易給葉翎把過脈,臉一黑:“真是不要命了!”
“小風風,別說廢話!事已至此,你能讓小葉子醒過來嗎?”南宮珩皺眉。
風不易冷哼了一聲:“你又不是不懂醫術,自己知道,還問我?”
南宮珩搖頭:“暫時休息一下,不是壞事。只是我無法確定,她什么時候可以蘇醒。”
“我也不知道,或許明天,或許明年。”風不易翻開葉翎的眼皮看了看,“就當她是閉關修煉,等著吧!”
南宮珩坐在床邊,握住葉翎的手,低聲問:“小風風,一個人的身體死了,靈魂可以借主重生嗎?”
風不易懷疑自己的耳朵:“阿珩,你說什么?”
南宮珩又重復了一遍,風不易搖頭:“不可能!絕不可能!”
“但這次,我們碰到了一個離奇的老怪物。”南宮珩微嘆一聲,把他們在永生島的見聞和經歷跟風不易講了一遍。
風不易聽完,目瞪口呆:“我方才還想問你,小葉這身內力哪里搶來的。你的意思是,那人年邁丑陋,看中小葉的身體,想要借主轉生?這…那定然是個腦子不正常的瘋婆子!你們倆湊一起,怎么總會遇見奇奇怪怪的鬼東西!”
“你覺得不可能,她是異想天開?”南宮珩問。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蠱術很玄乎,跟毒不一樣!我是不懂蠱術,但妄圖逆天改命,必然會遭天譴!”風不易神色冷肅,“更別提那老妖婆想要轉世續命得永生,開什么玩笑?”
“一點都不可能嗎?”南宮珩覺得,那老嫗并沒有跟他們開玩笑的樣子。
風不易冷哼了一聲:“還魂重生這種事,我不敢說絕對沒有,但那老妖婆想要利用蠱術,不受限制,接連轉生續命,一點可能都沒有!”
“希望如此。”南宮珩微微搖頭,看著葉翎沉靜的小臉,想起他們一起面對的那個老妖婆,心底還是隱隱有一絲不安。
“對了,那個老妖婆的尸體我帶回來了,你去瞧瞧,有什么古怪。”南宮珩對風不易說。
風不易皺眉:“什么惡心玩意兒?你都往回帶!”
“愛看不看。”南宮珩白了風不易一眼。
風不易看了看葉翎,搖頭嘆氣:“怎么感覺碰上你倆,日子就太平不了呢!”話落轉身,找老嫗的尸體去了。
南宮珩輕撫葉翎的小臉,微微一笑:“好好睡吧,不用著急醒過來,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皇宮里面,葉纓已經見到楚皇。
楚皇看著跪在面前的纖瘦女子,眼眸微瞇:“起來,坐。”
“謝皇上。”葉纓謝恩,起身落座。
“平王呢?”楚皇問。
葉纓垂眸:“平王的尸體已帶回京城,現在宮外,請皇上示下,該如何處置。”
楚皇眼眸微縮:“到底怎么回事?說清楚!”
他當然希望楚南灃死,但他接到稟報葉翎重傷昏迷,葉纓進宮復命時,就知道事情的發展,跟他預料的不一樣。
“我父親的事,是平王世子楚明澤編的故事。”葉纓恭聲說。
“楚明澤?”楚皇神色微變,“接著說!”
“家妹到千葉城后,察覺平王父子之間,真正主導的是楚明澤,而家父的事情,是假的。”葉纓緩緩地說,“楚明澤其人,心機頗深,極擅偽裝,家妹猜到他定然還有隱藏的勢力,不像表面那么簡單,于是,將計就計,放了他們一家離開千葉城。”
“后來呢?”楚皇心中微沉。對他那個侄兒楚明澤,他所了解到的是,木訥安分,沉郁寡言。
“小妹潛藏在楚明澤的船上,跟隨到了千葉城南部的一座島嶼。楚明澤帶著平王上島,讓其他家眷,在死士護衛之下離開去了別處。”葉纓說。
楚皇擰眉:“那個島上,有什么古怪?”
“皇上高見,的確有古怪。”葉纓恭聲說,“島上遍地繁花,彩蝶成群,主人是一個丑陋殘疾的老婦,毒術至尊。她是楚明澤背后的主子,也是安樂樓真正的主子。”
“什么?”楚皇神色一變,“安樂樓?說清楚!”
“想必皇上對安樂樓有一些了解,其中個個都是高手,皆擅長偽裝,手段多端。”葉纓恭敬地說,“楚明澤是安樂樓樓主蘇棠之下的第一護法,別名赤焰。那島上老婦十分危險,家妹第一次上島,就中了招,險些喪命。”
“然后呢?”楚皇面沉如墨。平王府跟安樂樓有勾結,這樣一個神秘的江湖組織,若是跟皇室作對,是個無法估量的大麻煩!
“家妹不希望留下后患,所以偽裝之后,第二次上島。可惜楚明澤當時已經離開,島上就剩了那個老婦。家妹設計取得她的信任,想要查出她與楚明澤有什么陰謀。可惜,那老婦太過陰險狡詐,還是發現了。她將家妹打得重傷,逃生后一直昏迷未醒。為了不留下那個禍患,我們提前作了部署,將那座島嶼燒毀。那老婦并未逃脫,已經死了。”
葉纓話落,就聽到楚皇松了一口氣。
楚皇知道,能被葉家姐妹斷定是毒術至尊,掌管安樂樓那樣的邪門組織的老怪物,定然不可小視!
雖然葉纓說葉翎沒有調查出楚明澤的陰謀,但楚皇在想,那楚明澤定是造反失敗后,要借助安樂樓的力量,讓那老毒物幫忙,意圖取他性命,禍亂南楚!
不得不說,雖然楚皇猜的不對,但有一點沒錯。楚明澤和老嫗,原本就是要楚皇的命,只是他們的方式太過離奇,正常人絕對想不到。
“朕知道了。朕會下旨,全國通緝叛逃的平王家眷。”楚皇沉聲說。
“請皇上務必小心,楚明澤此時可能就在京城之中。”葉纓說。
楚皇點頭:“幸好神醫門的風少主尚未離開,有他在,想必葉翎很快就能蘇醒恢復。”
葉纓神色擔憂:“希望如此。”
“葉翎重傷的事,封鎖消息,不準外傳!”楚皇神色嚴肅。主將倒下,一直虎視眈眈的北胡,怕又要不安分了。
“是,皇上。”葉纓恭敬應下。
葉纓出宮回府,一個時辰后,楚皇派了身邊的人前來靖王府,詢問葉翎的情況。
風不易親口對來人說,葉翎不只是重傷,一身修為也被廢掉,何時蘇醒,只能看天意,醒來后能不能再上戰場,如今無法斷定。
楚皇派來的人回宮,風不易敲葉纓房門,進去之后,皺眉問:“葉姐姐,武功的事,你讓我那樣說,楚皇豈不是會放棄再用小葉?”
葉纓神色平靜,輕輕頷首:“這就是我的目的。”
“我不懂。”風不易搖頭。
葉纓微嘆:“小妹為這個家,做得夠多了,趁著這個機會,讓她解脫吧。若是北胡再犯,我會向皇上請命出征。等小妹醒來,若她要嫁人,會比現在容易很多,不再受到那些看不見的束縛。”
“可是…”風不易看著葉纓問,“我相信你的能力,若是你成為南楚下一個主將,是可以護著弟弟妹妹。葉翎想要嫁人,有你在,南楚皇室也不會攔著。但你呢?若是你日后要嫁人呢?”
葉纓聞言搖頭:“我沒有考慮過嫁人的事。”
風不易輕哼了一聲:“那個百里人渣,可是天天惦記著娶你呢!雖然我很討厭他,但他畢竟是寶寶的親爹。若你哪天想不開,真看上他了,要外嫁西夏,楚皇定會刁難,到時你如何脫身?”
葉纓沉默片刻之后,神色淡淡地說:“我只能說,百里夙若是想娶我,讓他自己想辦法來搶。做不到,就滾回去!憑什么要我現在考慮,我要如何做,日后才能更順利地嫁給他?他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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