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草如碧絲,南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李求敗重回長安,面向這座被譽為人域第一大城的大夏皇城。
他面色平淡恬靜,遙望城內。
城內眾人,則是齊齊抬頭看向城外那一襲青衫。
夏小小紅著眼睛,看著那位生平第一次動真怒的青衫劍仙,好似小女子賭氣,又委屈又擔憂。
擔憂的是,這時的慶王,已經強大到了無人能擋的地步。
即使她對李求敗一直有著無比的信任,也不敢再期冀他還能讓如今的慶王服軟。
只是,這位實際上與李求敗已有夫妻之名以及夫妻之實的大夏尊上,對于自己“夫君”的脾性太過了解。
像他這樣的劍修,一旦認定了某件事,就不會更改。
“劍仙來晚了啊,”原本因為夏曌的回答,已經陷入絕望情緒中的大夏修士,見有人從天外而至,先是下意識地欣喜,隨后立即是冷靜下來,無比悲觀,“若是早來半刻鐘,在慶王晉升半祖之前登臨長安,或許還能力挽狂瀾”
就在不到半刻鐘的時間內,慶王先斬玄尊,后晉升半祖。
就是這不到半刻鐘的時間,卻是決定了許多東西。
在場所有人都覺得悵然若失,無比痛苦。
“如今慶王已成半祖,劍仙親臨又有何用呢?”
安西侯眺望城外那襲青衫,心中也是哀愁萬分。
城外。
青衫劍仙迎風而立,衣袖翩翩,卓爾不群。
終于,李求敗開口道:“是否劍仙,試過便知。”
渾厚的嗓音在天地之間激蕩,一陣春風入城。
長安外城,一座三進的宅院屋檐下有一串由稚童所掛的風鈴,此時驟然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但是,只聞風鈴音,不見系鈴人。
在慶州謀劃萬年,天資冠絕當今武道,方才終于晉升半祖的慶王,只是豪邁笑道:“我倒是要看看所謂的長安劍仙,如今在我手中是否還能撐過百招?”
滋滋滋。
就在這時,被他握在手中的戮尊長矛微閃了一下。
“時辰到了嗎”無需再隱藏實力的夏慶眸光,左拳探出。
轟轟轟!
長安之中,原先唐樓所在位置,各有一道長虹墜落,足以讓蒼穹色變。
隨之,整個長安城大地全部散發出光芒,有金光沖出,直奔天空,融進慶王手中閃爍的戮尊長矛。
原先已經朦朧的戮尊長矛再次凝實,綻放璀璨神光。
武帝時他只能執掌戮尊大陣之力半刻鐘,但是如今他為半祖。
今時不同往日。
旋即,夏慶一劃戮尊長矛,
神焰驚天,宛若天人降下神火,神光萬重,無盡符文構筑成一柄又一柄的光化長矛,散發滔天的光霧,向前飛去。
熾霞璀璨,猶如一片天地壓了過去,能量波動大的嚇人,氣息磅礴,震撼了這片蒼穹。
李求敗面對這滔天威勢,抬手起勢。
劍意沖霄而起。
天上云霧旋轉如龍卷。
白云蒼狗。
妙不可言。
李求敗用充沛劍意引來天地龍卷,呈漏斗狀,如蒼龍起舞,恍如直達天穹,不斷旋轉,愈演愈烈,形成一柄白色大劍。
但是他還未滿足。
再次探手向上托起。
“再起。”他輕聲道。
無盡白云猶如風沙走石,走龍蛇。
平空再起一截龍卷。
天地氣象一起再起,永不枯竭衰弱。
一截云劍。
兩截云劍。
三截云劍。
天穹之上,李求敗以天地之力,以云做巨劍,挾持著激蕩的天地之威迅猛沖向那漫天的光化長矛。
在咔擦聲中,那些長矛一根根炸碎,強大的天地之威全部消散,化作漫天霞光擴散向四方。
即使他們二人是在高空之中交鋒,但強大的余波依然是波及到了長安城中的建筑。
許多樓閣當即飛了起來,就像風中落葉,在狂風中微不足道,隨風飄動,而后又如遭遇雷霆,瞬間便是粉碎,化作齏粉散去。
長矛散去,云劍也同樣消逝。
青冥再次晴空萬里。
夏慶傲立蒼穹,長發在勁風中紋絲不動,平靜道:“以劍意強行借天地之力,從而竊取劍仙之力,李求敗,這就是你的劍仙境界?”
“這種竊取天地之力為己用的手法,當初能勝我一次,只不過是因為我刻意隱藏自身實力罷了。”
“當年同為八境,你一劍敗我,技不如人,我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可如今我已晉升半祖,而你不過八境,想要再勝我,可笑至極。”
這位人族如今唯一的半祖修士,眼神凌厲,聲若洪鐘,“李求敗,今日我就如你所愿,賜你一敗。”
李求敗不言不語,心念一動,風起蒼茫,又是三截云劍聚攏,但是這回不再是分開向前,而是驟然匯聚,形成一柄冠蓋天穹的長劍,對著長安,對著夏慶斬去。
“來得好!”夏慶見此,只是大笑一聲。
他單手持矛,逆著巨劍之勢向上沖起,渾身黃金血氣涌起,將天地映襯得一片金黃,猶如一輪大日璀璨。
咔擦!
戮尊大陣所化的長矛,雖然與云劍相比顯得無比渺小,但神威卻是絲毫不遜色。
夏慶竟然是硬生生撕碎了這截云劍,使得其再次飄散,重歸天空。
“雕蟲小技罷了。”他獰笑道。
隨即,夏慶再左拳轟出,以他的拳頭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在天地間蕩漾開來。
下一刻,一掛長虹倒掛天空,雄渾的氣機如洪水開閘,轟向李求敗。
“現在輪到我了,”夏慶無比張狂,發出一陣發自肺腑的得意笑聲,“倒是看看你能不能接下我這一招。”
長虹之中,有九道雷電向外炸起,盤旋圍合如蛟龍。
一時間地動山搖,長虹所過之處,所有光線盡數扭曲,當空砸下。
風雷聲大震。
李求敗神情凝重,一柄古樸黯淡的長劍出現在他的手中。
牛耳。
靈性盡失,光彩黯淡的牛耳。
青衫劍仙當空橫劍,輕聲道:“我既然以長安為號,以求敗為名,那在長安,我就不可能敗。”
下一刻。
有鏗鏘聲自天地起勢。
偌大長安城發出了一次震動。
有浩然劍氣,長掠向前。
有劍橫于劍仙胸前。
城內,皇宮之中那諸多大殿屋脊上的裝飾,正脊兩端的朱雀、蚩魚、螭獸,重脊上的重獸、戧脊上的戧獸、圍脊轉折處合角吻獸…
此外還有在重獸和戧獸的前邊的一排呈前趨之勢的走獸,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斗牛、行什等等依次化為齏粉。
城外,威勢雄壯如長虹的雷電紫蛟在空中怦然炸裂。
皇宮之中,諸多大夏修士臉色蒼白。
即使以他們之修為,之體魄,面對這鼓蕩天地的浩然氣機,都是覺得渾身氣勢都為之所動,如看大河之水天上來,無比壯闊,無數氣數流轉,玄之又玄,強之又強。
“氣沖斗牛,氣貫長虹,如此劍道大觀,想來是其它兩位劍仙見了,也得為之驚嘆吧。”即使在這種關頭,見此氣象,安西侯還是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夏小小此時心中雖然擔憂萬分,但耳邊聽得大夏修士如此感嘆,鳳眸之中不禁是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自豪。
這是她的夫君啊。
她抬起鳳眸,專注地凝視著那一襲青衫,眼中再無他物。
一生未求一敗,這一次,你也一定不會敗吧。
嗡嗡嗡!
天地之間的鏗鏘之聲愈發響亮。
這是劍嘯之聲。
牛耳隨著李求敗自毀劍道,神性黯淡,但是此刻,李求敗硬是憑借自身意氣,讓三尺劍鳴不平。
臉色淡漠的夏慶見此情景,雖然震撼,佩服,但卻沒有半點畏懼擔憂,他身形屹立不倒,龍行虎步,戮尊長矛揮舞。
無盡的熾盛電芒噴薄而出。
只是這一次雷霆不再是紫色,而是耀眼的金色。
雷鳴震耳,與充斥在天地間的劍嘯之聲激蕩。
天地都被黃金電芒充滿,發生劇烈的大碰撞。
一條又一條的黃金雷電沖起,散發著神光,宛如一條條神龍,瘋狂沖向李求敗。
李求敗揮動牛耳,劍氣鉤織,如瀑布一般傾瀉而出。
劍氣之磅礴,劍氣之雄壯,以至于如巨大白虹,盈滿虛空。
凌厲劍氣所過虛空,竟然是崩發出許多條巨大的裂縫,其中黑洞洞,虛無一片,隨后又在天地之力的作用下,這才迅速愈合。
劍氣摧枯拉朽,將所有的神龍全部絞碎。
天地奇景。
萬龍起舞,劍破虛空。
皇宮之中,大夏修士們抬頭,看著天空交手,制造出驚天動靜的兩人,忍不住生出一個念頭。
一個是長安年間劍道最風流,一個是長安年的武道最得意。
若是慶王沒有那殘忍行徑,沒有那暴戾心思,無怨無悔一心輔佐夏曌,那該多好?
那兩人之間也就沒有任何恩怨。
如此兩人,應當協力除魔,而不該在這自相殘殺啊。
這個場景,當真是讓人扼腕長嘆。
戰斗還在繼續。
夏慶神態悠然,心中卻是愈發驚駭。
他一直認為自己第二次敗給李求敗,只是因為自己隱藏實力之故,卻沒想慶城之上的那一次戰斗,原來李求敗也未用全力。
劍修,當真是如此離譜?
分明八境修為,憑借劍道境界竟然能做到這等地步?
還未開道,便能有這般恐怖,李求敗若是再次開道,實力將會達到何等境界?
夏慶能清晰感受到,若不是自己已然晉升半祖,這一次還真不是李求敗的對手。
但是假設終究是假設,他現在已經是實打實的半祖了。
所以他游刃有余。
夏慶有條不紊,在默默等待。
八境終歸是八境,旁門左道終歸是不得數,借來的天地之力終有耗盡之時。
就像空中樓閣,再輝煌雄偉,沒有地基,終歸是要倒塌的。
慶王長矛一抖,整片天穹震蕩,散發神輝,鎮壓而下,宛如十萬大山墜落。
漫天的劍氣崩碎,李求敗腳步第一次踉蹌,身形向后倒退數丈。
他的臉色慘白如雪,七竅之中隱隱有血跡滲出,狀態更是不如意,氣息起伏。
顯然,就算李求敗的劍道境界再高,以八境對半祖,其中足足跨越了兩個境界,還是太過勉強了。
慶王所想并沒有錯,沒有修為作為根基的劍道境界,就是空中樓閣,就算氣象再為巍峨雄奇,終究是經不起風雷摧殘。
夏慶見此,知道結局已定,神采飛揚,戮尊長矛直指李求敗,嘖嘖贊嘆道:“不愧是曾勝我兩次之人,是本王平生最看好的劍修。”
“以八境修為發揮出劍仙實力,我本以為這已經是你極限,沒想到,即使是面對半祖之力,你也依然能撐過百招。”
“只是,你當真以為蚍蜉可撼大樹?”
“之前我不過是初登半祖,難得碰上個對手,拿你熱熱手罷了,如今我手已熱,若你再不退,本王就不再客氣了。”夏慶點頭道,言語中的殺意一表無疑。
這是大實話。
長安劍仙抹去嘴角發黑的血跡,淡然微笑道:“我能勝你兩次,自然能再勝你第三次。”
風聲呼嘯,李求敗的聲音隨風飄蕩,飄至了長安之內面色已然煞白的夏小小耳里。
已經看出李求敗頹勢,心中生出無盡悲傷之意的女尊眼中再一次閃起亮光。
她知道李求敗的。
這是一個絕對不會妄言之人。
既然這么說,那他就一定能做到。
夏慶可沒有女尊這般對李求敗充滿信心,針鋒相對,犀利問道:“你劍意全出,全力而為,甚至不惜性命,可又曾能傷害到我?”
“先前都不曾傷害我半根毫毛,如今你丹田氣海枯竭,又如何與我斗?”
李求敗微抬眼眸,輕聲問道:“我以八境便可與你過招百余招,若是我入九境,你就算為半祖,又可曾有半點贏面?”
“你在武道上走到了盡頭,我之劍道都還未開,若是這樣敗在我手上,想來你也不會服氣,死的不甘心吧。”長安劍仙無比認真道。
李求敗的這一句話,威力不亞于夏慶手中天雷。
夏慶懸立于長安城之上,猛然意識到李求敗話中之意,心中一顫,沉聲道:“李求敗,我先前并未動殺手.”
“這是因為魔族就在臥榻之側鼾睡,隨時可能清醒,這天下需要我,也需要長安劍仙”
“你若是如此做,先不說能不能勝我,今日你必定要形神俱滅,這天下,你要如何?”夏慶聲音之中有微不可見的顫抖,質問著,試圖說服李求敗。
“這天下與我何干?”李求敗微笑問道。
“你是劍仙,長安劍仙,自毀劍道,不就是為了重登劍道巔峰,為了屆時能平定魔族之亂嗎?”夏慶又道:“誰不知你心懷天下?”
世人皆知長安劍仙對天下有一份關懷之心,有一份責任,像是一座大山,欲要為人族扛起一片天。
慶王如今正是以天下人族大義阻攔李求敗。
“你錯了,我從來都不是心懷天下。”李求敗依然無動于衷,如同與人低語。
什么天下,什么人族,皆是棄如敝履,他無比輕快地看向皇宮之中一直癡癡望著他的那個女子。
“我之所以心懷天下,不過是因為天下是她的,她也是天下的一份子。”
“她若是活不了,天下便非我的天下。”
“那這個天下于我有何意義?”
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只戀長安某。
天地之中,已然醞釀生出層層疊疊的綿延意氣,令夏慶毛骨悚然。
“不就是要一個夏小小嗎?她只要肯禪位于我,我絕不動她半根汗毛!”
夏慶臉色猙獰,“她一個八境修士,如何擔得起大夏尊上之位?也唯有我才能帶領大夏,平定魔族,我當大夏尊上,才是人族之幸。”
——他不可能放棄自己的祖境之路。
李求敗搖了搖頭,不再看夏慶,轉而望向夏小小,聲音凝實,穿透虛空,柔聲問道:“你愿意將尊位讓給他嗎?”
皇宮之中,夏小小渾身顫抖,眼眶濕潤,竭力睜大眼睛,死死盯住那一襲青衫。
“大夏尊上之位有能者有德者居之,我從未有半點留戀,但是夏慶,手染冤魂千萬,絕非有德者,我.”夏小小聲音顫巍,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喉嚨如火燒火燎,說一個字都萬分費力。
“不愿!”
最后兩字還是擠出了喉嚨。
“我知道了。”李求敗對著夏小小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眼神中只有欣慰。
一切盡在不言中,兩人都太過了解彼此。
“若是沒了你我二人,天下會因此大亂的!”夏慶怒極大吼,“再說,我為半祖,你又有何自信定能殺我?”
“你說的或許不錯。”李求敗收起臉上的微笑,輕嘆一聲。
“只是世間的規則道理,在我這里從來都不做數的,李求敗從來都是憑心而行啊。”
“說實話,我不信什么人無道天罰之,但是,你殺了這么多人,我的心告訴我,我一定要殺你。”
“我既然想要你死,那你今日說什么都得死。”
李求敗嘴角微微翹起,持劍的手臂,輕輕一甩。
蒙塵的牛耳在這一刻綻放出無盡光芒,沖破九霄,陡然射出。
“我有一劍”拋劍而出的李求敗輕松的聳了聳肩,如釋重負。
一條寬敞直通天穹,閃著金光的大道出現在他的眼中。
大道的盡頭,流光溢彩,一道天門顯現。
萬年前,李求敗于長安之中借大夏氣運開道,登劍仙境,初入尊號境,便開出五千里大道,敗武帝徐素,得長安劍仙之名。
萬年后,李求敗再次于長安之中開道。
這一次,他的劍道比萬年前還要強上七八九層樓,初開便已經是登臨極境。
只是,這一次,他再沒有大夏氣運護體。
“可開天門。”他最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