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無聲處起波瀾心,于無聲處聽驚雷。
這便是陸青山所悟劍理。
自領悟此劍理之后,面對李求敗兩指劍罡,他終于不再是節節敗退。
但也僅僅是此而已。
要想破去李求敗這兩指,依然是遙遙無期。
——感悟是感悟到了,但也只是摸到了門檻。
要想破門而入,還需要一道契機。
劍道,從來是一座難以望其頂的山峰,難一蹴而就。
即使以陸青山之天資,也無法做到一躍而上,于五天時間內頓徹頓悟。
哪怕是仙人撫頂,也不可能做到此吧。
陸青山并不失望,也未心急,保持一顆平常心。
——雖然因為十花神門的原因,修為增長停滯,但是他的劍道卻從未斷絕。
可徐徐圖之。
他不急不緩,劍仙卻是心起漣漪。
“小子心有意氣,前途不限量啊。”他曾如此喃喃自語。
在愈發回響的潮聲中,陸青山微抬雙目。
到了。
已可見劍墳巍峨的城墻。
說是劍墳,其實是一座城市,一座緊鄰瀾滄大江的江城,孤城。
北滄城。
由于位于瀾滄大江江岸,所以北滄霧氣很重,遠遠望去朦朦朧朧,猶如福地洞天,仙家城市。
要來的終究是要來的。
劍墳徐素。
這是一個足以稱得上傳奇的名字。
大夏共有三系旁脈,源頭就是當初夏道祖結契的三位道侶所在的頂級修真家族。
而徐家劍墳,便是其中之一。
劍墳之所以被稱為劍墳,是有一段堪稱源遠流長的故事。
徐家為體修家族,而且是走的是最為純粹的武技體修路子。
以通神武技配合強橫的肉體進行演練,戰力無雙。
走武技流派的體修,需要數不清的實戰,才能錘煉出天下無敵的武技。
再加上世間修士,單論武道技藝,被稱為第一的卻素來是劍修,徐家也心里不服。
兩者權加之下,當年的徐家家主就做了個決議,參照論武堂武殿的模式,重金請甲樓修士打造了一批北滄名劍,開北滄城門,廣邀天下劍修上門挑戰。
規則很簡單。
挑戰者,需自帶一柄劍器上門。
若是獲勝,則可以在北滄名劍中挑選一柄品質高于自身所帶劍器兩階以內的法劍帶走。
若是輸,則留下所攜帶的劍器。
這是給天下劍修一個以小博大的機會。
若是勝了,既得名聲,又得名劍,劍修們也是樂意至極,無比熱鬧。
但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
徐家敢如此自信,自然是有幾分功底的。
面對劍修們的挑戰,徐家修士往往是十勝一敗,勝多嬴少。
這般常年累月下來,徐家北滄城中的劍器越積攢越多。
一是劍器對于體修來說并無大用,二是為了豎立北滄威名,徐家直接是在北滄城中打造了一座名為劍墳的高山,將所獲得的劍器全部置于劍墳之上。
隨后,還大膽放言:天下名劍盡入我彀中。
人爭一口氣。
因為此故,上門挑戰的劍修更是絡繹不絕。
許多劍修將北滄摘劍當做一項使命,一項榮譽,誓要將劍墳之劍一摘而空。
結果卻是,劍墳不但沒空,其上的劍器反而是越來越多。
久而久之,徐家劍墳之名甚至是將其本來的北滄城之名給蓋了過去。
世人多知前者,而非后者。
稱北滄城,往往也是以劍墳概之。
徐家也被無數劍修視作眼中釘。
至于徐素。
此人身為徐家當代家主,修武前一千年不驕不躁,不急不緩,于北滄城頭一直耐著性子,冷眼旁觀上門挑戰之劍修出手。
只看只聽,唯獨不出手。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變化龍。
千年之后,徐素第一次出手,便是越級而戰,完勝之。
此前千年,他一招未出,此后千年,則是百戰不殆,愈戰愈勇。
一千年的時間,戰了一千余場,未嘗一敗之后,再次止手,閉關不出。
又是一千年之后,徐素再出現的時候,已然是頂上了徐家家主,劍墳之主的位置。
并在上一任家主身隕后千年的時間里,青云直上,直登九境,再踏出半步,晉升武帝,在實力上相比前任家主甚至猶有過之。
體修至此,氣魄之大誰人不服?
大船臨近北滄城,李求敗站于船首,負手而立,憑欄望江,與那巨大的城門遙遙相望。
說起來,他與劍墳也是有一段淵源間隙在其中。
徐家,其實就是慶王的靠山。
當年夏玄機隕落在即,三脈奪位之時,慶王一脈不論是實力,還是勢頭都是最大的。
前有慶王天賦卓絕,后有徐素晉升武帝,將來一門雙武帝絕非妄想,所有人都最為看好慶王接位。
即使后來夏玄機欽定夏曌接位,眾人都仍堅持這個看法——畢竟一個勢單力薄的夏曌,拿什么與慶王一脈斗。
只要夏玄機一隕落,這位置該是誰的就還是誰的。
然后,李求敗出現了。
單身入長安,與慶王在皇城之外相見,長劍未出,劍意所及,就已經是讓慶王一敗涂地。
隨后,再于長安城天穹之上,與欲要為慶王找回場子的徐素橫空一戰。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唯有一劍,可坐井觀天。
這一戰,劍氣猶如大河之水天上來,久久不散。
面對劍修未嘗一敗的劍墳武帝,終于在長安劍仙手下吃了人生第一敗,至此自封北滄城,一直未出世。
而劍墳,也因為此戰,冷了許多。
——你北滄徐家的體修的確強,天下劍修少有把握能勝你不假。
但是那又如何?
劍墳的武帝,在我輩劍修頂峰的劍仙面前,不照樣不是對手?
各大流派拎出最拔尖的修士,誰敢眼言一定打得過李求敗?打得過謝青云?打得過楚牧神?
這三尊劍仙只要那樣傲立于世間,劍修的底氣,就一直都在。
是哉!
這么說來,其實李求敗隱隱也算是劍墳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只是,劍墳可能有人一直把李求敗掛在心里,李求敗卻是從來沒把劍墳當回事,對于當年那一勝更是不以為意。
即使他的對手,是當時風頭無雙的新武帝。
李求敗,素來只關心他的劍道.
以及她。
如今的劍仙憑欄遠望,想到的并無半點是當年的風波,只是想著那三座空城。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出生于凡人商賈世家,二十歲之后才開始修行的李求敗,從未失去自己的人性,從未失去對人族的憐憫之心。
或許這也是劍修的與眾不同之處。
其它修士,越到頂點,可能感情也就越淡薄,越接近所謂的“仙”,“滅絕人性”的仙。
但劍修不會,他們即隨本心,赤子之心遠不黯淡。
雖劍修之頂峰名為劍仙,但實際上劍修更偏向的是“俠”,而非仙。
劍仙立船頭。
陸青山帶著兩個弟子站在其的身后,看著這一道不出劍,便有劍意萬萬千的卓然身姿。
片刻之后,李求敗終于出聲了。
“徐素,李求敗來訪劍墳,還不出城來見!”
這一句以雄渾元力灌注,瞬間就是響徹北滄全城。
“這是何等狂徒,竟然敢直言挑釁我們家主,簡直膽大包天!”
萬年時間實在是太長,而歲月又往往是能消磨一切。
就是泰山壓頂,墜入海中,那所濺起的浪花往往也只是一時的,隨著百年千年的時間,就半點漣漪都不剩了。
所以,在走過長安年,進入天元之后,再加上長安劍仙成名實在太早,成名之后又銷聲匿跡太久,在如今,即使是老一輩修士,對于李求敗這個名字都只是停留在一個名頭上的概念,更別說那些新一代修士了。
因此,當即北滄城之中,許多人都沒反應過來,當下這般想道。
在一息之后,這些人才開始意識到不對勁,“李求敗,那好像是.劍仙?”
是曾經大敗徐家家主徐素的李求敗,是讓他們劍墳于風頭浪尖一躍而下的長安劍仙。
城內經過短暫的死寂之后,一下子炸開,爆發出比浪潮還要喧鬧的聲音。
“真的是長安劍仙嗎?”
“他怎么來我劍墳,所為何故?”
主道、酒樓、室內,無處在此時不是變得人身鼎沸起來。
所有人都是念頭紛飛,紛紛出行,一股腦涌向北滄城高大的城頭之上,或涌出城外,試圖一看究竟。
誰都能看出李求敗來者不善。
而不論是長安劍仙,還是武帝徐素,都是不世出的人物,如今兩者極有可能對上,針鋒對麥芒,誰不眼饞?
不多時,那高大的北滄城頭,就已經是聚集了宛如洪流的人潮。
這時。
“徐素閉門不出萬年,自封劍墳,恕不相迎,還請李劍仙行往他處。”一道雄渾的聲音,同樣是元力激蕩,從北滄城的內部發出,一路穿行,傳到城外,傳到瀾滄江之上。
是劍墳武帝,徐素。
“徐素你若不敢見李某,李某就只好是破城而入了。”李求敗在這時身形一躍而起,由船首直躍天穹。
所有人都是不禁抬首,仰望那道身影。
就如長安年間千千萬萬的修士一般,在長安劍仙面前,除了仰望,別無他路。
北滄城,是座大城,城中絕非僅有徐家一家之人。
“劍仙登門,徐武帝閉門不見,未免太過佯狂。”城中,有人喃喃道,
秉持著這種想法的人絕非一個兩個。
“北滄城,可不是誰都能破的!”那道雄渾的聲音再響起。
“李前輩可是劍仙!”終于,城中有一位劍修受不了此話,忍不住高聲喊道。
劍仙還破不了北滄城?
你可別忘了,當年你是怎么敗在長安劍仙劍下的。
一時間應喝聲此起彼伏。
劍仙,一直都是劍修的最高追求,是劍修的信念,不容輕辱。
“當真是劍仙的話,徐某自然出城相迎,只是此一時彼一時,李求敗,你連牛耳都折了,手中無劍,又怎么稱得上劍修,更何談劍仙?”徐素仿佛是聽到了這些雜亂的喧鬧聲,做出了回應。
內城中,一個身形魁梧,盤腿而坐的中年男人,睜開了雙眸,目光看向城門方向。
即使那一路上無數建筑障礙,但他的目光卻仿佛是穿越一切,與北滄城之外的李求敗遙遙相見。
李求敗,被世人譽為劍道執牛耳者,一是夸他在劍道上的造詣登頂為峰,旁人難及。
二則是因為李求敗修的是單劍流,他的唯一本命劍,劍名牛耳。
珠稱夜光,劍號牛耳。
這句話在長安年間如雷貫耳。
在李求敗的牛耳之下,多少風流人物折戟。
“牛耳折?”那如洪流一般的人群,聽到徐素這句話,耳邊都仿佛炸開了一道雷霆,轟得他們頭暈目眩。
“牛耳已折?”大船之上,陸青山聽見劍墳徐素此話,都不禁是心頭一顫,“怎么可能!”
同為劍修,他無比清楚本命劍對于劍修的重要性。
他一個走多劍流的劍修,因為其中一柄本命劍龍雀被污,修為都變得停滯不前。
那對于李求敗而言,本命劍被折的影響則更甚幾分。
那如果劍墳徐素此話為真的話,那他所說的“何談劍仙”還真不算挑釁,只是實話實說。
如今的李求敗當真還是劍仙?
陸青山的腦海中不由冒出了這個念頭。
不過僅僅是一瞬間,他就把這個念頭拋之腦后了。
瀾滄江上的那一道仙劍,除了劍仙之外,還有誰施展得出來?
能施展出那樣的仙劍,即使不是劍仙又如何?
只是,怪不得從未見李求敗出劍。
先前陸青山還以為是那些人不配李求敗出劍。
現在看來,雖然或許有幾分這個原因,但更多的應當是因為李求敗的牛耳已折,無劍可出!
天穹上,李求敗悠悠嘆了口氣。
對于此時的他來說,有劍無劍已經差別不大,無太多所謂。
不過,既然徐素想要求劍,那就給他又何妨?
下一刻,所有人都瞪大了寂靜,屏住了呼吸,紛紛側目。
只見,那個傲然于天穹,浪潮之上的中年男人,衣袖無風自搖。
瞬息之后,被瀾滄江那濕重霧氣籠罩的北滄城,一下子變得清明起來,所有霧氣向四野排開,消融殆盡。
城內,中心。
那一座高聳,萬年來葬下無數利劍、名劍的劍墳,開始發出不易察覺的微微顫抖。
嗡!嗡!嗡!
劍墳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橫插在其上的不知道多少柄無主之劍開始嗡嗡而動,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召喚。
李求敗抬起手臂,對著北滄城輕聲吐出一字道:“來。”
終于。
一柄黑劍,化作一道黑光,掙脫劍墳萬年的禁錮,拔空而起,高懸于北滄城上空,懸于那云彩之間。
這就像是一個信號。
數息之后。
讓人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
一柄柄長劍從劍墳之上掙脫而出。
一劍接著一劍飛掠而起,緊緊相銜,滑過一個無比精妙的弧度,插入云彩之間,最后在半空中驟然停滯,輕輕下墜懸浮。
成千上萬柄長劍,以井井有條的姿態排列在北滄城上空,劍尖朝下,直指北滄城。
劍身之上劍光浮動,劍罡閃爍。
有多少柄長劍,就有多少道劍罡。
就如一張傾瀉而下的瀑布簾子。
似一道驚世駭俗的劍幕。
氣沖斗牛。
前一刻,李求敗手中無劍。
但此時,一整座城的劍已然在手。
天地為之動容。
這一日,這一番雄奇瑰麗的異象,由劍墳起,驚世駭俗,注定轟動天下。
一陣聲如洪鐘的嗓音再次響徹全城。
“徐素,你若再不出城,李某就教你北滄下場劍雨,可信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