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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二章 松枝樹,掛鈴鐺

  她一個老太太,還是個殘廢,活著也是浪費糧食,是兒孫們的拖累。

  眼下情況如此危機,她是寧可自我了結,也不想成為孩子們的負累的。

  先前是自己摔懵了,沒反應過來,也沒得機會。

  哪里知道,不等自己開口,兒媳婦就把自己拋棄了…

  其實這樣也好,算是她這個殘廢的大累贅,留給孩子們最后的一點好。

  她啊,早就活夠啦!

  老太太忍著身上剛剛摔出來的傷痛,吃力的坐直身體,抬手把鬢邊的亂發勾到耳后,整理著身上亂了的衣裳,給自己收拾著最后的體面,嘴里卻還輕輕哼唱著,曾經被賣給丈夫做童養媳,一家子活在江南水鄉時,她從船里人家那兒聽來的一首小調。

  “松枝樹,掛鈴鐺,爹娘賣我在小船上,糙糙米飯小魚兒湯,端起飯碗來想爹娘;松枝樹,掛鈴鐺,爹娘賣我在小船上,哭一聲啊爹娘啊!女兒還想誰?爹娘想我一陣風,我想爹娘在夢中…”。

  她的這一生啊,就如同這歌謠里唱的一樣,兒時凄慘,年少甜蜜,晚來凄涼…

  那時候,日子雖然苦,但她有丈夫;

  那時候,身子雖然差,但她有兒子;

  那時候,手里雖然窮,但她有幸福;

  這一刻,她仿佛跨越了時空,看到了曾經鮮活的自己;

  看到了新婚時的丈夫;

  看到了在跟著丈夫為了避禍流落到西北前,那曾經短暫的,難得的,幸福…

  罷罷罷,許自己生來就是拖累,還不如死了干凈。

  拋下了累贅老太太,俞母一路飛奔,雙腿跑動都覺得格外有勁。

  她緊緊抱著胸口這比命還重要的幾十斤麥子,俞母的心里也在天人交戰著。

  真的不能怪她,真的,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啊!

  自己即便再是做慣了農活,身子有著一把力氣,可她的身上還背著十幾斤救命的麥子呢!

  老太太再不重,也得有六七十斤吧?

  六七十斤的重量,再加上她十幾斤的寶貝麥子,她也背不動了啊!

  與十幾斤可以保命的麥子比起來,殘廢的老太太,那就是個累贅!

  特別是在眼下這種要命的緊要關頭,麥子可以救一家人的命,而殘廢老太太呢?

  除了拖累她還能干啥?

  所以,真的不怪她!真的!

  心虛害怕,護著懷里十幾斤的寶貝麥子,俞母跑的踉踉蹌蹌,心里不斷的自我安慰著。

  終是因為丟掉了她所謂的大負累,俞母后頭的路跑的飛快,居然還趕超了不少身周的同路人。

  俞蔓草那邊,卯足力氣追上自家弟弟后,幸運的遇到了黑胖,跟兩名從復興軍屯人逃到黃茂城的半大小子。

  曾經同在復興軍屯一個百戶所里混,大家相互也都認識。

  奔逃中落于人后的黑胖,在看到了俞蔓草與俞二郎姐弟二人,狼狽的護著老俞頭逃命后,想著她是小西娃娃認可的姐姐,忙就拉著身邊兩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過來幫忙。

  人多力量大,他們運氣很好的,擠在人群中順利的上了晃蕩的吊橋,渡過了濁河。

  因著還惦記著在后頭的母親與奶奶,俞蔓草沒敢遠離河邊,領著昏迷的父親與弟弟尋了個靠近渡橋的地方暫時落腳。

  姐弟二人護著親爹,將將把人放下,俞蔓草正伸手要脫下身上掛著的眾多包袱時,昏迷的老俞頭悠悠轉醒。

  “額…”,老俞頭虛弱的長長喘出一口氣,模糊的視線逐漸變的清晰。

  “爹!”。

  “太好了爹,您醒了,頭痛不痛,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老俞頭循著關切的聲音,抬頭看著眼前因為他的出聲,紛紛急切關注著他的一雙兒女。

  老俞頭看看女兒,再看看兒子,在看清楚狀況下,開口第一句話卻是,“草啊,二郎,你們奶奶跟娘呢?”。

  俞二郎看到親爹蘇醒驚喜異常,想都沒想的搶先俞蔓草一步回答。

  “爹,剛才您跌倒暈了過去,我跟我姐護著您,我娘背著我奶在后頭…”。

  在后頭?

  老俞頭忙撐起身體四下張望,心里掛念著未見到的親人。

  也是巧,探出頭后,老俞頭一眼就看到了,橋那頭,正火急火燎的往這邊沖,欣喜的朝著他們飛奔過來的妻子。

  等等,妻子?

  怎么會只有妻子?

  他的娘呢?他那可憐的殘疾老母親呢?

  背對著橋頭,一臉關心父親的俞蔓草與俞二郎,因為角度問題,并未看到趕上來的母親,反倒是發現,自家的爹在聽到二郎的話后,一副極力掙扎起身,兩眼瞪大如銅鈴的兇神惡煞模樣。

  “爹?”…

  姐弟二人不解,伸手去扶情緒激動的老俞頭。

  只是老俞頭不配合,奮力揮開伸手過來的兒女,踉蹌的站起身,一把撥開身前的兒女,伸手整好抓住了奔到了眼前的妻子。

  “草她娘,你怎么就一個人,我娘呢?”。

  俞母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幸運的跑到這里,剛剛跟家人匯合,等待自己,迎接自己的,居然是自己一直放在心里供著的丈夫的質問。

  “什,什么…”,她心虛啊,娘啊什么的,她剛才早就故意丟棄了,丈夫要人,她怎么說?

  難道她能說,自己嫌棄殘廢老太太累贅把人丟啦?

  面對丈夫的質問,俞母眼睛亂瞟,就是不敢看老俞頭的眼睛。

  一副心虛氣短的模樣,看的老俞頭額角的青筋都鼓脹了起來。

  兩手死拽著俞母胸口的衣襟,老俞頭氣急敗壞的來回晃動,嘴里憤怒的質問,讓十分熟悉他這個丈夫脾性的俞母知道。

  她的男人,眼下完全就是盛怒中的暴龍啊!

  如此,她就越發不敢說了,只不斷的在嘴里囁嚅著,“我,我,我…”。

  “我個屁的我,周桂琴,老子問你,老子的娘呢,她在哪?不是你背著我娘的嗎?她老人家在哪?”。

  老俞頭沒有哪一刻這般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無能,厭惡自己的愚蠢。

  眼下是什么時候,是吃人的胡虜肆虐大黔,是稍有不慎就要丟掉性命下地獄的可怕亂世啊!

  可他呢?他居然這么不中用的,把自己的親娘給丟了,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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