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天高日朗。
這個時節,北方最暢快,那清爽之氣,從頭皮到腳后跟,沒有一處不舒坦。
當然了,金陵的氣候也十分好,若是這擦肩而過的漂亮姑娘們身上不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羊肉膻味,馬長岐就覺得更完美了。
不過,不管這來來往往的姑娘們身上帶著什么味兒,這里總歸是比湘南要舒坦。
這個時節的湘南,雨才多,一天下個七八場,就像老天嫁了閨女似得,沒完沒了的掉眼淚。
來了金陵,自是舒坦,小風徐徐的吹著,舒爽的很。
尤其是來到了煙霞山,站在這山下往上一看。嘿,馬長岐就覺著,在湘南困著,他現在看哪兒的山都高。
不過,這煙霞山的確是高,太他媽高了。蔥郁的山間,一條石頭鑿出來的階梯通向高處隱隱不見,全靠著兩條腿往上走,待到了上頭,他這兩條腿就廢了。
站在山下運氣,跟隨他來的伙計們卻已經開始往山上走了。
帶來的伙計共有二百余人,全部抬著真金白銀,綾羅綢緞,俱為貨真價實之物。
這陣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下聘禮的呢。可實際上,這真是馬長岐的一片‘孝心’,他是為超度而來的。
回想三個多月前的事兒,他這心里頭就一抖,繼而鼻子也不太舒坦。
那一場火藥襲擊,不止他的園子被夷為平地,同時被…還有那個惡鬼。
元息所在的竹閣都被燒成了灰燼,什么都沒找出來。
都那樣了,找不找出來什么,也擺明了最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發生了。
連馬長岐都覺得,她是真的沒了性命,可唯獨鄴無淵不信。
沒有找出尸體,那么她就是沒有死。
連皇上都不再勸他,只是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之后,鄴無淵便開始在湘南進行了大肆的搜查搜索,而且,手段很殘忍。
那段時間,馬長岐都覺得鄴無淵把整個湘南的和尚都給得罪了,因為他全都給抓了。
反正這事兒馬長岐是管不了,他把自己被夷為平地的園子給重新修整了一番,不似之前的模樣,是完全重建成了阮泱泱說過的。
她那時說,她若是有個園子,要如何如何。因為她說過,他記著呢。
這一個多月來,馬長岐再也沒見鄴無淵,連帶著他手底下的人都不見了。
他就尋思著,得做點啥,不然心里頭實在不暢。
這個時候,他真是確認自己是奴性不改了。被惡鬼給操縱的,這得了自由吧,心里頭還總不樂意呢?
賤骨頭就賤骨頭吧,他就想起了那時阮泱泱說過,處理完了湘南的事,她要來金陵煙霞山的道觀里煉丹。
她想做卻沒做成的事兒,馬長岐一拍巴掌,定了,就這兒吧。
提前與這道觀的觀主聯系,他就要在這兒為她超度,砸多少錢都樂意。
于是乎,今日抵達煙霞山。
唉,從湘南到金陵,也算是跋山涉水,不差這最后一哆嗦了。
一身白衫,馬長岐就是個書生模樣,往山上走,兩側樹木蔥郁,偶爾呼吸間,能聞得到一股不同于寺廟的燃香味兒,好聞。
累了,他就停下,拿著扇子給自己扇扇。歇夠了,就接著往山上走,煙霞山太高了。
煙霞山上的道觀名曰真元觀,觀主在這金陵是為高人,道號凌玄子。
要說這凌玄子,成名始于年少。聽說他從小便整日的在藥王殿中坐忘,誰也弄不走,得了藥王垂愛,他真有一手奇妙醫術。
在金陵,那多少看不起大夫的窮苦百姓爬上這煙霞山去真元觀找凌玄子,他不收診費,只取一半藥費,為人看病,且都說藥到病除,十分厲害。
后來,這有錢人也來請他去看病,他也不拒絕。只不過,給有錢人看病他是收費的,但收來的診費藥費,又都給了窮苦人。總的來說,傳說里他是個大善人,而且就是那種最終會成仙的人。
馬長岐管不了那么許多,反正這次真元觀收了他不少錢,不把這超度的事兒給辦好,他鐵定不干。
再說,他其實也是秘密進行此事。這若是被鄴無淵知道,他在那頭還找人,自己在這邊都給人超度了,還不得殺過來?
累的馬長岐要吐血了,終于看到了真元觀的牌樓。這道觀建在山頂,宮廟掩映在蔥郁的樹木之間,某些地方還飄出淡淡的青煙。幽靜是真幽靜,可這他媽上山下山,非得累死人不可。
進了山門,就已經有道士在迎接了,不是凌玄子本人,卻也是這道觀中十分有資歷的道士。
道士的打扮都一樣,所有的頭發都束在發頂,有的會盤成一個髻,有的會戴個帽子。一身灰色的道袍,大概也只有觀主的道袍會上些檔次吧。
馬長岐累的流汗,不過風度猶在,總是不能在人家面前喘的跟狗似得,有失顏面。
相迎的道士不卑不亢,不算熱情但也絕不冷淡,引著馬長岐往觀內走,一邊簡單的給他介紹了這真元觀內部。
在道觀做超度,自然和寺廟是不一樣的,而且是大大的不一樣。
說起來,倒也真沒多少人會專門跑到道觀里來給給亡人超度,馬長岐這也算是錢多任性的主兒了。
人家非要來,花多少錢都樂意,這道觀里不做這買賣,最后也不得不答應啊。
這真元觀其實不算太大,不過,也有禁地,這客人來了,道士也是在第一時間告知,哪個地方能去,哪個地方絕對不能去。
首先即是觀主凌玄真人的宮廟了,真人離境坐忘,清靜無為,自然是以安靜為本,任何人不得打擾。
再有一處即是后山了,后山接連斷崖,往那邊一看,那徐徐順著蔥郁樹木間飄起的青煙,就是從那后山處飄上去的。
道士也不諱言,告訴馬長岐那是他們觀中的師叔圓天山人的宮廟。此宮廟接天,而圓天山人又喜煉丹,所以任何人都不能過去,就連觀主凌玄真人也一樣。
馬長岐聽著,面上帶著淡笑,也應聲。心里頭卻是不屑,他沒事兒跑山上去干啥?他煉他的丹,他超他的度,這山里又沒啥樂子,往這道觀里來一路爬山累個半死,他腦子得多有病還往山巔上跑?
再說,煉丹?想一想,馬長岐就不由想到了阮泱泱。她那時要來煙霞山的道觀,就是奔著煉丹來的。
物是人非,世事難料。
他再往那蔥蔥郁郁的后山看,青煙綠樹,真真是神仙住所。
只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在這道觀里的客居安頓下來,各個宮廟不大吧,但這里頭灑掃的是真干凈。又樸素,卻又華麗。
這華麗就在于無處不再的神龜仙鶴,靈芝八卦,飄然飛仙,他對此心里沒啥想法的人,都跟著幾分飄飄然了。
修道升仙,想必求得也不過如此吧,清靜無為,嗯,真清凈,真好。
環境是不錯,主要是因為那時阮泱泱要來此處,如今她來不了了,他代為來。感受一下這里的環境,她得知了,也就安心了。
這些話啊,馬長岐在湘南是不敢說。鄴無淵不認為她已沒了,連帶著他手底下的人也全部如此認為,哪個敢否認?
這也就是到了這里,馬長岐敢想敢說。
心里頭想著阮泱泱那惡鬼,在這觀里也就更覺得自在了些。只不過,這自在也停留在晚飯前。
這道觀里的飯菜,淡出鳥兒來!
馬長岐吃了幾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這群道士,真是為了升仙其他的都不在乎了,這么難吃的飯菜,怎么咽下肚子的?
如此想想,這佛門和道門還真是‘兄弟連心’,飯菜一樣都難吃無比。
這一晚,馬長岐還算能忍耐的,就這么過去了。
一大早的,太陽還沒出來呢,他就起來了。今兒是正日子,他自然也是重視無比。
從宮廟里出來,身后隨行著管家和伙計,他們也是掐著時間起來的,還不太清醒呢。
哪想,這道觀里的道士可是比他們起的早多了,擦肩而過幾位,那身上頭上都帶著露水,整體輕飄飄,那神態舉止,讓人不由心生羨慕。
所謂仙風道骨,應當就是如此吧。與年紀無關,與長相無關,仙風的是神態,道骨的體態。
扭著頭看著往另一條曲徑走過去的道士,這會兒馬長岐才覺得有點兒意思。
收回視線,無意間往那通往后山的青磚路掃了一眼,他腳步就停了。
這身影…這是女的吧。
的確是穿著灰不拉幾的道袍,所有的頭發都盤在頭頂,只是走路和別的道士不一樣。而且,他在這兒能瞧見個側臉,太白了。因為那灰不拉幾的道袍襯托,更白的刺眼。
那人在往后山上走呢,步子也不快,大概是有點兒累,走幾步還稍稍停一下。
馬長岐就那么看著,逐漸的眼睛直了,心臟猛地跳動起來。下一刻,撒腿就往那邊跑。
后面的管家還有伙計也趕緊跟上,估計也從未見過,手無縛雞之力的馬長岐會跑的這么快。
那個人已經開始踩上了通往后山的石階了,身影被樹叢掩住。馬長岐奔過來,一步跨過兩個石階,沖到了那人身后。
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捏著道袍袖子,將之扯著轉了過來。
看到了那張臉,馬長岐真是手指頭都在顫抖,跟在后面的管家也是大驚,本不大的眼睛睜得老大。
“小姑姑?”馬長岐真是雙腿發軟,直接就跪在那兒了,一把抱住她的腿,激動的無以復加,眼睛都熱了。
他抱著不撒手,嘴里頭一個勁兒的小姑姑小姑姑的,眼淚真出來了。
而被抱住腿的人,則還是站在那里,面色之冷淡,眼神之睥睨,就像在看一個傻子。
事實上,此時圓天心里頭的確沒什么好話,只一句,傻逼你誰啊?
馬長岐嚎了半天,也沒得回應,這又抬頭去看她,卻發現她滿眼不耐煩,以及滿眼的不認識。
“小姑姑,你不認識我了?”站起來,馬長岐就那么盯著她看,這就是阮泱泱啊,沒有錯。
惡鬼就是惡鬼,不曾變過,瞧她那眼睛,不刻意掩飾時,跟刀子似得。有時盯著誰看,真嚇人。
就在這時,山下有道士路過,一見圓天被纏住了,便快步的過來了。
“圓天師叔。圓天師叔,這位是馬信士。”道士其實不年輕,瞧著怎么也得年紀不惑了吧,卻偏偏叫圓天這細皮嫩肉的師叔。
“什么圓天?這是阮小姐。小姑姑,你真不認識我了?”馬長岐一聽,什么圓天不圓天的,胡謅八扯。再說,她怎么在這兒呢?
道士還要說什么,卻見圓天一抬手,還是以那種睥睨的眼神兒盯著馬長岐,卻緩緩開口,“你是我大侄兒?”好像,她確實有個大侄兒。只不過,那大侄兒長什么樣兒,叫什么名字,她想不起來了。
馬長岐啞然,她這是…全都不記得了?
山巔藥爐,青煙裊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兒和藥味兒在空氣中飄著,很好聞。
不遠處,那偌大的煉丹爐,真是大。
這玩意兒,估計有年頭了,古物,相當值錢。
馬長岐盤膝坐在距離煉丹爐最遠的地方,就那么不眨眼的盯著圍著煉丹爐轉悠的阮泱泱,心下五味雜陳。
她什么都不記得了,這里的道士說,圓天師叔是三個月前來的,是凌玄真人把她帶回來的。到了真元觀,便告知眾人這位是他師妹,道號圓天。
之后,這圓天就在山巔煉丹,每日寅時坐忘。一個時辰過后,她就會下山來用飯,再回到山巔。
這里儼然就是她的天地啊,想想那時她說要來煙霞山的道觀煉丹,沒想到,她還真來了。
關于她具體的情況,凌玄真人又是如何把她當做了師妹,領回來,這里的道士都不知道。看來,這事兒得去問凌玄真人才是。
不過,發現了阮泱泱,馬長岐自然是不能遮掩著。第一時間吩咐管家,趕緊給那些人傳信兒吧,都找瘋了。
不過說來也是覺得鄴無淵這人神奇,他認定了阮泱泱還活著,嘿,她還真活著。
只是,再看看阮泱泱當下的狀態,她這活著,也真挺難搞,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呀,誰也不認識。
終于,那邊圓天做完了手頭的事兒,好像也這會兒才想起來馬長岐,轉眼看了過來。
對上她的眼睛,馬長岐心里頭難言,臉上卻笑了起來,“小姑姑。”
微微皺眉,圓天擺明了在仔細打量他,那眼神兒,讓馬長岐都覺得是不是自己近來變丑了,以至于讓她這么不滿意。
穿著灰不拉幾的道袍,頭發全盤在發頂,這道士的打扮其實不好看,但她看起來真不太一樣。
朝著這邊走過來,到了馬長岐旁邊,伸腿把那繡著紅絲祥云的蒲團踢過來,盤膝坐下。
她這一系列動作極其利落,又帶有難以言說的任性,盤膝坐下,她肩背挺直,這會兒真有點兒道骨之相。當然了,從她身上,看不出什么仙風來,不屑一顧倒是真的,對誰都是不屑。
“偶爾的吧,我的確是能記起一些事情,只不過具體的人和事,卻記不清楚。我好像是有個大侄兒,誰想到,這大侄兒…這么老。你比我年長吧,我這輩分也忒大了些。”審視馬長岐,她不是很滿意。
馬長岐真不知該說些啥,你大侄兒是誰呀?你大侄兒是鎮國大將軍,我這手無縛雞之力能比得上嗎?
剛要說什么,卻又聽她開口了,“算了,外貌皮相無不是父母給予,過多挑剔,實為不妥。我之前隱隱的,一直有感覺,覺著這煉丹啊,就是為了你。嗯,如今一看,確實如此,身子骨這么弱,是得吃些強身健體的丹藥。待這一爐成了,就給你吃,無法讓你返老還童,怎么也得腎氣充足,多生幾窩娃娃。”她對這大侄兒是不太滿意,不過,想想自己啥事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給他煉丹補身體呢,想來之前他們倆是相依為命。
即是相依為命,她不管他,誰管他啊!
馬長岐真是…真是無話可說。
誰是你大侄兒?誰身子骨弱?誰腎氣不足?
他都要吼出來了,可再看看她那睥睨不屑又不得不關心他的眼神兒,又全吞下去了。
當下不了解她到底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事兒,他還真是不能亂言。
“誒?你說我姓阮,可你姓馬呀,你真是我大侄兒?”驀地,她又想起了這個,問道。
馬長岐嘴巴動了動,他怎么說呀?、
可下一刻,她卻好像不太想知道這事兒的答案了,因為外邊的青煙比剛剛濃了些。
她起身,就走了出去,站于那裊裊青煙之中,她瞧著極不真實,真恍若要升仙了一般。